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 阳光热烈起来。

  纪无锋站上擂台,他对面是白衣上沾染了几滴褐色的庚申满法。

  台下,陆容辛在给鉴明包扎颈间伤口。

  洪小桂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最后一次下注了啊, 买到就是赚到!吉祥赌坊,信誉保障!”

  听到是最后一次下注, 不时有人挥舞着手招呼洪小桂过去。

  “马上就是最后的对决了,上仙……兴致不高?”纪无形悠哉地晒着太阳。

  炀和宫参赛的人又一次全军覆没,广墨勉强笑了下:“我乃修道之人, 如此场面, 见的不多, 难免有些不适。”

  纪无形点了点头,倒也没再追问下去。

  李端玉坐在广墨身后, 神色平静。

  裁判已经上场, 比赛即将开始, 归剑宗掌门吕一平却突然起身, 捂着肚子急走离场。

  长老元良瞥了眼吕一平,无聊地靠在了椅背上, 余光却始终关注着广墨。

  旁侧, 十天古帮的人整齐地喊着:“刘八里,得第一!刘八里, 得第一!”

  ——纪无锋看了他们一下, 他们就喊得更起劲了, 只好背过去不看他们。

  哪知纪锦山领着霁明派的几个年轻人也跑了过来, 和十天古帮的人凑成了一堆,也跟着喊了起来。

  庚申满法身后, 同样也聚集了一群加油助威的人。

  擂台上,庚申满法死死盯着纪无锋:“又能和你打一场了, 我希望你绝对不要留手。”

  阳光强烈,纪无锋微微眯起眼:“这次你输了的话,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怎么样?”

  庚申满法皱眉:“以后都不能找你?”

  “来找陆大夫也不行。”纪无锋立刻补充,“不然我就直接认输从台上跳下去。”说着他就要往擂台边上走去。

  “我答应!”庚申满法匆忙答应,生怕纪无锋不与他比了。

  裁判清了清嗓子:“二位,可以开始了吗?”

  纪无锋走了回来:“可以了。”

  庚申满法又隐隐激动起来:“开始,现在开始!”

  “武林大会,决赛,开始!”

  随着裁判的喊声,铜锣敲响,两道剑光如蛟龙出洞,瞬间厮打缠绕起来。

  两剑相抵的瞬间,重压袭来,那是比之前在南域时更强横、更有力的压迫,庚申满法不得不再施力抵挡。

  一股热血涌上头去,庚申满法大睁着眼,嘴角弧度扬得异常高,喊着:“来啊!用全力!”

  纪无锋并不理会,剑如风起,柔水缠绵,搅得日光细碎,似九天落星,将庚申满法团团围住。

  “这是什么剑法?”元良轻轻皱眉,侧头问坐在身后的人。

  “弟子从未见过,但我瞧着有些像……”

  “像什么?”

  “您记得纪无锋吗?这刘八里的剑法,有点像他,但看着又不一样……”

  阚天易门下的那个逆徒?元良轻轻皱了下鼻子,哼了一声。

  庚申满法似是打疯了。

  他打得毫无章法,但每一剑都角度奇诡,杀意凛然,像是要把纪无锋逼入绝境。

  又一剑蹭着纪无锋脸颊划过,剑气削掉了鬓角几根碎发,同时也划到了易容时贴在脸上的胶质道具,留下一道细小的破口。

  皮肤上的新鲜触感让纪无锋心中猛地一沉,本想留两分力的想法被易容失败的威胁逼退。

  纪无锋眉眼一肃,腰身发力,肩、臂、腕、手、剑连动,向着庚申满法劈斩过去。

  庚申满法踏步而起,跃于半空。

  两人一高一低,一白一灰,锐声破空,剑锋点对,眨眼间两人又对一掌,翻腾换位,剑招互探,十数招瞬息而过。

  台下一个人呆愣愣地看着那一片残影,喃喃道:“我的个老天爷,我是瞎了吗?怎么什么也看不清?”

  呲——!

  一声刺耳的剐蹭声,台上两人身形骤停,衣衫摆动,众人这才看了个清楚——

  纪无锋的剑斜横在庚申满法颈间。

  裁判上前,高声宣布:“刘八里,胜!”

  山呼般的叫好声中,纪无锋收剑,摸了下裂口变大的易容胶,说:“记得以后不许来烦我和陆大夫。”

  庚申满法脸色酡红,像是溺水后刚刚被救上来一样大口喘息着,眼瞳微微颤抖:“好,好啊。”

  纪无锋怀疑庚申满法根本没听到自己说了什么,正想重复一遍,却见人群蓦然分出了一条路,一个太监带队走来。

  太监拍着手走来:“精彩,当真精彩。”

  “什么人啊,这么大排场?”“太监?”“怎么是朝廷的人?”低低的议论声响起。

  众人脸色皆是不佳,一场江湖盛宴,怎么会有朝廷来横插一脚?

