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

  沿街的窗户被关上, 京城百姓用木栓、桌椅顶住了门窗,熄了灯,默默缩在家里。

  轰, 轰,轰!

  街道上的脚步声越发明显。

  纪无锋回到小亭时, 看到护卫已经守在了亭外,其中还有一个万第荣的护卫,有点眼熟, 好像是叫乘风来着。

  陈长宇脸色比刚刚要严肃了些:“纪大侠, 外面不太安稳, 咱们今日就到此吧,早些休息。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 我府上定能保各位安稳无忧。”

  几人共饮了最后一杯酒水, 便在小厮的指引和护卫的保护下回屋休息了。

  纪无锋和万第荣、张应慈一道去了客房, 三人的房间正好连排。

  “纪大侠, ”进屋前,万第荣突然叫住了纪无锋, “时间尚早, 可愿一聚?”

  想到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纪无锋当即调转方向:“那自然好。”

  张应慈听闻也想跟着进屋, 纪无锋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硬生生把人掉了个方向:“年轻人还要长个子, 早点睡吧。”

  万第荣也说:“应慈, 这几日你温书辛苦,去休息吧。”

  万第荣和纪无锋进了屋, 门被果断关上。

  张应慈:“……”

  这几日他哪有时间温书?有什么是他不能知道的吗?

  一进屋,万第荣便再不是那番装出来的客套, 他握住纪无锋的手,上下看他,脸上满是喜悦:“好,好,你如今这样,很好。”

  纪无锋顺势叫他:“叔公。”

  万第荣即刻笑了起来:“哎,无锋,好孩子。”

  两人在桌旁坐下,纪无锋主动起身倒了水,万第荣脸上笑容更灿烂了。

  若是让平日里那些朝臣看到万第荣如今这幅样子,怕是没人敢信,这位能怼天怼地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的万大人,会笑得像一朵花。

  “无锋,你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武林大会上你不仅夺得了天下第一,还恢复了自己和锦绣山庄的清白,这是一件大好事。那位叫阚天易的侠士可是你归剑宗的师父?”

  “正是,师父为我的事付出良多。”

  “你有个好师父。”万第荣感叹道,“你此次送这位李公子到京城来……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纪无锋点点头:“我知道,她是炀和宫的赤莲仙子,也是皇家的惠合公主。”

  “你……”万第荣犹豫了下,“你今后有何打算?是想江湖自由,或者重振锦绣山庄,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见他全然为自己打算的样子,纪无锋思绪更重,手中剑鞘握了又握,这才说:“叔公,我有一事想向您求证。”

  “你说。”

  “我是不是前尚书令曾云家第三子的孩子?”

  灯影重重,碳盆的暖意自四角蔓延至中央,万第荣镇定道:“这怎么可能?虽然你的年纪似乎能对得上,但你也知道,曾云一家在二十多年前被诛了九族,他的家里无一人幸存,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纪无锋却说:“但我并非锦绣山庄纪家亲子,当年是你在一个雨夜把我送到锦绣山庄的,那时你已在朝中展露头角,我想值得你亲自跑一趟的,应当只有你的师兄曾云的血脉。”

  万第荣笑了:“也怪我上次没有和你说清楚,其实你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孩子,他家里遭了灾,把你托付给我,我这才把你送到了锦绣山庄,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

  “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

  “那该如何解释锦绣山庄的密室中藏有曾云与我父亲的来往信件?”纪无锋盯住万第荣的眼睛,眉头轻锁,呼吸加重,“我已在信中看到,曾云早就预感到自己会死,要将我托付过去。”

  “万大人,我叫您一声叔父,还请您告知我真相!”纪无锋一撩衣摆,当即跪了下去。

  “你!你快起来!”万第荣赶紧拉他。

  “还请叔父告知我真相。”

  纪无锋跪地不起,万第荣又哪能拉得动他?两人僵持不下。

  “你……唉……”万第荣叹息一声,坐了回去,不再执意拉他,“你起来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纪无锋立刻爬了起来:“您可要说话算数!”

  万第荣起身,打开窗户向外看,又去门口检查一番,确定屋外无人,这才回来低声说:“接下来我和你说的事不能让别人听见,你也不要和别人说。”

  “好。”纪无锋立刻应下,也感知一番,确认外面的确无人。

  万第荣依旧低声说:“你的确是曾家第三子曾景春的儿子。”

  一块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纪无锋反倒有了种轻松的感觉。

  “果真如此。”纪无锋喃喃着。

  或许是憋了这么多年的原因,话一旦开了口,就停不下来。

  万第荣说起当年的事。

  “我和你祖父曾云是大儒云先生门下的师兄弟,他待我极为亲厚,我也一直将其视为兄长。后来他高中状元,入朝为官,在地方时躬亲务实、启迪民智,在朝堂里修订律法、造福万民,后来他任了尚书令,因为多次劝诫皇帝遭到冷遇,再后来……”

  万第荣说着说着闭上了眼,眼前又浮现出当年菜市口的惨状。

  “再后来,不知为何,他家中搜出了通敌之证,皇帝震怒,诛其九族。我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外地,匆匆赶回京城但为时已晚,一切都来不及了。但那时我们师父还在世,他公然质疑通敌之事,认为皇帝残暴,而我则冲进宫里,差点和皇帝打起来。当时民间也闹了好几次事,要给师兄平反,迫于压力,皇帝不仅不能治我的罪,还给我升了官。”

  万第荣喝了口水,但纪无锋分明看到他的胡子不慎沾了水,他都没有察觉。

  纪无锋问:“那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就在师兄出事前,你的生父因为些荒唐事又把他气个半死,他因此写信向我抱怨,提及了你生母的事,说暗中将她安置了一番。后来,我想起此事,便去寻找,终于找到了她,只是她已时日无多,就把你和那块玉佩一起托给了我。”

  “时日无多?”纪无锋摸着身上的玉佩问:“我……娘,怎么了?”

