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来皆是江湖客,聚散无论总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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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山双青坪,红枫金桂掩映之下,刀光阵阵,拳风破空,呼喝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喧闹震天。

  纪无锋坐在三层角楼的屋顶上,一身湖蓝劲装,头戴银冠,腰佩白玉,鼻侧一颗鲜红小痣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一边看着院中比斗的热闹场景,一边分出心神观望着双青坪外的山间小路。

  一阵风吹过,红枫涌动波涛,在清幽的桂花香气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拾级而上。

  纪无锋立刻站直了身体,向那道身影看去——

  斗笠遮住了来人面容,只见他左肩背着一个深色药箱,不紧不慢地往山上走。

  轻轻几下跃至地面,纪无锋仔细整理下领口,随即快步向外走去,却又在迈出双青坪大门的时候慢下脚步,悠悠走下台阶。

  陆容辛低着头,一步步数着台阶向上走,突然一个清越的声音打断了他。

  “陆神医,又见面了。”

  陆容辛扶着斗笠抬头,就见纪无锋笑容灿烂,在五六步外等他。

  “小纪公子。”陆容辛略拱了下手。

  纪无锋又下了两级台阶,伸出手:“陆大夫,我来帮你拿药箱吧。”

  “多谢,但不劳烦了。”

  陆容辛背着药箱,自纪无锋身侧走过,心里默数着“四百二十一、四百二十二……”,没有分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纪无锋收回手,揉了下鼻子,立刻又跟上去,说:“陆大夫,上次多亏了你,我大哥的腿已经好多了,现下已经能拄着拐慢慢走动。”

  陆容辛仍在默数“四百二十七、四百二十八……”。

  “……只是刀剑无眼,江湖人打急了难免受伤,这次又麻烦你来一趟。”

  “四百三十五、四百三十六……”

  “……恒昌楼的素鸭很是好吃,我可以遣人去买一只,还有玉镜湖的玲珑鱼,我恰好得了两条,炖汤请你尝尝……”

  “无功不受禄。”陆容辛突然站定,纪无锋差点撞在他背上。

  陆容辛微微侧身:“小纪公子,要到你了。”

  此时两人已在双青坪院门口,纪无锋这才突然听见了院内的喧闹声,有人大声喊着“决赛就要开始了”,或者“纪无锋纪二公子在哪”。

  就在他愣神的一瞬,陆容辛已经背着药箱走进院里,一袭白衣轻轻摇荡着,融进了人群,消失不见了。

  看来又搞砸了。

  纪无锋长长吐出一口气,暗自懊恼。

  “纪无锋!”宋义从人堆里挤过来,脸上满是激动的红晕,“快走啊,马上就要到你了!就是那个南域来的和尚和你打,他居然真的赢了!”

  纪无锋被搂住肩,半拖半拽地往院中央走去。

  “我说他能赢的。”

  “是是是,你眼光最好,这可是最后的决赛,他可厉害了,你小心点别输了啊。”

  “输是不可能的。”纪无锋看向擂台,南域僧人正在侧边打坐休息。

  见纪无锋走来,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宋义昂着头,一直揽着纪无锋走到擂台前才松开。

  宋义大声道:“加油,别输!”

  纪无锋笑笑,眉眼舒展,四下张望一番,没能见到陆容辛的身影,这才对宋义说:“肯定赢。”

  说着,纪无锋左手提剑,跳上擂台。

  陆容辛穿过前院拥挤的人群,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四下打量着。

  双青坪,因每五年举办武林大会而闻名江湖,景致古朴清雅、舒朗大气,种植着并不名贵却生机勃勃的花草。

  ——倒也不枉锦绣山庄每年出钱出力打理这里。

  陆容辛这样想着,人已到了后院客房。

  几个在比斗中受伤的江湖人士正在此休息,见到陆容辛进来,皆是起身相迎。

  一个络腮胡子捂着胸口,笑着说:“没想到我老胡也能见被‘一言君’看诊,这一掌受的也不冤了。”

  陆容辛只是点头,把药箱放在石桌上,摆放好脉诊,说:“哪位第一个?”