  李端玉在见到太监时面色尤为不好。

  她认识这个人,叫康立安,是皇帝身边数得上大太监,没人敢随意指使。此刻他会出现在这里,只能是皇帝指派的。

  康立安倒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穿过人群,自然地登上擂台。

  主事人立刻迎了上去——或者说在台阶前拦住了他:“这位大人,朝廷和江湖素来没什么来往,不知您来此有何贵干?”

  康立安被拦住了也不恼,笑眯眯的自怀中取出一份金黄色的卷轴:“自然是来恭贺各位的。”

  身后的小太监立时说:“圣旨到,还不接旨?”

  “这……”

  在场人群神情各异,有犹豫的,有狂喜的,有抗拒的。

  “草民庐仁派闫涛!”一人冲了出来,当即跪下,还冲着四周的人说,“你们怎么还不跪下!快接旨!”

  一片吵闹中,康立安轻松绕过主事人,走上擂台中央,对纪无锋和庚申满法都点了点头,又回身去看观赛席上的各大门派,甚至还同李端玉遥遥行礼。

  在此过程中,又陆续有人跪了下来,康立安始终保持着微笑,不急不慌地看着四周,直到跪了近一半的人,才说:“圣上知晓江湖儿女多好自由,特许诸位不必跪下接旨。”

  跪着的闫涛愣怔一下。

  “不用下跪不早说?”庚申满法已经从打斗的激动中缓了过来,他看了看康立安,“你就是太监?你没根也没嘴吗?”

  “……”

  全场瞬间安静。

  康立安的笑容僵住了:“你说什么?”

  庚申满法十分自然且好奇地说:“我没见过太监,你真的没根吗?而且刚才为什么不早说?”

  “你……”康立安额角爆起青筋,强噎了一口气,也不管那么多,打开圣旨就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北域纷乱,诸侠士当以国为重,同心戮力,共御异族,凡斩杀叛军者,赐金银田宅。钦此。”

  “草民接旨!”率先跪下的闫涛立即大声喊着磕了头。

  康立安这才满意一些,又说:“圣上还有一道口谕,祁山双青坪地处两河之间、三城之交,交通便利,位置优越,欲于此建腾兴阁,望诸君舍小业、兴国运。正巧你们已经决出胜负,这双青坪就可以改建腾兴阁了。”

  哄!

  本来众人就对皇帝下旨抗击伊尔罗府叛军的事抱有犹疑,此时提出拱手让出双青坪、改建腾兴阁,更像是在热油滚烫之时淋了一瓢水,猛地炸开了花。

  “绝对不行!双青坪历来是武林象征,绝不能让!”

  就连闫涛都为难起来。

  广墨走上前来:“建腾兴阁,我想大家都并无意见,只是这地点是不是可以商榷?”

  “广墨上仙,”康立安鞠了个躬,态度恭谦,“此事圣上已有决定。”

  西华宗掌门站了出来:“既然腾兴阁能兴国运,那我西华宗就一定支持。”

  突然,一人自高处飞下,大声骂道:“我呸你老娘,西华宗你还真狗腿,越来越会向朝廷摇尾乞怜了!”

  纪无锋眼睛一亮,是师父!

  来人正是阚天易。

  只是他略显容貌不整,身上还带了一股咸臭味道,像是腌笋一样。

  康立安略显嫌弃地远离两步:“你又是谁?”

  “老子归剑宗阚天易!”阚天易呼啦一把头发,“别以为没人能看出来,皇帝老儿不过是想把江湖人都驱散,再拔了这聚散之地,让江湖自此散沙一盘,凝不成个儿,朝廷十几年里都不用操心罢了。国运非得用他一座庙一栋楼的来兴吗?我看他少磕点药丸子比什么都强!”

  “大胆!”康立安横眉竖眼,跟着他来的几个护卫立时围住了阚天易。

  因着阚天易的话,众人再次议论起来。

  元良不想招惹朝廷,忍不住站了起来:“你来做什么?下来。”

  阚天易“啧”地咂了下嘴:“老子有正事,你别插嘴。”

  他又看了眼康立安,说:“你还有事吗?有事儿也先放放,我有点事要说。”

  “那个,大家都安静!”阚天易直接无视了几个护卫的包围,绕开一人,走到擂台正中央,“我有一件十分紧要的事,借此机会公之于众。”

  台下众人都安静地看向阚天易——阚天易这个名头,在这武林大会上可比皇帝管用多了。

  阚天易清了下嗓子,说:“七年前的双青坪血夜,我的徒弟纪无锋,并非幕后黑手,而是被人诬陷谋害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师门五人都死在了那一晚,不是纪无锋干的,能是谁干的?!”“他是纪无锋的师父?”“我就说当年的事有些奇怪,这几年也断断续续有人在传,纪无锋是被人给害了。”“人都死了,说这个有什么用。”

  有人喊:“当年的事谁说的清楚,你有什么证据?”

  阚天易看了眼广墨,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也不知在想什么。笑了一声,手一挥,阚天易说:“来啊,给他们看看证据!”

