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相约。”

  两人擦身而过时, 纪无锋声音细弱地传入李端玉耳中。她神色不变,只微微点了下头。

  纪无锋负手而去,在瓦砚山上闲逛起来, 陆陆续续看到了几间被人把守着的房屋,一些管道在其间穿插, 还可以听到有东西从管道中快速穿梭的声音。

  “我听人说这是传讯桶,很有趣吧?”

  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纪无锋回头一看, 正是在北石岗城城郊玉光阁里见过的连花谷药仙张子显。

  纪无锋笑着拱了拱手:“张伯。”

  张子显看起来比之前气色更好, 头发和胡子也黑了一些:“没想到, 当初那个初入江湖的青年,如今已是西岭第一了。你的寒症可好些了?”

  纪无锋摇了摇头:“劳您担心了, 现在略好了些。”

  张子显伸出手, 看看纪无锋的手腕, 又看看纪无锋的眼睛。纪无锋了然, 也伸出手去,撩起袖子。

  张子显给纪无锋诊了诊脉, 半天才松开了手:“你的脉象的确是有些好转。说起来, 你的症状也是神奇,之前一别后, 我回谷中查阅了很多古籍, 竟都没有记载过你这种脉象。”

  “我所患病, 世间罕见, 好在这病也不妨碍我什么。”纪无锋毫不在意地说。

  “身体之事,莫要不当回事。我想有个人应该能帮你, 这样,我给你写封信, 凭我的几分薄面,他应能给你看诊。”

  “您说的是?”

  “一言君陆容辛。”

  纪无锋“啊”了一声:“您是说陆大夫?”

  张子显疑道:“怎么?你见过他了?”

  “实不相瞒,在下正是与陆大夫一道来的瓦砚山。”

  “真的?!”张子显激动起来,“陆神医在哪?他医术高明,我早就想和他讨教一番了。”

  纪无锋急忙安抚住他:“那个,别激动,他此刻在山下的汇音谷中,不如等明天,咱们一起下山去?”

  “好!好!”张子显捋着胡子大笑起来,“陆神医果然医术高明,有他诊治,你肯定能好起来的。”

  两人围着穿山透石的管道研究了一会儿,张子显就呆不住了,他要回房去归纳医术药理中的问题,以便明日探讨。

  纪无锋便独自去转一转,在一处水潭边见到了薛锦年正在喂鱼,趁着对方还没看到自己,急忙转身离开,换了一条路走,结果在下方树林中见到一位身着艳红金边牡丹开襟长袍的男子,正以红绸蒙眼,嬉笑着和几个丰满的襦裙女子玩蒙眼抓人。

  纪无锋:……

  “你不想去玩吗?”

  “不了,在下无福消受。”纪无锋头也不抬地说。

  哗啦一阵枝叶扫动的声音,树上跳下一个身形瘦削、穿着鸦青翻领劲装的男子,最惹人注目的是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干净清澈,目光如炬。

  男子上下打量纪无锋,笑道:“你该不会是不好女色吧?”

  纪无锋看他一眼,突然出手,如光如电。对面男子也极速抵挡,两道残影“砰砰”相撞,瞬息间竟已对了十几招。

  砰!

  拳掌相对,各不相让。

  纪无锋率先收手,兴味盎然:“侠盗齐衡,伏魔笑天掌名不虚传。”

  侠盗齐衡,十几年前便闻名江湖,盗不义之财,行仗义之事,但为人很是低调,并不爱在江湖上凑热闹,没想到青鸾阁能请了他来。

  齐衡收回手,惊奇地又看了看纪无锋,问:“小兄弟好功夫,不知是哪位英豪?”

  纪无锋:“在下北域人士刘八里。”

  齐衡猛一拍手:“你就是那个抓猪大侠刘八里!”

  纪无锋尴尬地挠了挠鼻子:“那个……”

  “哈哈哈哈!”齐衡大笑起来,一把搂住纪无锋,“我知道你,之前故仙镇的动静可不小,你和霁明派做的事瞒是瞒不住的,既然你反对炀和宫,我就认你做小兄弟。”

  “哦?故仙镇有什么事吗?”纪无锋装傻,“我刚刚见过赤莲仙子,齐大哥可不要乱说。”

  齐衡眨了眨眼:“故仙镇地动了啊。”

  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两人一见如故,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谁在喧哗?”笑声惊动了下面树林里的红袍男子,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扯开蒙眼布向上看去,却正巧看到了阳光下纪无锋的粲然笑颜,映得周边的山花草木都发起光来,耀眼炫目。

  红袍男子脚下一晃,差点栽倒,几个丰满女子急忙来扶他。

  “莫、莫要扶我。”男子匆匆爬起来,手中红绸随意塞进一女手中,慌慌张张向上跑去,也不管几位美人在后面喊他。

  纪无锋与齐衡正想找一处开阔之地再比试一番,却听脚步匆匆,就见红袍男子喘着大气跑了上来。

  “美人留步!”

