费奥多尔和青木言都很清楚即将到来的第三方会是谁, 确切来说,那人是费奥多尔约见的,青木言是从对方脑海中得知的。

  只要有着思维能力, 人就无法停止思考, 这一点哪怕是费奥多尔也一样。

  从他们见面的那一刻——费奥多尔没能及时意识到青木言的异常开始, 他就已经落入了下风。

  思维是比想法、或者说心声更加深层的东西, 近乎可以说是一个人类活着的象征, 哪怕他想利用什么密语去掩盖自己脑海中在想的东西也没有任何用, 这些最终还是会因本能翻译成自己所熟知的语言, 而唯一剩下的语言不同这点障碍对于此刻的青木言来说, 根本不算什么。

  因此,费奥多尔根本没办法阻止对方继续读取自己的思维,只能尽可能的将自己的思维局限在某个范围,从而避免更多的损失。

  不过显然他再怎么局限, 也没办法不去思考按照现在这种局面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不影响到后面的计划。

  现在青木言已经知道了他接下来的计划, 哪怕他推迟见面, 对方也不可能会就这样遗憾地重新陷入“沉睡”。

  既然现在没办法阻止对方的读取,那就只能顺应现在的局面跟对方比时间, 等对方重新陷入“沉睡”,又或者是选择将一切摆在明面上,变成对方不得不按照他预期那样行动的阳谋。

  后一种能够实施成功的可能性较低,因为就算青木言此刻状态不佳, 也绝对没有到那种即使什么都知道也会陷入被动的境地,而前一种方法则有些过于被动,不符合他的作风。

  仿佛无论怎么做他都很难更改现在的局势, 但他必须要从中做出选择。

  费奥多尔目光静静地看着路灯上的少年,雪白的绷带占据了那张苍白脸庞太多的位置, 以至于连带着表情也无法观测,唯一能够清晰感知到的,或许只有对方仍旧“醒着”的事实。

  等待的时间实在是过于枯燥无味,青木言抱着变成白色飞鸟的果戈里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读取费奥多尔思绪所耗费的精力与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无一不在加重着他的困意。

  在时间概念逐渐有些模糊的同时,他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就这样放弃算了,最起码他已经读取到了费奥多尔所隐瞒的事情,相比之下后续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

  费奥多尔只见路灯上坐着的少年身形发生了模糊,轮廓逐渐与周围的雾气相融,仿佛即将化作一团雾气消失。

  只可惜这种状态没能维持一分钟,对方的身形又开始迅速凝聚,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而打起了精神一样。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视野中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有一道通体漆黑的身影在雨中渐行渐近,对方撑着一把黑伞,脖颈处垂落的暗红色围巾近乎要成为灰黑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哪怕是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费奥多尔也不得不遗憾太宰治所来到的时机实在是不凑巧,明明只差那么一小会儿青木言就重新“沉睡”了。

  这时机坏到让费奥多尔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也是青木言无意中所干扰的结果,比如说是故意恶作剧想要让他产生遗憾情绪什么的。

  刚从阿加莎那边回来赶来赴约的太宰治看见眼前这一幕脚步不由得迟疑了片刻,费奥多尔神色虽然掩藏的很好,但刚刚跟他对视时绝对有遗憾的神色吧?绝对有吧!

  明明是对方约见的他,他都没有抱怨对方找的地方是什么人迹罕至的角落,怎么反而先对他露出这种反应?就像是他来到不是时候一样。

  太宰治下意识抬起头看向路灯上、同样也是原定约定中多出的那道身影,之前还有些距离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路灯上似乎有一团雪白的东西,只不过距离太远,再加上下着雨看不真切,现在靠近了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团雪白的东西原来是个人。

  一个哪怕不撑伞,也不会被雨水打湿的奇怪少年。

  除去对方身上的那些宛如受到了什么重伤而缠绕上的绷带,那张雪白又带着稚嫩的脸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就好像……他几曾何时见过对方。

  太宰治疑惑的视线重新回到了费奥多尔脸上,在触及后者所展露出的无奈表情时,他脑海里划过了什么,近乎是瞬间从久远的记忆中翻找出了青木言在少年期受过重伤的信息。

  眼前的一幕过于匪夷所思,太宰治缓缓眨了眨眼睛,发出一声惊叹。

  “哇哦……青木君怎么返老还童了?这也是你做的吗?费奥多尔?”

