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门沟镇外向西,山势逐渐隆起,草木郁郁葱葱。

  出了镇子大致三十多里地,一辆四匹马拉动的精美马车停了下来。

  包老板从车里下来,指着前面说:“再往前就是风魔活动的地盘了,您……”

  纪无锋穿着他那件最旧的磨得褪色的棉袍,扶着车门框慢慢走出来,纪南北扶着他,望向远山。

  阿俪钻了出来:“刘大侠,前面那两棵树就是界限,之前有人进去就被捉走了。您可是大侠,就请您自己进去吧。”

  纪无锋好笑地看她:“不然请包小姐同去?”

  阿俪瞪了他一眼,又钻回车里去了,捆成一团的杜致坐在角落,紧张地看着阿俪,期望这个姑娘不要靠太近——不过期望落空了,阿俪坐到了他身边,还摸了摸他的手。

  杜致脸上写满了“怎么办”,求助地看向纪无锋,声音哽咽:“刘先生……”

  纪无锋假意咳了一声,说:“二叔,我一个人前去,你留在这里。”

  纪南北立刻紧张起来,但纪无锋只拍拍他,就扶着他坐下身,再挪下马车。

  纪无锋:“不要紧,如果对方厉害得紧,我会跑回来的,无论如何,今夜子时前我会回到此处。”

  说完,他拿着孟方剑,漫步向前走去。

  包老爷担忧地看了半天,问:“拿一把木剑,真的没问题吗?”

  纪南北忧愁地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啊。”

  ***

  林间只剩小路,走不片刻,林木渐渐疏远,再过片刻,眼前豁然开朗——

  庞然山体上,数以百计的佛龛石窟在植物掩映下静立,居中一座大佛有六七层塔高,身披袈裟,唇带微笑,目光慈悲,宝相庄严。只是经过岁月蹉跎,石壁破损,却更显古拙沧桑。

  纪无锋立在原地,一时间不得言语。

  这般慈悲功德的壮观景象,是何人何时所建?他熟读史书杂谈,为何竟不知晓?

  一群飞鸟掠过,惊醒了纪无锋。

  他拾级而上,走过一座座或大或小的石窟,看过一幅幅艳丽斑驳的壁画,终于在一处方形石窟前见到了一摊血迹。

  抬头看去,就见那石窟内一处残破的菩萨雕像,后壁一处破洞,血迹延伸进去。

  纪无锋走进石窟,向洞内张望,却是一片齐整的人工巷道,昏暗中有点点微光透入,不知通向何处。

  从怀中取出一条襻膊系上,纪无锋跨入洞内,无声向巷道内走去。

  巷道内安静无声,因光线微弱,他干脆舍了视力,依靠听力和脚下触觉前进,只觉道路一直旋转向下。

  终在光线几近于无时,巷道侧壁出现了燃着的火把。

  脚下的路不再平坦,纪无锋放慢脚步,很快,一条轨道出现,旁边侧翻着一辆锈死的小车,其中残留着一些在火光下泛出微微红光的石头。

  纪无锋捡起一小块,对着光线看了看,又闻了闻,只觉有淡淡柔香,便随手把小石头放入怀中。

  再向前去,光线逐渐明亮,走出一道洞口,巷道汇入了一片巨大的山体空洞之中。

  向上,高耸可见天光。

  向下,深处似见水流。

  四周则有高高低低无数道相似的洞口,每一个洞口内都有一条巷道,不知通向哪一处石窟。

  纪无锋顺着与洞口平台连接的台阶向下走去。

  但刚走一步,便听见一块碎石掉落下去,小小的石落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形成回响,咔啦啦啦声音十分突兀。

  纪无锋猛然停住脚步,提起剑来,全身紧绷。

  但等了片刻,却不见任何反应。

  或许那个风魔此时并不在这里?

  纪无锋提气行走。

  台阶并不规则,有的地方还有些坍塌,需跳跃过去,纪无锋走了一会儿便觉疲惫,鬓角被汗打湿,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这样走走停停,大约两盏茶的时间才走到空洞底部。

  洞底十分寒凉,纪无锋忍住咳意,裹紧了棉袍,努力看向四周,果然发现一条小河自此穿过,周边地面比别处更加潮湿,其中几枚脚印十分明显。

  他走过去查看,脚印中似乎还混着血迹,捻起一点泥土嗅了一下,果然是一股血腥味。旁边地上有几块破布碎屑,可以看出是来自不同布料。

  顺着脚印方向走去,光线越发稀少,纪无锋不得不使劲眯起眼才能看清路。

  “嗯……”

  “呃啊……”

  一阵风卷过,带来细弱的□□声。

  耳朵一动,纪无锋找准方向走进一条巷道,脚步轻柔悄声前进,很快,一阵温暖的气流扑面被人而来,同时带来的还有越来越重的血腥味。

  转过一个弯,火光骤然出现,随之而来的画面令纪无锋心寒作呕——

  那是一间石室,墙壁上绘制的是精美的经变图,但本该是佛像的壁龛被改成牢笼,关押着一个个半死不活的人,中央的莲花宝座被人挖空,里面静静蓄着一池污血,而四周地上则是散落的佛像碎块。

  纪无锋走进去,脚步声惊动了牢笼中的人,□□声里染上恐惧,却没有人抬头。只左侧一个牢笼里有人略微动了一动。

  纪无锋向那处走去,明显可见其中关押之人颤抖起来。

  纪无锋蹲下,轻声说:“别害怕。”

  笼中人愣了一下,随后抬起头,不敢相信似的使劲眨了眨眼,随后翻身跪起,声音细弱地说:“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纪无锋笑了下,点点头:“对。”

  那人似哭似笑,喉间溢出一声奇怪的□□,而后迅速地说:“风魔现在不在我们这里,他应该是去别的石室了,你快带我走。”

  “还有别的石室?”