  齐衡一愣,指了下纪无锋:“你喊他?”

  红袍男子只看了齐衡一眼:“难道你是美人?”

  纪无锋看了男子,见他衣衫不整、脸颊抹粉,忍不住额角青筋一跳。

  男子又看向纪无锋,语气十分诚恳:“美人,我姓李,名端维,字浪行,今年三十又一,京城人士,长居东洲龙庙口一带,能不能与你交个朋友?”

  纪无锋本十分生气,想直接给他一拳了事,却见李端维虽形骸放浪出言不逊,但神情纯粹,眸光并无污邪,话到嘴边就转了个弯。

  “……不行。”纪无锋假笑着拒绝。

  李端维如遭雷击,手捂心口:“不,这太残忍了!美人——!”

  纪无锋拉着齐衡:“快走。”

  走出十几步,还能听到李端维的呼喊,齐衡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忍不住再次大笑起来:“哈哈哈,你可知道刚才那人是谁?”

  纪无锋:“容阳王长子?”

  “你怎么知道?”

  “毕竟他的喜好……嗯,天下皆知。”

  传言,容阳王长子在龙口庙建了一座百香园,藏了男男女女各色美人几十位,园中还育奇花、养珍禽、挂名画、奉异宝。这位异常“爱美”的大公子每日去转一圈,从不过夜,被民间戏称为“容优世子”。

  夕阳染红了瓦砚山,山顶热闹起来。

  青鸾阁塔楼第三层,所有窗户都被打开,轻纱舞动,馨香宜人。

  所有宾客都齐聚山顶平台之上。

  一众貌美侍女、挺拔小厮在前方引路,青鸾阁塔楼大门缓缓打开。

  与白日里不同,此时一层大厅里已挂上竹帘,遮住了旁边的柜子书桌,只留一条通往宽大立柱的笔直通道。通道间的地上铺了华贵的地毯,两侧竹帘前装饰了名花名草,单一盆最不起眼的兰草就价值百金。

  纪无锋和齐衡、秦泱泱、张子显一道向里走去。

  泽兰正在立柱铁门前,待众人走近,手指一按,铁门“刷”一声打开,就见其后是一处方方正正的空间。

  泽兰柔声介绍:“此乃我阁内‘通天梯’,只要进入其中,便可直通上下,毫不费力。”

  “当真?”李端维甩开衣摆,率先走了进去。

  又几人跟随而入,就见铁门关闭,随后响起一阵机械声,再过片刻,铁门再次开启时,其中空间已经无人了。

  齐衡咂咂嘴:“这机关术很是精巧,也不知是哪位大师的手笔。”

  纪无锋:“走,咱们也试试。”

  走入通天梯中,纪无锋刚一转身,就与后面上来的薛锦年对上了目光。

  机械声传来,一瞬间腾空感传来。

  薛锦年温柔一笑,微微颔首,眼睛却始终盯着纪无锋。

  “……”纪无锋左看右看,最终抬眼看天。

  又一阵阻滞感传来,铁门打开,一股雾气扑入,向外走两步,便见云雾缥缈,花草缤纷,仙乐绕梁,灯火煌煌,令人如坠仙境。

  “哇——”

  人群发出惊叹。

  饶是纪无锋自觉见过世间繁华,此刻也为其间美景沉醉。

  一个仙女扮相的侍女款款而来:“欢迎诸位,请。”

  随着引导,几人绕过通天梯,穿过三道层叠的纱帘,便见一片眼前开阔,青鸾阁竟是将塔楼三层的半面窗框都全都卸下,正好可以看到此刻瓦砚山层峦叠嶂的火红山川。

  侍女纤手一引:“诸位,请任意落座。”

  这里散落有数张圆桌,每张桌旁都有六把椅子,第一批上楼来的人已经分散着坐了下去。

  纪无锋捡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齐衡、张子显也坐在了同一张桌上,倒是秦泱泱,四处看了看后,跑去角落的桌子坐了下去。