  这句话是在试探费奥多尔。

  在太宰治即将去找阿加莎时,伦敦大部分组织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不等港口mafia与「钟塔侍从」先发生摩擦,自顾自的就先开启了混乱斗争,看起来简直像是有人先一步挑起了各个组织之间的争端。

  会在这个时机出手将局面搅乱,又了解这么多不为人知之事、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能让太宰治想到费奥多尔。

  不出所料,费奥多尔对他的试探果然没有否认,但也没有直接肯定,而是略过了深层意思,仅说道:“您冤枉我了,我可没有能够将他变成少年时那副模样的能力,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做的。”

  费奥多尔说话时用的语气听起来再平常不过,但如果是简单的否认,对方根本没有必要说这么多。

  因此这句话就像是在向太宰治传达什么更深层的意思。

  比如说青木言外表的变化,又比如说今晚所发生的“死而复生”与死亡概念的消失。

  可费奥多尔为什么要主动向他说这些?

  对方会约他见面不就是为了想要告诉他——是他插手让整个伦敦率先乱起来,才没有让港口mafia沦为混乱前的祭品。从而在他这里拿些报酬,又或者是借此跟他达成合作关系并占据主导地位吗?

  再加上对方性格的谨慎与多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会在他们确切形成合作关系前告诉他情报才对。

  太宰治总觉得有哪里过于怪异,这种违和所带来的异常感让他不禁开始回忆起他接到「钟塔侍从」邀请函来到伦敦后所遇上的那些事,以及其中的每一个他极有可能会忽略的细微之处。

  无论怎么想,他都觉得费奥多尔没有必要先向他说这些,除非对方另有所图,又或者是迫于什么不得不这么做,而只有这么做,对于费奥多尔来说收益才是最高的。

  依照目前情况,能够威胁到费奥多尔、让对方出此下策的只有青木言。

  但从他来到这里开始,青木言就没有开口说过任何一句话,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露出一种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从容。

  这种场面像极了青木言和费奥多尔做了个局来等他一样。

  也仅仅只是像。

  毕竟太宰治很确定青木言是不可能跟费奥多尔达成合作的,无论是以往的渊源也好、还是两人完全相反的理想也好、又或者是现在费奥多尔布置的这个“棋局”就是为了青木言也好,从各个角度来说,这两人根本没有联手的必要,也没有这种可能。

  因此费奥多尔如果需要合作伙伴的话,对方只能选择跟他合作,又或者是阿加莎,这样来看,对方会主动给予他什么的可能只有对方已经初步确立了他们的合作关系。

  在目前这种局面下,能够让费奥多尔如此笃定的,只有青木言已经做出了会让他感到威胁的事情。

  而这个事情也同样是威胁到了费奥多尔的。

  那么,究竟会是什么呢?

  明明青木言坐在路灯上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没有动过。

  电光火石间,太宰治骤然想起这场雨还未曾降下、他还在阿加莎那边时,后者所跟他说的一些关于有个「全知之眼」成员突然死在街头的闲谈。

  比如说“全知全能”,又比如说「阿撒托斯之梦」……

  如果说是这个世界就是「阿撒托斯之梦」的话,能够影响到这个世界的“神”确实只有青木言。

  甚至基于这个基础,费奥多尔种种怪异举动都变得顺理成章,就连青木言为什么一直没有反应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太宰治沉默了,他抬起头看了看青木言唇边扬起的弧度,又看了看费奥多尔也逐渐浮现出的笑容。

  最终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抱怨,“怎么这样……”

  “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太宰治还是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如果真的什么都知道的话,青木言根本没有必要出现在他们眼前,费奥多尔也根本没有必要故意使用模糊的暗示。

  “当然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只是能够读取思维而已。”青木言轻易地告诉了对方答案。

  既然一切在他眼里都变成了阳谋,那他自然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说出模棱两可的答案,让费奥多尔有机会借题发挥误导太宰治,使得让后者彻底跟前者达成合作。

  虽然这个答案说出来可能跟太宰治所猜测的全知全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毕竟在刚刚的间隙里,太宰治已经跟费奥多尔一样,将一切都回忆梳理了一遍。但实际上跟全知全能总归还是有些区别的。

  太宰治幽幽地看向费奥多尔,后者无辜地回望,强调着。

  “我什么都没做。”

  “啊啊,确实什么都没做呢。”

  太宰治同样很清楚费奥多尔的小把戏,后者一向擅长用模棱两可的手段误导他人,然后撇清自己。

  如果就这样跟对方达成临时合作还真是让人不甘心,更何况费奥多尔绝对算不上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

  不过既然现在对于青木言而言一切都摆在明面上的话,那换个角度思考,对于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他完全可以将这个难题重新抛出去,亦如青木言之前所说的——“三角形是最稳定结构”,他们现在可确实算得上是个“稳定的三角形”。

  太宰治目光看向了青木言,在即将开口那一瞬间,费奥多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率先出声阻止了两人之间的交流。

  “青木,你维持着这种状态一直待在这里真的好吗?”

