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云县外。

  田野间一片葱绿, 虽已是傍晚,但农人来来往往查看作为是否被地动毁坏,小孩子们却早已抛开恐惧, 四处嬉闹。路旁的茶摊人们聚在一起,纷纷讨论着刚才的地动和暴雨。

  马车行近, 见到霁明派的青年们,人们纷纷打起招呼。“回来了啊!”“刚才的地动可真是太吓人了。”“快来喝口水。”

  一个坐在茶摊里的老大娘直冲着纪锦山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陶罐:“我这咸菜自己做的, 你们拿回去晚上吃。”

  纪锦山急忙拒绝:“不用不用, 大娘, 我们也腌咸菜了,回头您过来尝尝。”

  大娘一板脸, 把陶罐塞进纪锦山手里:“拿着!”

  同样的事还在霁明派各个弟子身上发生, 还有调皮的小孩子跑过来往人身上放虫子, 被大人抓住训斥, 按着头道歉。短短一段路,愣是走了一盏茶时间还多。

  纪无锋靠在马车上, 笑着看着这一切。

  纪锦山在推辞的时候, 余光扫到纪无锋在注视他,风姿翩翩的青年蓦的红了脸。

  杜致鼓着脸, 端着水跑去纪无锋身边:“刘先生, 您喝点水, 我刚在茶铺买的, 还热着呢。”

  “谢谢,杜小致。”纪无锋笑着呼啦一下他的头发。

  杜致嘴角上扬, 挺着胸膛跟在马车旁边。

  一个大叔看着队伍后面长长一串百姓,问:“小纪啊, 你们带回来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突然,田里的老汉大喊一声:“幺儿!”

  他踉踉跄跄向路上跑来,丝毫不顾被踩踏的稻苗,甚至跑丢了一只鞋,嘴里哭喊着:“幺儿!幺儿!”

  就见被救助的百姓队伍里,一个瘦弱的小少年突然大哭起来,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了力量,奔向老汉:“爹!”

  两人在田边相拥而泣,嚎啕声引得周围人群的注视。

  给纪锦山塞咸菜的老大娘抹了抹眼泪:“太好了,太好了,你们这是把老李头家的小儿子给找回来了。”

  纪锦山问:“他就是大坑村丢的那个孩子?”

  大娘说:“是啊,还是你们行,给咱们把孩子找回来了。”

  霁明派把失踪的人找回来了!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武云县,并向着周边村镇传播,不停有人跑来找寻自家失踪的亲人,即便已经亥时了,也依然有人在陆续来访。

  纪锦山——霁明派的开山掌门——安排了几个年轻小伙子在前厅接待百姓,又请来了县里的大夫,给聚在院里的百姓诊治,把这座翻新的二进宅院挤得满满当当。

  “小山,还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纪无锋被安置在了后院最舒适的房间里,多少得了些清净。

  此时纪无锋正躺在床上,赤着上半身,黑纹已经遍布整条左臂、左侧胸膛和多半腹部,脸上黑纹已经攀过了眉毛。陆容辛坐在旁边捻着扎在他穴位上的银针,黑纹的范围随着针灸的动作已经缩小了一些。他左臂的金凤兰芷镯上,一道裂纹清晰可见。

  纪无锋回避了纪锦山对他身体情况的追问,转而聊起了在故仙镇的事,三人前后一对,终于把地窟、古墓和事情经过都弄明白了。

  纪锦山十分愤慨:“炀和宫当真是害人,我们霁明派虽小,但必会和他们抗争到底。”

  纪无锋不禁感叹:“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已经是霁明派的掌门。”

  “也是巧合,都是大家信任我。”纪锦山瞬间没了刚才的气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一开始只是想着能有个地方,大家习武强身、自力更生,没想到最后就成立了一个门派。”

  又聊了些霁明派的事后,纪无锋问:“小山,七年前,锦绣山庄到底发生了什么?”

