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 是十四岁的纪无锋和师父阚天易在江湖逃命。

  ——

  小纪无锋冲着阚天易大发脾气:“所以师父,你到底什么时候能管住你自己啊!”

  阚天易低声下气:“是是是,是师父的错, 师父不该拿他们的镇山宝玩。”

  “何止是镇山宝,你还把他们养的老虎给打死了!”

  “这个, 这个不能怪我,我也不知道这老虎是他们养的……”

  “师!父!那老虎脖子上戴着绸子呢!”

  “啊,是我不对, 是我不对。”阚天易双手合十拜了又拜, “小祖宗, 算我求你,咱俩能不能逃出升天就看你了!”

  纪无锋双手叉在胸前, 气得满脸通红:“那你也不能, 不能……反正我不穿女装!”

  两人面前, 一套淡粉色烟云蝴蝶裙, 配着首饰若干,整整齐齐地摊在床上。

  阚天易急忙解释:“你看, 这猛虎寨要抓的是师徒二人, 一个中年,一个少年, 如果你换了女装, 我再把自己装扮得老一些, 是不是就可以躲过去了?”

  纪无锋瞪视阚天易, 嘴角死死抿住。

  阚天易又说:“无锋啊,你看看, 咱们钱也赔了、欠也道了,可还是被追杀半个多月了, 师父受不了了啊,你就当行行好,救救师父吧。”

  “你那是道歉吗?我听着都想打你!”

  阚天易立刻说:“我那怎么不是道歉了?我多么诚心诚意地给他们道歉啊!”

  纪无锋干脆翻了个白眼:“师父,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都是靠武力活下来的吧?”

  “怎么,你小子还不知道我有多厉害?”

  纪无锋嗤笑一声:“但凡你功夫差点,早就被人给砍死了。”

  “怎么跟你师父说话呢!”阚天易作势要打,手却在拍到纪无锋脑袋前停了下来,“算了,不和你计较。”

  两人拉扯许久,最终还是以纪无锋认输告终。

  于是,大街上出现了一位满脸胡子的老汉,还有他豆蔻年华的孙女。

  “别扭扭捏捏的。”阚天易低声说。

  “少女”纪无锋看似在挽着“爷爷”阚天易的胳膊,实则掐住了他手臂上的肉:“换你穿女装试试。”

  就听“咚”一声,一架独轮车撞到了街角的墙上,车上装的菜掉了一地。推车的小伙子见纪无锋向他看去,立刻红着脸蹲下去捡菜。

  纪无锋:……

  一路走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路人的注视令纪无锋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终于,两人走到了镇口,花了几文钱,坐上了去附近村镇的牛拉板车。

  同车的大娘看到纪无锋,笑得乐开了花:“哎呀,这姑娘可真俊俏,老爷子你好福气啊。”

  阚天易拍拍“孙女”害羞低垂的脑袋:“哈哈,我这孙女别的都好,就是容易害羞。”

  说着,“孙女”脑袋埋得更低了。

  不多时,牛车一晃,出发了。

  眼看着牛车出了小镇,穿过猛虎寨的看守圈,师徒二人都松了口气。

  “站住!”

  突然一个猛虎寨的人拦住了牛车。

  不顾车主的好言好语,这个脸上一道疤的男人走近板车,靠在纪无锋身边,流里流气地说:“不知道这位小娘子是要去哪里呀?”

  纪无锋使劲往阚天易身上缩了缩,阚天易压低着声音怒道:“你让开,不要吓到我孙女。”

  刀疤男嘿嘿笑了笑:“老爷子别那么生气,说不定我们之后就是一家人了。”

  “砰!”“啊!”

  一脚重踹,一声惨叫,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刀疤男已经远远倒在地上,而牛车旁,则站着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

  猛虎寨的人围了过来,没想到少年十分厉害,竟将几人悉数击败。

  “光天化日,竟如此放肆,你们心里还有没有王法良知?”少年厉声呵斥着,而后转过头来,看向纪无锋,放低了声音,“姑娘,你没事吧?”

  纪无锋身上汗毛竖起,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你别怕,我是西华宗弟子卓浩然,必会护你二人安全。”

  阚天易草草应付了几句。

  之后,少年又教育了猛虎寨几人一番,牛车顺利离开了小镇。等到了目的地,大家纷纷下车,最后只剩下纪无锋师徒二人。

  阚天易下车,语气十分轻松:“好了,终于摆脱他们了。”

  纪无锋直接束起了头发,扯开碍事的裙摆,露出男子裤子,大步跳了下来:“咱们快走,万一被发现就糟了。”

  车主惊诧地看着“少女”大大咧咧的作风:“你?”