  顺着阚天易挥手的方向看去,葛易水领了个老太太、无手人和抱了个包袱的掌门吕一平走了过来。

  葛易水上台时看了纪无锋一下,纪无锋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心跳开始加快。

  阚天易捅了葛易水一下,低声说:“你来说吧,我怕我说不清楚。”

  葛易水轻轻翻了个白眼——有眼镜的遮挡,倒也只有阚天易看到了这个白眼——上前一步,说:“当年,认定纪无锋是主使的主要有两点:一是他就在现场,有黑衣人为他掩护;二是锦绣山庄搜出了所谓的通敌信件。其次就是他并非锦绣山庄亲子、四处收养孩童的事,动摇了他平日里积攒的可信度。”

  台下的人纷纷点头。

  “今天我们可以一一反驳。”葛易水慢条斯理地说着,看向了那个略显畏缩的老太太。

  老太太颤巍巍走上前来:“我,我是七年前指认纪二少爷并非亲生的人。”

  “我记得,就是她。”有人说,“当年她说她本是服侍纪大公子的嬷嬷,后来去照看的二公子。”

  老太太继续说:“二少爷的确并非纪家亲生,但在武林大会开始前半个多月,就有人找我,让我站出来说明此事。那时我儿子赌博欠了大笔的钱,他们承诺给我还债,我就答应了。”

  葛易水总结:“半个月前就筹谋此事,可见是有人在提前布局。”

  老太太又说:“二少爷收养的孤儿并没有那么多,年纪也小一些,二少爷又只教他们读书健体,他们不可能是那天的黑衣人。”

  有人反驳:“那也不能说明纪无锋就是无辜的。”

  “他就是无辜的!”纪锦山高喊一声,站了出来。

  “你谁啊?”

  “我是纪锦山,霁明派掌门,也是纪无锋纪二少爷当年收养的孤儿。”纪锦山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如今才这个岁数,当年又怎么会去当什么黑衣人?

  老太太盯着纪锦山看了一会儿,“啊”了一声:“就是你,我记得你,你是第一个被收养的。”

  纪锦山的现身说法让很大一部分人少了些怀疑。

  葛易水再看向无手人余向海,他也走上前来,将自己空荡荡的右手伸了出来,又张了张嘴,发出“啊”的一声,人们这才看到他的舌头被人拔了。

  葛易水说:“当年那两份所谓的通敌信,就出自此人之手,只是他做完这件事就被人用残忍手段变成了如今样子。我想,提起他的名字,应当有人知道他,他就是七年前失踪的仿字高手,余向海。当年,有人找到他,请他仿造了字迹,写了那通敌书信,故意藏在锦绣山庄之中,又派人找出信件,彻底推到了锦绣山庄。”

  “我知道他,他的确是余向海,我曾见过他仿账册。”

  “难道纪无锋真是无辜的?”

  “可这也不能说明就是余向海写的啊,而且是谁把信放进了锦绣山庄里面?”

  “这只能证实纪无锋没有计划毁掉中原武林,如何能说他就不是凶手?”

  众人依旧心存疑虑。

  “谁放的信我不清楚,但谁去找出的信,我可以说明一二。”

  听到这个声音,纪无锋不敢置信地看向人群中走来的人。

  居然是千蠃宗宗主纳娑!

  纳娑此时穿了一身中原女子的装扮,她走上台去,对纪无锋笑了笑,才说:“我是千蠃宗宗主,可能有人不知道,我们是南域一个专以蛊虫为伴的门派。”

  听闻此处,擂台下赫然空了一片,人们都缩到后面远离纳娑的地方,就连台上的康立安也在护卫圈中走到了擂台最里面。

  纳娑似乎习惯了这种惧怕,淡然说:“我门派内曾出现过一名逆徒,他有个中原名字,叫郭白,就是他当年领着人闯入了锦绣山庄,派人去找了信件,也是他杀害了锦绣山庄的主母。”

  “郭白?谁啊?”

  “哦,我好像听人说过,是他领着人闯进去的。”

  纳娑:“他虽已身死,但我左思右想,觉得应该向诸位说明此事,不能让无辜之人蒙受冤屈。”说到这,她看了下纪无锋,冲他眨了眨眼,继续说,“因此我特意从南域赶来。也还好我赶上了,没有误事。”

  阚天易冲纳娑竖了个拇指,然后走向吕一平,从他手里拿过包袱,高声说:“再给你们看点实实在在的。”

  众人立刻被吸引了注意。

  阚天易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把刀和一个紫黑色瓷盒:“这刀是当年双青坪里捡来的黑衣人的刀,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这瓷盒我想可能有人还有印象,就是当年那装着屈月娇的瓷盒。”

  “这两样东西的出处,我想只要我说出来,一切就都明了了。”阚天易环视四周,沉声道,“这些,都是仙道卫所制。”

  “什么?!”

  人群里再次炸开了锅。

  “胡说!”康立安指着阚天易骂了一句,“仙道卫乃是皇室亲卫,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一直沉默的广墨突然插了进来:“如此气急败坏,难道不是心虚?”

  “好,好啊。”康立安放下手,冷哼着看向广墨,又看向阚天易,“你们说,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