  纪锦山坐在床边的圆凳坐上,神色黯然:“当年您去参加武林大会,知道您武功高强,家里人没一个担心的,都在安心准备大少爷的婚事。我和肖川河他们还偷偷去买了恒昌楼新出的酒‘七日醉’,就想等您回来办个小小的宴会庆祝一下。结果有人快马回来,说您杀了好多人,要被关进雷音谷里,全武林的人都在声讨您。还,还说,您不是锦绣山庄的真少爷……”

  说着,纪锦山小心地看了眼纪无锋,见他没什么反应,便继续说:“我们当然是不信的,大少爷特别生气,带了人就走,说要赶去雷音谷外把你救回来,结果他出门没多久,就有一大帮人闯了进来。”

  纪锦山高高束起的马尾有些散了,遮住了些脸。他声音有些哽咽:“那几天我心神不宁,总是睡不好觉,想着出去转转或许好些,就和采买的人一起出门去了,结果还没等我回来,就……就看到山庄那边冒起了烟。”纪锦山抬手擦了擦脸,“我回去的时候,山庄里已经大乱,有个人神色特别乖戾,我听到有人说,他杀了夫人……”

  听到此处,纪无锋身上的肌肉一紧,陆容辛捻针的动作停住,轻轻拍了拍纪无锋,他才放松下来。

  “我想冲去那个人的身边,但立刻就被发现,有好几个人想来抓我,我打不过他们,只好从小门逃走。”纪锦山突然“碰”一声跪在了地上,“二少爷,我没能给夫人报仇,也没能保护好兄弟姐妹们,只自己逃了出来,您责罚我吧。”

  他“咚咚咚”地在地上磕头,陆容辛去拉他也不肯停,只几下脑门就红肿起来。

  纪无锋动弹不了,只能说:“你给我站起来。”

  纪锦山立刻就抹了眼泪鼻涕,直挺挺地站在那了。

  “过来坐下。”纪无锋用一根手指上下动了动,指了下圆凳,又看着纪锦山额头上的大包,对陆容辛说,“陆大夫,你给他擦点药吧,堂堂掌门,得注意形象。”

  陆容辛从旁边药箱里拿了伤药,却见纪锦山梗着脖子憋着嘴,就说:“反正死不了,不擦药也罢。”

  纪无锋就瞪纪锦山。

  纪锦山缩了缩脖子,自己接过药来抹,第一下下手有点重,疼得自己“嘶”了一声。

  纪无锋缓声说:“小山,当年之事是有人存心相害,你能保全自己,如今还有了自己的事业,已经做得很好了。”

  纪锦山眼眶一下又红了起来。

  纪无锋:“你可记得杀害母亲的人长什么样?”

  纪锦山握紧了拳:“我记得,他个子一般,肤色较深,是个鹰钩鼻子。而且我清楚地听见别人叫他郭白。这些年我四处查过,得知他来自一个叫千蠃宗的门派,但这个门派很神秘,我只查到是在南域的桑塞邦一带,没能找到更多线索。”

  纪无锋轻轻皱眉:“千蠃宗?南域?”

  突然,拍门声响起。

  “掌门!”屋外有人在喊,“掌门快来,又有村民过来找人了,咱们人手不够,怎么办啊?”

  纪锦山站起来:“等着,我过去。”他又看看纪无锋和陆容辛,嘱咐他们好好休息,有需要就叫他,赶忙就离开了。

  陆容辛给纪无锋拔针,一边拔一边说:“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纪无锋:“我从未听说过千蠃宗,这名字……”

  “莫急,明日问问邹元,或许他知道。”

  “也是,咱们有位青鸾阁行走大人呢。”

  “我看他肯定图你点什么,不然干嘛一直跟着咱们。”陆容辛说着,手在纪无锋胸膛上摩挲起来。

  纪无锋猛地红了脸:“陆,陆大夫,你干什么?”

  柔软的手指在胸膛上按下,胸膛起伏加速,一条黑纹蜿蜒而过,陆容辛正常检查的手顿了一下,冷着声音,却红着耳朵道:“你想什么呢。”

  “哦。”纪无锋目光飘忽,“陆大夫你要真是想……”

  陆容辛指尖一掐。

  “唔!”纪无锋眼含热泪,“检查,就只是检查!”

  陆容辛略感心虚地看着那个掐痕,说:“你这次蛊虫发作与之前不同,现在看来是无甚大碍,只是还得小心,要多多注意。”

  纪无锋老老实实地说:“知道了,陆大夫。”说着,手却不老实地摸了摸陆容辛的手,惹得陆容辛瞪他一眼。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邹元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说:“千蠃宗?没听说过啊。”

  “你也没听说过吗?”纪无锋眼眸已变回黑色,脸上黑纹也退散到肩膀之下,此刻两人对照起来,竟是纪无锋更像健康之人。

  邹元摆摆手:“没事,没事,回头去找阁主问问,他应该知道。”

  “问你们青鸾阁的阁主?”