  阚天易塞了一把铜板给车主,冲他挤了下眼:“老板生意兴隆啊。”

  师徒俩背上包袱就要走,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卓浩然正大步奔来,看到纪无锋的瞬间急急刹住脚步,目瞪口呆,手中一把鲜嫩的野花掉了一地。

  那一刻,小纪无锋突然感觉罪孽深重。

  ————

  “唉……”

  纪无锋长长叹气。

  一道影子挡住了照在书上的光。

  “刘施主。”

  纪无锋立刻起身:“鉴明大师。”

  鉴明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纪无锋,微笑起来:“看到刘施主,贫僧想到了一位故人。不知你是否认识锦绣山庄二公子、归剑宗首席弟子纪无锋?”

  “很可惜,我并未见过他。”

  “你们长得很像。”

  “是吗?我来到中原后,的确有人这么说过。我们真的很像吗?”

  “像也不像。”鉴明笑着摇摇头,“如此也好。贫僧能否坐在这里?”他指了下纪无锋旁边的座位。

  “当然。”纪无锋稍微挪了下位子。

  鉴明拿着书坐了下来。

  纪无锋看了看那书的封面,有些犹豫,但还是试探着问:“大师,你这……”

  “这书很有意思,你要看吗?”鉴明把书的封面亮了出来——《狐鬼七世缘》八部玲珑生著。

  纪无锋:“大师喜欢就好。”

  伴随着一阵阵欢悦的鸟鸣声,日头逐渐偏西,三人离开万书楼,在一条岔路口分开,各自回房休息。

  纪无锋换了一身碧青色圆领广袖长袍,收拾一番后,从屋里拿了一盏灯笼出了门,正巧看到李端玉从他斜对面的房子里出来,两人便一同下了山。

  此时的主殿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四方殿门皆开,地台升高,以中央的圆台为最,纱帘垂落,花草环绕,几个小弟子正在点燃烛火。

  主殿内响起乐声。

  一阵阵凉风自殿内吹过,清香浮动,纱帘飘起,一名舞姬在圆台上舒展舞姿,众人饮酒饮茶,谈风谈月。

  这酒实在是不错。

  纪无锋浑身温热,觉得自己仿佛漂浮一般。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但此刻乐声盈耳,通体舒泰,看万物皆可爱,不由放松,应着乐声摇头晃脑起来。

  一曲舞毕,卓浩然忽然跳上高台,宝剑出鞘,和曲而动,英姿飒飒。

  高林飞身上台,与卓浩然对了几十招,铿锵之声引得一片叫好。

  这之后,鲁康年也半推半就地上台使了一套棍法。

  众人起哄让纪无锋上场,纪无锋眼神朦胧,干脆把杜致推了出去,杜致紧张地展示了基础剑法,大家纷纷夸赞。

  鉴明:“阿弥陀佛,贫僧给诸位施主讲经如何?”

  广墨哈哈一笑,命人又上了菜点。

  乐声未歇,宴饮不断,炀和宫的小弟子们也陆续表演了节目,待到繁星高悬,除了鉴明打坐念经之外,众人皆一片微醺。

  鲁康年嘟囔着“如厕”,晃晃悠悠起身,拒绝了侍立一旁的小弟子的搀扶,独自向外走去。

  直到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刻钟。

  “鲁大哥呢?”满场乱窜的邹元突然发问。

  众人这才发现,鲁康年的位子已经空了许久了。

  广墨脸色微红,招招手唤来小弟子:“你们出去看看,鲁大侠怕不是在哪里睡着了。”

  李端玉正要起身,顾舒逸抢先站了起来,开口说道:“上仙,我去看看吧。”

  广墨轻轻点头,顾舒逸瞥了李端玉一眼,领着两个小弟子离开了。

  此时夜色已深,广墨提议大家回去休息,众人皆应好,便都散去了。

  纪无锋扶着案几站起身来,微微打晃。

  “刘大侠,”广墨走在最后,单独叫住了他,“今日星光熠熠,不如我们同去观景台,一览湖光?”