  这些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侠客好汉便乖乖排起队来,秩序井然。

  噌——!

  法杖与宝剑相撞,激起一串火光。

  纪无锋剑身下压,和尚法杖相抗,力量抗衡间,法杖顶端九环颤动,纪无锋与和尚目光相接,随即同时后撤,又自擂台两端一齐冲向对方。

  和尚踏步向前,法杖竖直刺出,破空声直逼纪无锋。

  纪无锋毫不避让,踏杖跃起,剑锋自高空劈下,和尚侧踏而出,避开锋芒,转身抡起法杖,万钧之力挥向纪无锋侧腰。

  剑尖落地,纪无锋拄剑翻飞,和尚紧追不放,一时间纪无锋在擂台上陷入被动。

  台下人群议论纷纷。

  “这南域和尚果然厉害。”

  “纪无锋这次不会又是第二吧?”

  ……

  宋义紧紧盯住台上的纪无锋,拳头死死攥住,额头渐渐渗出汗来。

  擂台上,法杖金光闪耀,宝剑银光明灭。

  两人缠斗不休,一蓝一黄两道人影纷飞交错,交战声铿锵激切。

  纪无锋已从逆势脱出,此时一柄柔水剑被舞的密不透风,攻势十足,和尚不停后退。

  退无可退,和尚法杖杵地,矮身腾挪,纪无锋立时借力跃起,躲开冲击。

  台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和尚法杖挥动,大开大合,直冲纪无锋而去。

  纪无锋不退反进,剑身抽挑,突从左侧一晃,躲过法杖,逼近和尚,右手成拳,击向面门。

  和尚举臂击挡间,纪无锋唇角一扬,和尚猛然回神,纪无锋却已一个翻身,柔水剑锋抵住和尚颈侧。

  阳光下,一滴汗从纪无锋下巴滴落,掉在擂台青石板上。

  “承让。”纪无锋收剑抱拳。

  和尚法杖落地,回身念了声佛号。

  “赢……赢了?”宋义呆愣愣地看着台上。

  猛然间,观赛众人大声喝彩起来。

  “哈哈哈哈,纪无锋赢了!”

  “恭喜纪二公子!”

  “精彩,精彩啊。”

  一片庆贺的人群中,纪无锋四下看去,没有找到心念的人影,眼皮微微耷拉下来。

  和尚走上前来:“纪施主。”

  纪无锋立刻微笑道:“大师身手了得,但始终不知大师法号,可否……”

  “阿弥陀佛,贫僧鉴明,”鉴明微微躬身,而后直视纪无锋,露出笑容,“纪施主果真如传闻所说,年纪轻轻便武艺高强,方才一战,贫僧输得心服口服。”

  “大师谬赞,与您交手酣畅淋漓,许久未这般痛快了,我已在期待下次切磋。”纪无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瞥了眼鉴明光溜溜的脑袋——很好,阳光下脑袋上的汗水清晰可见,看来对方是出了全力的。

  这时,本次武林大会的主事人杨三宁站出来,恭贺纪无锋夺得第一名,将纯金打造的八两八钱麒麟金刀饼颁给他,并宣布晚上将举办庆贺宴席,邀江湖人士共饮共聚。

  众人自是一齐应好。

  纪无锋自擂台上走下,宋义咋咋呼呼地贴上来看他的麒麟金刀饼,还有三五个年轻少侠也凑了过来,满耳都是欢呼声、恭贺声、鼓掌声,挤挤攘攘间,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前三十年见所未见,后三十年统领江湖”,引得一片笑声。

  宋义给纪无锋身上怼了一拳,挤眉弄眼地说:“听见了吗?说你呢,未来三十年的武林盟主。”