  “是啊,你不是要去半夏瑶仙宴?”邹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活动了下脖子,“很快就要到时间了,而且这里距离瓦砚山也不远,到时候你直接问他便是。”

  纪无锋点点头:“好主意。”

  邹元拍拍纪无锋,半死不活地说:“行了,小刘啊,你让让,我忙了一晚上,现在要睡觉去了。”

  纪无锋目送邹元漂浮着离开,心中疑惑,怎么一个晚上他就变成这样了?等他走到前院,看到挤挤挨挨的百姓们,旁边每一个霁明派的青年少年们都是一副不堪摧残的样子。

  纪无锋拉住一个同样漂浮着走路的小少年,问:“这是怎么了?”

  穿着霁明派统一苍色一副的小少年恍了恍神,才说:“炀和宫当真害人,昨晚上这些被救回的百姓很多人都不正常,有啃手指的,有发癔症的,他们都吃过什么银萃芝,大夫说他们这是上瘾了,还有附近村民来寻亲的,一团混乱。”

  纪无锋只想了一想,就觉得头大。

  小少年摇晃着身体,边走边说:“好在今天捕猎的师兄们回来了,我要去睡一会儿。”

  纪无锋叹了口气。

  炀和宫真是害人不浅。

  穿过前院的人群,纪无锋独自走出霁明派的院子,在武云县这个小县城里转了起来。

  街道虽然不宽,但很干净,也很热闹,卖吃食的、卖菜的、卖杂货的在路边排成一列,包子铺热腾腾的蒸汽升起,卖豆腐的人敲着梆子,混着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喧闹却令人心安。

  纪无锋正走着,就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回头一看,是杜致急急追了过来。

  见到纪无锋,杜致才松了口气:“刘先生,您怎么自己出来了?陆大夫让我跟好您了,不能让您单独一个人。”

  纪无锋笑笑:“我没什么事,这次发病并不严重。”

  “那也不行。”杜致忠实执行陆容辛交给的任务,“我可得看住您了。”

  “真是杜小致。”纪无锋无奈笑笑。

  杜致就轻轻“哼”了一声。

  两人在县城里转了一圈,就着小馄饨汤,一人吃了两个咸烧饼。

  纪无锋边吃边说:“杜小致,你发现这里有什么不同了吗?”

  “不同?”杜致扭着头看了看周围,“没什么啊,难道是这里的人都长得比北域和西岭那边矮?”

  “当然不是。”纪无锋看着馄饨摊主额头冒汗却依然干劲十足的样子,说,“不同之处在于,咱们在县城里走了这么久,没有看到任何一处与炀和宫有关的建筑,没有听到任何一个人提及炀和宫,也没人说要吃仙丹。”

  杜致睁圆了眼睛:“对啊,还真是没有呢。”

  旁边吃饭的汉子听到他们的话,说:“难道你们真信那劳什子炀和宫?”

  纪无锋笑着叫了摊主,给汉子加了个烧饼:“大哥,我们自是不信,但我们看其他地方很多人都信奉炀和神君,还会吃仙丹求健康长寿,咱们这里?”

  “那骗人的东西你们可别信。”汉子接受了烧饼,也打开了话匣子,“本来前几年咱们县城也是有人信的,但有了霁明派以后,小纪掌门都给我们说了,那所谓的仙丹都是些面团子,现在大家填牙缝还嫌它少呢。”

  纪无锋:“你们没有看到什么神迹吗?”

  汉子比划着说:“看到过,我看过桃木剑劈鬼,冲着闹鬼那一剑下去就出血了。但小纪掌门他们都给我们讲过了,什么水啊,唉我也没记住,反正就是先抹上什么水,然后再遇到什么东西,它就变红了,这些也都是骗人的。还有什么遁地啊、穿环啊这些,都有机关。”

  杜致愣愣地问:“这是骗人的?”