  “应该有,我听见过惨叫声,你别管那么多了,快先把我救出去。”

  纪无锋听他只说自己,丝毫不提别人,便转身看向四周,那人直接说:“他们已经不行了,就算能走也走不了,你先救我,我还能自己走!”

  果然,再看其他被关的几人,有人已经死去,有人虽然还活着但也濒临死亡了。

  纪无锋见这牢笼就是简单木质,便直接拿出孟方剑,深吸一口气,催动内力,猛然斩去。

  砰一声,粗木被斩断了。

  纪无锋却觉嗓子一痒,不由咳了两声,心里不由苦笑,果然之前太过放肆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拽两下粗木,牢笼破开。

  那人自破洞钻出,满脸激动,踉跄着跪在地上给纪无锋磕了个头:“多谢壮士搭救!”

  纪无锋拉起他:“你先不要着急离开,我去找风魔,除掉他后你再走不迟。”

  “除掉他?”那人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纪无锋,“你……”

  纪无锋笑笑,摇摇头离开了这间石室。

  ***

  京城,皇宫。

  澹明园里百花齐放,乐声轻灵,一众皇亲国戚在位于湖中央的菡萏亭内赏花听曲。

  平乾帝虽已年过花甲,但面无皱纹,发丝乌黑,看起来不过四十岁的样子。

  他背脊放松,双眼轻阖,手指随着乐声轻轻摆动,端的是一派愉悦自在。

  他左侧坐着一位皇家供奉的仙师广墨上仙,右侧是皇后,再旁的是他的几个亲王兄弟和受宠的妃子,远些则是正在玩耍的皇子皇孙。

  不过孩子们都是些年纪小的,大的也就八九岁,小的不过三四岁。

  莲瓣纹高足果盘中,葡萄饱满,青花荷叶盘中,桃红李艳。冒着寒气的冰山在厅内四角,打扇子的侍女轻摇团扇,将凉意驱至贵人身边。

  半晌,平乾帝开口问道:“广墨上仙,您看如何?”

  广墨看着其中一个圆团子似的白嫩孩子,微笑道:“我观此子资质不凡。”

  众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到那孩子身上。

  哦,顺亲王的第五子。

  皇帝温声说:“恒儿,过来,到皇伯伯这来。”

  李显恒听见有人叫他,便放下手中玩具,乖巧走过来,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皇伯伯安好。”

  皇帝牵起小孩肉乎乎的小手,丝毫看不出这孩子的根骨有哪里不同。他站起身,把李文恒领到仙师身前:“那便拜托您了,上仙。”

  旁边,顺亲王得了一众恭维,笑意满满,

  唯独在广墨上仙身后,身穿白色圆领仙童服的少女李端玉,面露轻微不忍。

  李端玉是皇帝的第十七女,跟随在广墨上仙身边修行已有十余年。她看着李显恒懵懂的样子,又看皇帝满意、顺亲王得意的模样,最终低下了头。

  “端玉啊,过来,”广墨突然轻轻挥手召唤。

  李端玉立刻低头垂手,行至广墨身后侧,轻声说:“弟子在,问师尊何事。”

  广墨笑容和蔼道:“把为师新近炼制的九转腾仙丹拿来。”

  “是,师尊。”

  广墨随即向皇帝解释:“仙丹难得,上月所得五丸本该早就进献给圣上,但运送途中却遭小贼盗取,是以本座这次加紧炼制三丸,亲自护送,却仍是误了些时辰,还望圣上恕罪。”

  平乾帝哈哈笑道:“怎可怪罪仙师?分明是仙道卫护送不力,我已责罚他们,也派人搜寻窃贼下落,仙师不必自责。”

  此时李端玉手上捧一金丝珐琅锦盒回来,在皇帝火热的目光下走到广墨身旁:“师父,仙丹在此。”

  广墨拿过盒子打开,一股清香散遍菡萏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于此。

  三枚莹白如玉的药丸躺在盒中,皇帝心跳如鼓,看着那盒子被递到自己面前,直接拿起一颗送入嘴中。

  李端玉看着皇帝年轻的面容,心下沉沉浮浮。

  ***

  纪无锋越走脸色越难看。

  他又探寻了几间石室,有的空着,有的放着生活用品,有的则堆积着腐败的死尸和白骨,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纪无锋实在无法想象风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啵。

  啵。

  水声传来,纪无锋寻声走去,在一处天光直射之地看到了一处雕着莲花水草纹样的血池。

  这池子应是天然潭池,经人工雕琢后形成此番精巧样貌,但此刻却水色艳红,涌着一个个巨大的气泡,像是一口吞吃人血的怪兽。

  其中,一支细管立于水面中央,格外突兀。

  纪无锋握紧了孟方剑,靠近潭池,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根细管。

  哗——!

  水花腾起丈余,四下飞溅,纪无锋连连后退,却仍被血水溅湿了些衣服。

  一个浑身浴血的披发怪人从潭中踱步而出,慢慢撩起披散的头发,看向纪无锋,声音嘶哑:“有客自来,有失远迎啊。”

  纪无锋持剑而立:“你就是风魔?”

  “正是我!”风魔哈哈大笑两声,行走间身上雾气蒸腾,短短六七步间,衣物竟都干了。

  纪无锋神色凝重起来。

  他本以为是一群山匪恶霸虚张声势联合作恶,没想到却是内力高深的江湖邪士嗜血如命。

  “此间累累恶行,可都是你犯下?”

  “废话少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风魔五指张开,手如鹰爪一般疾风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