  “她对你那个不负责的生父有几分真感情,生产后本就虚弱未能好好休养,又得知了死讯,也就垮了身体。”

  “原来如此……她是什么样?”

  万第荣笑了:“她是一个农家女,至于长相,你照照镜子就行,你与她有九分像。”

  九分像?

  纪无锋摸了摸自己的脸。

  万第荣又说:“我后来又救下了几个与师兄交好,因此被连累流放的家族的孩子,之前和你一起的邹元,就是其中一个。”

  纪无锋有些吃惊:“邹元?”

  “真要算起来,你勉强可以叫他一声表哥。”

  纪无锋突然心塞:“……还是不用了。”

  将陈年旧事述说一番,万第荣显然也轻松不少,他又饮了口茶,这次没有弄湿胡子。

  核实了自己的确是曾家血脉的事,纪无锋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万第荣刚刚提到的“通敌之证”,在纪无锋曾经听到的传言里,似乎指的是往来信件,而这种手法……

  “叔公,栽赃祖父通敌的证据,是伪造出来的信件吗?”

  “正是。”

  “你可知背后是何人所为?那些信件,难不成……是哑巴余所写?”

  “没错,就是哑巴余所为。”万第荣目光恨恨,“之前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余向海,却不想他已经没了舌头和右手,我想让他指认当年的幕后黑手,但他无论如何不肯说,还有求死的意向,我便只能将他看管起来,不让他真的死了。”

  “所以,真的是叔公你的人在看管他?”

  “自然。当初我听到消息,说有人把他劫走了,还以为是幕后黑手出现了,没想到是你师父阚大侠。”

  纪无锋恍然:“因为知道是我师父,所以后面您才没再派人追击?”

  “是啊,我猜到你师父是要为你洗清冤屈,所以就放他们走了。不过,你师父的确厉害,我就算派了人去,也没人能打得过他。”

  “需要让师父把哑巴余送回来吗?那幕后黑手是不是还没查到?”

  “没什么好查的了。”万第荣起身走了几步,“因为我已经知道是谁指使了这件事。”

  纪无锋的目光随着万第荣移动:“是谁?”

  万第荣却突然站定,看了过来:“无锋,你可知你为什么叫‘无锋’?”

  纪无锋愣了一下:“为了和我大哥的名字协调一致?”

  “大象无形,是纪家对你大哥的期望,而你的名字,是希望你能藏拙,不要像我师兄一样,锋芒毕露,不懂迂回委婉。当年但凡他能留给皇帝一点面子,都不会走到被诛九族的地步。”

  想起当年自己初入朝堂,便见到师兄曾云当众砸了皇帝求道的丹炉,还骂他枉为人君,万第荣心中暗叹,只怕那时皇帝就希望师兄消失了吧。

  “还是那句话,无锋,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万第荣回过神来,“不论你想走哪条路,叔公都能帮你。”

  纪无锋眨了下眼:“其实,我……”

  砰——!

  巨大的震动伴随着轰鸣一齐传来,纪无锋当即提剑而出,越上房脊,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其实也不用特意寻找,那片火光在深深夜色中十分明显——皇宫,出事了。

  熊熊烈火在皇宫安裕门外燃烧,那是火药爆炸造成的,这座金红的雄伟大门此刻被烧得一片焦黑。

  兵卒们自安裕门突入,领头那人身披戎装,力克守门的章武卫,竟是三皇子李端冶,他手持长剑,一剑就杀了个章武卫。

  此时的章武卫和仙道卫摒弃了嫌隙,共同对敌,但与人数颇多的攻城士兵相比,他们陷入了短暂的下风。

  宫内也随之混乱,虽有人管着没闹出乱子来,但也人心惶惶。

  就在这时,又一声惊雷般的爆炸声,始终昏昏沉沉的平乾帝缓缓睁开了眼。

  皇帝声音嘶哑虚弱:“发……发生,什么事?”

  “陛下!”“陛下!”

  屋里的人纷纷跪了下来。

  大太监膝行着到了皇帝床前:“陛下,有人攻打皇宫,您现在身体虚弱,还是赶紧撤走吧。”

  皇帝脑中还在昏沉,他打量了四周,见到了几乎多半个太医院的太医,又抬了抬手,只觉得不受控制一般抬不起来。

  “水。”

  大太监立刻端来热水喂皇帝喝了几口。

  再开口说,皇帝声音已经不那么嘶哑了:“是谁在外面?”

  大太监:“奴才暂且还不知道。”

  皇帝想坐起来,但身体太过无力,只得放弃,躺着吩咐:“不管是谁,敢攻打皇宫,都直接杀了吧。”

  “是。”

  同一时刻,一人一马闯入了雷音山脉尽头的小药村,顺着路直奔朗云阁。

  马蹄声打破了安宁,不少人都探出头来观望。

  “什么人啊!大晚上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陆神医这才回来几天,就有人这么着急来问诊了?是病得不行了吗?”

  “嘘,我看着刚才那人像是官府的人呢……”

  “快睡觉,肯定是找陆神医的,跟咱们没关系。”

  同样听到动静的杜致已经从屋里跑了出来,站在院门前,手中拿剑,喝止来人:“什么人?不许再往前了!”

  小曲慢了一步出来,也挡在了院门前。

  马停了下来,跳下一个仙道卫,他举起手中仙道卫令牌,高声说:“我乃皇室仙道卫,现奉命请神医陆容辛进宫面圣,即刻启程,不得延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