  汉子大笑:“我说不清楚,你们可以去霁明派问问看,那有几个小孩专门给人讲这些,不叫咱们老百姓上当。”

  纪无锋笑着说:“好,谢谢大哥,我们会去问问看的。”

  吃了饭,两人又转了一小会儿,杜致就强制带着纪无锋回去休息了。

  接下来几天,纪南北清醒过来,纪无锋的蛊虫发作也被压制下去,鉴明陪着他的朋友徐杭知离开了霁明派,送他回家。

  一行人在霁明派休息期间,有炀和宫的人专程骑快马送来了信,对“霁明派肆意抹黑、恶意破坏炀和宫名誉,打击报复、残忍迫害炀和宫弟子,蓄意破坏炀和宫建筑,雇佣百姓营造恐慌气氛”等事表示了强烈谴责。

  虽然连人带马只能在县城门口止步。

  纪锦山去了县城门口,在一众百姓的围观下,当场就在门口旁边那张小破木桌上写了回信,表示自己门派只是“恰巧路过、路见不平、日行一善、广积善缘”,绝非来信中所说的“与炀和宫呈对抗之势”,而且还“万分期待有朝一日能尽地主之谊,与炀和宫仙子仙童结下真挚感情”。

  纪无锋当时正在场,那炀和宫弟子的马都能得到水喝,却无人理睬他本人,他的脸色都快和他身上的紫衣一样了,只能放了句狠话,带着回信离开。

  待到离开前一日,纪无锋专门找到纪锦山。

  纪无锋:“快到约定的日子了,我得要去瓦砚山青鸾阁赴宴,小山,霁明派很好,你要坚持把他经营下去。”

  纪锦山狠狠点头:“我知道,少,咳,师父,我会努力的。对了,你去瓦砚山,能不能替我向青鸾阁阁主送份礼物、问声好?”

  “你们认识?”

  “应该是不认识的,但也不知为何,我一直觉得青鸾阁在暗中照拂我。我初来武云县时,其实是有些阻碍的,但有一天一个青鸾阁的人来过之后,后面很多事我都办得顺利多了。”

  纪无锋猜测:“或许青鸾阁也和炀和宫不对付,所以愿意支持你?”

  “但我一开始并没有明确对抗炀和宫,只是近一年多来才彻底把他们拒绝在县城外面的。”纪锦山肯定地说。

  “也好,你与炀和宫交恶多少存在风险,青鸾阁势力庞大,交好总是有益的。”

  纪锦山把一份精心打包好的盒子交给了纪无锋:“师父,我明白,现在我们和炀和宫已经是挑明了的关系恶劣,会多加小心的。倒是您,不论您在江湖何处,武云县霁明派都是您的家。”

  “臭小子。”纪无锋笑了起来,抱住已经和自己一样高的纪锦山。

  马车再次启程。

  车上,邹元和纪南北聊着天,陆容辛安静撸猫,纪无锋勾着陆大夫的另一只手玩,只有赶车的杜致不太开心。

  走出了十几里地了,杜致实在忍不住了,回头对车里说:“刘先生,纪锦山他真的是您的大弟子吗?”

  纪无锋“啊”了一声:“是呢。”这是他和纪锦山约定好的,为了方便,今后二人以师徒相称。

  杜致撇撇嘴,不说话了。看来,自己只能争取当二师兄了。

  马车正走着,忽然前方一阵喧闹。

  “死吧!都去死啊啊!”

  纪无锋神色一紧:“停车。”

  乌墨烦躁地喷了个响鼻。

  “我去看看。”

  邹元说了句后,向着前面聚集的人群去了,片刻后,又神色复杂地回来。

  纪无锋:“怎么回事?”

  邹元:“是附近的村民,他们要去前面镇上的炀和神君殿闹事,因为最近他们都求不到仙丹了。”

  邹元回到马车上,让杜致继续赶车前进,甚至还从车座下面的小抽屉里抓了一把瓜子出来,边嗑边说:“看来炀和宫做人血丹药的地窟就那一处,现在除了面团子还能发一些,各处炀和宫都不再‘赐药’了。断了这些天,这些吃惯了所谓仙丹的老百姓犯了瘾,受不了了。”

  马车辘辘行驶,经过这群百姓身旁时,吵闹声哭声一片,杜致紧张地让马车离他们远一点。

  纪南北向车窗外看去,“咦”了一声:“你们看那个躺在地上打滚的男人。”

  几人纷纷看去,果然有一个神色恍惚的男人正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还不知在喊叫什么。

  纪南北:“我记得他,他是东凌山独崖村的那个说要卖了小女儿换仙丹的人。”

  众人皆沉默。

  陆容辛放下车帘,沉声说:“走吧,多看无用。”

  但在行向瓦砚山的路上,这种场景却多次发生,甚至有一次遇到几个百姓追着炀和宫弟子不放,追上后还把人按在地上厮打。

  纪无锋感叹:“炀和宫做下的恶事,终究要回报回来了,只是不知此次能否燃起燎原之火,彻底焚了广墨的势力。”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瓦砚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