  “谬赞,使不得。”纪无锋匆匆应付,一心只想去后院看看陆容辛是否还在,只能拱手讨饶,答应晚上多饮几杯。

  脱离少侠们,一路仍有侠客豪杰与他打招呼,不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皆是一叠声的少年英杰、年少有为、未来可期等赞喝,纪无锋一一应对,语气虽始终温和,但语速明显加快。

  终于,纪无锋来到了后院客房。

  江湖神医“一言君”陆容辛在后院问诊的消息和纪无锋夺得武林大会第一名一样令人瞩目,甚至更令广大江湖豪杰心动。

  此刻,长长的候诊队伍已经排到了后院门口。

  纪无锋拍拍前面堵住门口的两米高壮汉,仰着头说:“劳驾,让一让。”

  壮汉极其不耐烦地回头,刚想骂一句,却瞧见了纪无锋那无人能出其右的昳丽容颜,脏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咕哝一声:“咳,那个,纪二公子也找神医问诊啊?”他停顿一下,补充了一句,“得排队才行。”

  纪无锋笑笑,说:“我不看诊,我找人。”

  “哦,哦,那你进来吧。”说着,壮汉侧开了身,让出了被塞满的门框里的一块空隙。

  陆容辛正在给一名绿衣少年诊脉,这次诊脉的时间比旁人要长,不少人都好奇张望,这少年年纪轻轻别不是有什么要紧的病。

  陆容辛微微皱眉,声音冷冽:“你腹痛两日,当知道这是什么问题。”

  绿衣少年脸色微红,点点头。

  “竟还敢来让我诊脉,不怕我直说出来?”

  少年又摇摇头。

  陆容辛瞪了少年一眼,说:“没什么问题,莫食凉物,下一位!”

  少年轻轻耸了下肩,赶忙让开了位置。

  纪无锋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站倒陆容辛身侧,将他笼在自己的影子里。

  陆容辛侧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专心看诊,待看完一位,这才分了些心神给纪无锋,说:“恭喜夺冠。”

  纪无锋立时灿烂一笑,眉眼弯弯,比刚刚在擂台上还显得高兴,引得排队的人暗暗吸气——

  有人曾说,就连名动中原的大家薛锦年也不及纪无锋容貌一半。

  但陆容辛却丝毫不受影响,注意力依旧集中在病人身上。

  纪无锋站了片刻之后便离开了,陆容辛没有在意,直到暮色降临,暖红的光长长地斜落下来,看诊的队伍终于空了。

  陆容辛抿了下茶水,平淡说道:“下一位。”

  湖蓝色的衣袖撩起,一段白皙的手腕搭在了脉诊上。

  陆容辛抬头一看,是纪无锋。

  “我是最后一位。”说着,纪无锋指了指身后空荡的后院。

  陆容辛没说话,安静诊脉,不消片刻,便收回了手,开始收拾东西。

  纪无锋:“陆大夫,我怎么样?”

  陆容辛:“比牛还壮,能活到一百二。”

  纪无锋笑着站起来,帮陆容辛收拾东西,安安静静不再说话了。

  陆容辛瞥他一眼,又瞥一眼,才问:“怎么不说话?”

  纪无锋抿了下嘴,说:“我话太多,会惹你烦。”

  药箱收拾好了,陆容辛背上药箱,准备要走。

  纪无锋犹豫了一下,拉住了药箱背带,说:“很晚了,歇一晚上再走吧?我昨日就让人收拾了金蓓院,那清静,专门给你准备的。”

  “不了,明天约好了出诊卢府的,今晚不走来不及。”

  “那,那吃了饭我送你吧?”

  “不用,卢府有人来接。”

  “那留下来吃饭吧?”纪无锋拽着药箱背带不撒手,直直盯着陆容辛看,柔和的夕照下,那对桃花眼中波光流动,“我这次得了第一的。”

  见陆容辛不回应,他又重复一遍,声音比刚刚更低:“我得了第一,留下吃饭吧。”

  这一瞬间,陆容辛好像看到了家里那只猫咪“雪绒”,心里一软,点了下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