  “为什么这么说?”

  青木言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样的内容,但他仍旧给予了对方继续说下去的阶梯,毕竟如果让太宰治继续说的话,后者所说出的那些他已经知道的内容只会让费奥多尔得益,相比之下,让费奥多尔说比较好。

  “只是有些担心你罢了。”

  费奥多尔视线扫过身旁悠悠走过的身影,从走路姿势来说,已经无法判断那道身影究竟是生者还是亡者,唯一剩下的判断方法或许只有那人眼中盲目的狂热以及无与伦比的兴奋,会产生这样异常情绪的,绝不会是生者。

  费奥多尔微微顿了顿,嗓音带上了些许意味深长,“我记得您当初得到那支‘试验品’所创造出的造物成长是需要吞噬生命力的,而您现在躯体与精神剥离,利用躯体的沉睡与精神的片刻清醒创造出‘清醒梦’,这么做虽然能够借此获得异能控制权,从「阿撒托斯之梦」中获取‘神’的权柄,但同时也将黑夜时间延长,不断供给已死之人生命,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就算费奥多尔语气哪怕没有任何变化,但也足够太宰治明白青木言此刻会变成这样的原因以及“全知全能”背后的弊端。

  这像是在提醒太宰治——青木言此刻并没有那么全知全能,也像是真的在为青木言分析这件事会造成的影响。

  只是这对于青木言来说并不算是提醒,即使他现在确实有个喜欢吞噬生命力的造物也一样。

  倒不如说,他就是希望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能够吸引那个造物穿过他所创造的那些世界过来找他。

  不过……费奥多尔所说的也并不是没有任何意义。

  原来黑夜的时间被延长了吗?那他确实不能一直待在这了。

  可就这样走的话似乎有些吃亏。

  “谢谢你的提醒,费奥多尔。”青木言像是真的收到了费奥多尔的提醒一样轻轻点头,旋即话音一转,“只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一下。”

  “是什么呢?”费奥多尔唇边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给人一种他接下来真的会认真倾听并解惑的真诚。

  青木言带有少年青涩的嗓音裹挟上了些许困意,变得有些模糊不清,“「阿撒托斯之梦」的结束的方法是什么?”

  费奥多尔毫不意外对方会问出这个问题,他控制着去思考的本能,按部就班地说出了那句早有准备的台词,“很抱歉,如果是这个问题的话,我或许没办法给您一个答案呢。”

  “说谎。”青木言哼笑了一声,“不过……没关系。”

  “什么?”

  没等费奥多尔再次露出那副无辜纯粹的表情,路灯上的少年重新变得有些陌生了起来,在那抹熟悉的气息即将彻底消失的最后,只听对方含笑着说。

  “其实并不需要你去思考我才能读取哦,我会问这个问题只不过是为了我能够在众多纷杂无用的信息里,快速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罢了,毕竟你知道的,人所思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因此在你听见这个问题的那一刻,它就已经从你思维海的深处上浮了一些,哪怕没有完全漂浮在表面……”

  “……也已经足够了。”

  那缕属于生者的笑意在后面的这半句话中彻底消失,取代而之的是犹如死水般的平静,说出这句话的少年轻轻地“咦”了一声,随后陷入了沉默,像是丢失了之前的记忆,思考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一样。

  他下意识扫了一眼下方于他而言陌生的两名青年,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怀里的白鸟身上,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对方,小声嘀咕着。

  “一直停留在这里是不是太无聊了呢……?我们走吧。”

  伴随着这句话尾音的落下,路灯上那名少年的身影彻底融在雾里,连带着那片相较于其他地方要厚重一些的白雾也开始逐渐稀疏。

  而一直被捧着的那只飞鸟也随之消失了身影,像是在浓雾中冲向了天际,也像是随着少年一块化为了薄雾,总之难以用视线捕捉到行踪。

  青木言说的那句话有些突然,消失的也不合时宜,故意留下的谜题让费奥多尔难以判断真假。

  费奥多尔总觉得青木言变得有些符合外表年龄会出现的恶趣味,难道精神体的展现方式也会影响到性格吗?

  哪怕现在的局面确实是顺利回到了他预定的轨迹,但青木言所留下的那句话还是给他接下来的计划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费奥多尔回头看向故意在脸上表现出若有所思神色的太宰治,轻轻叹了口气。

  ——无论真假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