  随着宾客陆陆续续到来,圆桌逐渐坐满。

  与纪无锋同桌的几人互通了姓名。另坐的三人分别是绿梅岛岛主方景、风水先生赵三坤和金发碧眼大鼻子的异域商人桑托。

  藏在纱帘之后的乐队奏起乐来,侍女们轻轻柔柔地给每一桌都奉上美酒,仙童装扮的小厮端来干果冷食拼盘。

  “哈哈哈,好酒!”就听李端维笑声传来,他又倒出一杯,仰头饮尽。

  同桌的桑托也端起酒杯,放在他的大鼻子下闻了闻,用带着些口音的官话说:“哦,真香,果然是好酒。”

  纪无锋闻了下,又尝了口,果然绵柔悠远,身上登时就暖洋洋的。

  “青鸾阁阁主到——”

  泽兰换了一身紫衣,声音柔和传至每个人耳边,众人循声看去,便见天光昏暗,烛火耀耀,通天梯铁门再开,邹元推着轮椅出来,一个戴着青鸟面具的男人坐在轮椅上。

  纪无锋前一秒还在感叹泽兰传音平稳内力深厚,后一秒就被阁主吸引住目光。

  轮椅行来并无什么声响,椅上之人虽戴着面具,却仍可见唇色淡淡,嘴角微扬,眸光流转下,似是扫到了宴会所有宾客,令人心神舒畅。

  纪无锋不知为何立刻对这位阁主产生了好感。

  齐衡低声说:“早就听说青鸾阁阁主不良于行,原来真的是要坐轮椅啊。”

  轮椅被推过圆桌时,邹元冲着纪无锋挤了挤眼。

  齐衡又说:“没想到青鸾阁如此有爱心,这人眼睛不好还能给阁主推轮椅……”

  邹元的脚步歪了一下,纪无锋强忍住没笑出声来。

  泽兰打起手势,侍女们悄声上前,给所有烛火罩上了琉璃灯罩,待阁主在主座前坐好,室内光线已经色彩斑斓。

  乐声渐歇。

  阁主朗声说:“感谢各位能来参加我青鸾阁举办的半夏瑶仙宴。”

  众人一齐鼓掌。

  阁主继续道:“在座的诸位都是我大齐武林的英雄豪杰,今日咱们齐聚一堂……”

  纪无锋凑到齐衡旁边,轻声问:“都是武林人士?”

  齐衡:“是啊。”

  纪无锋看向桑托。

  齐衡解释:“他有一支船队,为了方便跑生意,加入了盘渔帮。”

  纪无锋指了下李端维:“那位容优世子呢?”

  “哦,他是三个门派的赞助人。”

  “那薛锦年薛大家呢?她是位琴师吧。”

  “她是溟夜阁的琴师啊。”

  纪无锋挑眉:“那他呢?”手指指向旁边桌上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你是北域来的,不怪你不知道,她是灵鹤楼的楼主,”齐衡把本就很轻的声音压得更低说,“其实已经快四十岁了。”

  纪无锋默默收回了手。

  果然他回来武林的时间还是太短,很多事都不了解。

  简短致辞后,宴会正式开始。

  每桌都有一个侍女细致照料,还有端菜倒酒的小厮往来忙碌。

  圆桌环绕的中间空旷处,先是舞姬献舞,再是戏曲表演,还有魔术杂耍,一番精彩演出后,已是夜色深深。

  纪无锋酒足饭饱,神思倦怠,宾客们已经在四处聊天了。

  和其他青鸾阁行走们叙旧后,邹元终于得空,跑到了纪无锋这一桌,正想说话,塔楼下却传来一阵喧闹声。

  “为何不让我们进去?”

  “误了正事,你们可担待得起!”

  室内安静了,只听得楼外喧哗。

  阁主似是沉下脸来,与泽兰说了两句后,就见塔楼外一条闪闪发光的烟火倾斜而上,是青鸾阁召集人手的信号。

  有人在外面喊起来:“承皇家之命,仙道卫拜见青鸾阁阁主。”

  仙道卫?

  纪无锋捏了捏怀中仙道卫的令牌。

  片刻后,泽兰从通天梯中带上来了三个人。

  三人同时抱拳:“仙道卫见过阁主。”

  阁主笑了,声音却没什么起伏:“三位多礼了,只不知没有请柬,你们是如何上来、上来又要干什么的。”

  三人中打头的人上前一步,说:“在下李运,自然是有大好事才敢来打扰阁主雅兴,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哦?愿闻其详。”

  “陛下有命,招揽青鸾阁进工部,阁主可享从五品待遇,其余人等可酌情考量,赐予官职。”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李运,他嘴角噙笑,挺起胸膛。

  随即,响起一片的议论声,“他刚刚说什么?”“五品是多大官?”“青鸾阁要入朝堂了?”