  纪无锋看向广墨和他身后的李端玉,两人的样子略带重影,口齿含糊地说:“当然。”

  三人同行。

  山中风吹叶动,虫鸣阵阵,灯笼照出的一团光晕沿着山道晃悠悠向上,观景台到了。

  一阵清风拂过,星光倒映湖面,一片闪烁中看不到水天交界,人在此处却仿佛置身九霄,如神仙般浮于星辰之间。

  “太美了。”

  纪无锋突然想到了陆容辛,此番美景,若是陆大夫能看到该有多好。

  广墨浮尘一扫,自在从容道:“疏风剑影骤,谈笑湖满星。往来侠客意,驻守仙人姿。”

  纪无锋礼貌一笑,就,文采平平。

  李端玉上前一步,为广墨打着灯笼:“师父今日兴致很高。”

  广墨哈哈大笑。

  “刘大侠,你我一见如故,有些事情我就与你开诚布公的说了。”

  “上仙请讲。”

  “你所说矿脉,若能有十吨,我可保你江湖自在;若能有百吨,我可许你三代富贵;若能有千吨,刘大侠,只要你我携手,那这世间便没什么阻碍之物,上天入地,皇权富贵,不论你想要什么,都如探囊取物。”

  广墨看向纪无锋,眼中映出的星光似乎要燃烧起来。

  “你把矿脉交予我,如何?”

  这话仿佛一把刺骨寒刀扎进纪无锋脑中,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这边葵矿究竟有什么用途?为何广墨能许给自己如此大的利益?

  “广墨上仙与我推心置腹,我便也直说了。”不论如何,纪无锋打算先稳住他,“我并不知这矿脉究竟有深,也不知其中储量有多大,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座山绵延百里,同一山脉中还有其他山峰若干。”

  “果真?”

  “当然,只是还请上仙理解,虽然您刚刚所说颇为动人,但此刻这些对我而言,都如这清风拂面,凉爽却毫无痕迹。所以,我现下是不会将更多细节告知的。”

  广墨略顿了下,而后笑道:“这是自然,刘大侠的顾虑我能理解。不如就等武林大会之后吧?到时候,我们一同前往北域查探矿脉,如何?”

  纪无锋沉思片刻:“也好,那我便听上仙的安排。”

  两人交谈期间,李端玉始终轻轻低垂着头,将脸隐藏在阴影里,只是她握着灯笼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李端玉立刻向观景台外走过去:“什么人?”

  是一个小弟子,急匆匆地说:“赤莲仙子,上仙可在此处?”

  李端玉看向广墨,广墨颔首,她才说道:“上仙正在此处,你上来吧。”

  小弟子喘着粗气跑了过来,纪无锋可以看到他身上弟子服的前胸已经被汗浸透了。

  “上仙,鲁大侠死了!”

  “你说什么?!”

  虽已夜半,但此刻白沙洲的湖边沙滩上火光明亮,众人皆聚集于此,议论纷纷。

  李端玉高声说:“都让开,上仙至此。”

  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纪无锋跟在广墨身后,就见沙滩上躺着一具尸体,正是鲁康年。

  顾舒逸正蹲在身体旁检查:“上仙,他口鼻处有泡沫,指甲里有泥沙,应是溺水而亡。”

  广墨拿过李端玉手中的灯笼,上前照亮了尸体:“溺亡的?”

  顾舒逸站起身来:“应当是这样的,可能是喝醉酒失足掉进了湖里?”

  广墨:“尸体是谁发现的?”

  一个小弟子站了出来,他衣服湿漉漉的,脸色惨白,声音有点抖:“上仙,是我发现的。”

  “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我是负责喂鹭鸟的,每天晚上都来这里抓罗雀鱼,我今天也一样来抓鱼,结果,一网下去,特别沉,我还以为是石头什么的,结果,结果捞上来,是一具尸体。”

  纪无锋看向湖边,果然有一条小船在漂,船上有一张渔网。

  广墨:“你在哪下网的?”

  小弟子指了指湖面不远处:“就在那。”

  广墨又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一炷香多一些的时间。”

  李端玉点了两个人,让他们陪着这个被吓坏的小弟子回去换衣服。

  广墨叹气:“看来,鲁大侠应当是醉酒后意外坠崖,掉进湖里溺水身亡。”

  高林突然凑近,蹲了下来,扒开鲁康年身上衣服:“不对,他胸口被人击了一掌。”

  众人立刻看去。

  胸口位置,一团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