  李运毫不客气地直视阁主,说:“朝廷也是思及青鸾阁体量庞大,才给出了如此厚待,还请阁主好好思量,切莫错事良机。”

  纪无锋看着仙道卫的三人,皱起了眉。

  阁主笑着摇了摇头:“当真是好大手笔,这是跳过了科举,直接给了我一条入朝为官的通天坦途啊。”

  “不过,我还想问上一问,”阁主说,“朝廷与江湖从来默契地互不干涉,现如今又为何来找我呢?”

  人们又议论起来。

  李运说:“自是陛下体恤民情,察觉到您具备难得的治官之才,这才开了特例。”

  阁主:“是吗?你们是不是忘了我青鸾阁是做什么的?据我所知,这不是朝廷第一次招揽江湖势力了。”

  “哦?是吗?”李运暗中攥住了拳。

  “近三五年来,时不时便有些小门派被地方招揽,不过因为势力不大,并未惹人注意,但这些事逃不开我青鸾阁的眼睛。据我所知,这些小门派并入朝堂之后,都失去了本身初衷,成为了朝廷的附庸,而所谓的官职对习惯了江湖风气的武林人士而言,又何尝不是一道枷锁呢?”

  李运:“我并不清楚阁主所言之事,但您请放心,青鸾阁是陛下钦点,只要您点头,必会妥善安置,完成交接转化。”

  “那倒不用。”阁主靠回轮椅椅背,“此番劳烦您三位大人跑这一趟了,我青鸾阁既生于江湖,就没想过要入朝堂。泽兰,送客。”

  “你!”

  不等李运再说什么,泽兰一手运起强劲,竟生生把三人推至通天梯中。

  “你不知好歹!”李运大声吼着,“今天你敢拒绝朝廷的招揽,来日可不要哭着来求我!”

  阁主挥了挥手,泽兰就以一人之力压着仙道卫三人离开,只片刻,就听得塔楼下面一阵吵闹。有好事者向下看去,就见数名青鸾阁弟子压着三人,身形飘逸地下山去了。

  齐衡“哇哦”一声怪叫,站起身来,“啪啪啪”地鼓掌:“阁主好志气,我们江湖人士,自有江湖人的傲骨!敬你一个!”他举杯,仰头干了杯中酒。

  李端维也站了起来:“我喜欢阁主的性子,说不干就不干,我也敬你一个!”说罢,也干了一杯。

  有赞同者,自然就有反对者。

  一个身形壮硕的大汉声如洪钟:“要我说阁主你还是可惜了,这种光宗耀祖的事,怕是三代人也求不得一个机会。”

  阁主看向他:“杜大侠,话不是这么说的。其一,朝廷所招揽的并不是我个人,而是整个青鸾阁,我不能将全阁人的命运都交到朝廷手中。其二,朝廷显然对我等并不重视,虽看似许下官职,但若真是诚心相邀,必会提前联系,断不会如此莽撞,在宴会上贸然提出此事。其三,按照惯例,朝廷与江湖井水不犯河水,若我今日当着武林众人的面应了此事,只怕坏了习俗,从此不论是在朝为官还是行走江湖,都不会被真心接纳。”

  姓杜的壮汉挠挠头:“怎么被你如此一说,那仙道卫的感觉不是好人呢?”

  纪无锋暗中赞同阁主的话,同时观察着四周人的反应,就见人们多是议论不断,唯独李端玉动也不动,垂眸静坐。

  “朝廷也来过我们绿梅岛。”

  突然,同桌的方景站了起来:“就在上个月,也是有仙道卫的人来了我绿梅岛,称要招揽我等入朝为官。”

  一言出,全场都看了过来。

  方景说:“但我们小门小派,既没什么高明武功,又没什么江湖特长,为何看中了我们绿梅岛呢?我并未同意,但我门下有弟子忍不住跟着仙道卫的人走了……”

  “后来如何?”旁人发问。

  方景摇摇头:“再未见过,我不知他们去了何处,只听说是被征调去修什么塔了。”

  “可是叫千月塔?”薛锦年此时站了起来。

  方景:“对,正是千月塔。”

  有人问道:“千月塔是何物?”

  薛锦年说:“是一种宝塔,此塔深地下九层,高地上九层,我在外搜集古乐谱时,曾在两个地方见到过此塔。”

  阁主冷笑一声:“的确如此,若真是为了千月塔,那朝廷和仙道卫还真是煞费苦心了。”

  李端玉终于抬眸,眸光一片阴沉:“千月塔,按阵型在大齐上下建成九九八十一座,传言可固龙气,稳社稷。”

  阁主看了李端玉一眼:“但每座塔的建成,都伴随着劳役和重税,与其说是祥瑞之塔,不如说是毁民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