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克明接下来的一天没去公司, 在家办公。

  也算是给自己放个假,他的神经紧绷太久了。

  像是电影里一段激烈的冲突之后总要来一段平静缓和,否则人会难以忍受。

  黎昌那边,经纪人已经知道他们那些事情差不多了结了, 但也应该是顾忌着任克明在, 这几天就都没怎么联系他。

  不过是发了几个确定好的剧本, 叫黎昌再进行最后的决断。

  黎昌当然没看。

  这间两室一厅像某个独属于他们的幽境, 可以躲避一切的嘈杂与纷扰。

  在这里,黎昌反正是不想处理工作的。

  更别提他现在一看见剧本就……头疼。

  之前看的自己那个小成本处女作电影, 带来的影响实在太过剧烈。

  黎昌只要一翻开剧本,就会想起那段尴尬的剧情。

  于是在任克明答应他今晚做辣子鸡丁后, 他本来都拿起遥控板要打开幕布了, 但又忽然放下。

  任克明挑眉问:“怎么?”

  黎昌说:“没什么好看的……”

  说完就把遥控板放一边叹气。

  任克明盯着他看了两秒, 拿起他放下的遥控板按开幕布。

  不知道他是想看什么,反正黎昌就皱着眉疑惑地看向幕布, 可刚转过去一秒,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抓住任克明的手:“等等——”

  太晚了, 任克明已经按开了。

  投影仪开启,幕布上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

  面孔冷峻, 坐在真皮访谈椅上, 没有直视镜头。

  “晚上好, 欢迎收看《每日财经》,今天我们的访谈有幸邀请到任氏集团总裁任克明先生。任先生您好……”

  “你好。”

  声音沉缓十足,气场平淡而疏离。

  就如同黎昌此刻身边的男人一般——

  “你看这个?”

  声音从黎昌的头顶传来。

  黎昌僵硬着身子,都不敢回头看, 只声音弱弱地说:“没……自动播的。”

  男人没说话,勉强算是信了他的话。

  然而下一瞬他又按了一下遥控板, 幕布上的画面退出到搜索页面,搜索框上三个大字当即就直愣愣闯入黎昌的眼前——

  “任克明”

  黎昌:……

  他头顶的呼吸停顿一瞬,接着出现一声极浅的笑:

  “这个也是自动搜的?”

  黎昌的耳朵顿时通红,瓮声瓮气应道:“……嗯。”

  反正就不是自己搜的。

  自己怎么可能会搜任克明的访谈出来看,就算是任克明不在自己身边,就算想他想到不行,也不会搜出来看的。

  真的,不会。

  真的。

  眼见着黎昌那颗小脑袋上的软毛都快臊得竖起来了,任克明没再逼他。

  只唇角噙着笑删除自己的名字,然后输下了黎昌的名字。

  本来还陷在羞耻里的黎昌一看见自己的姓名出现在屏幕上,立马从任克明怀里坐起身来,转头按下他的手问:“你要看什么?”

  急得脸都快凑任克明脸上。

  任克明垂眸亲了下他的额头,说:“看你的剧。”

  “……别看。”黎昌说:“都不好看。”

  “妄自菲薄。”任克明重新抬起手,目光放回幕布上:“不是失忆了吗?看过几部自己的戏?”

  “……一部。”

  “只看过一部就说都不好看。”任克明说:“坐好说说看,看的哪一部。”

  黎昌见是阻止不了他了,只能叹了声气退回去坐好,闷闷报出片名。

  “太早了,”任克明说,“那是你的

  第一部戏。”

  黎昌一愣:“你怎么知道?”

  任克明没有回答,只沉着声缓缓说:“你之后的片子一部比一部出彩,业内的评价都很好,我认为原因在于你没有妄自菲薄,你觉得呢?”

  黎昌侧头看他,似乎不是很相信他的话。

  自己演成那个鬼样子……真的可以出彩吗?

  任克明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那就先看这部。”他按开一部电影:“这部虽然是电影,但为你打开了市场。”

  正是这部电影之后,黎昌在娱乐圈初露头角,影视剧片约纷至沓来。

  电影名叫《月亮云》。

  算不上什么多好的片子,但刚好乘上了当年某个原创影视剧的热度,黎昌在这部片中演的是男二,是女主与无数剧粉心中早逝白月光的存在。

  剧版的男二选角外表备受吐槽,电影一出,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了黎昌身上,就连男女主的锋芒都被盖过。

  其实男女主本身就没什么锋芒。

  这部电影,可以说是纯粹靠黎昌那张脸撑起的票房。

  任克明与黎昌相遇的那场车祸,就是在这部电影上映的前一个月。

  一个月后,黎昌爆红。

  这件事放外人眼里,很难说背后没有任克明的推力在,但只有任克明自己知道,他还真就什么都没做。

  毕竟强捧无法大火,能有那样的热度,都是靠黎昌自己得到的。

  任克明唯一做的,就是在男女主背后资本不大高兴时买下黎昌的经纪公司,以任氏的名头略施小威压了压对家,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因为黎昌似乎很不喜欢将他们的关系暴露在人前,所以,任克明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份上。

  电影开始,是异国的校园,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黎昌。

  他一袭暗蓝色制服,清瘦的身影孤独地走在林荫道上。

  女主角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虽然是一个回眸的镜头,但视觉重心本应放在女主身上,然而导演却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怼着黎昌的侧脸拍。

  微风吹过,他额前的发丝微动——

  “早上好。”

  他对女主说。

  女主在异国生活的这几年里,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同她用中文对话的人。

  女主在学校没有朋友,他就会主动陪伴她上下学;女主的外语很差,他会耐心地听完她差劲的发音,再慢慢地用外语回复她。

  很难说他对女主是不是有超过朋友的情感,总之他是那几年里,唯一陪伴她的人。

  这种陪伴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前夕,女主回国。

  他们本说好一直保持着电话或者短信联系,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女主很少再收到他的消息。

  直到某次长达两个月的断联,女主觉察到有哪里不对劲,拨通了他家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他的母亲,告知了她关于他的死讯。

  到这时女主才知道,原来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他在学校一直被本地学生暗中欺辱霸凌。

  他们嘲笑他的皮肤颜色,嘲笑他的亚洲外表,甚至嘲笑他的外语名。

  女主开始翻阅他们曾经的短信,才发现一切早有痕迹。

  他曾经用不怎么熟练的中文说:“他们说我的名字是女孩用的,可是我觉得女孩的名字很温柔,这是我妈妈取的名字,我很喜欢。”

  他还说:“今天听说我的名字有不好的意思,我不明白……你回国后生活还习惯吗?我在想要不要也和我的父亲一起回国。”

  最后一次短信里,他说:“已经在和妈妈他们谈这件事了,假如我可以回国,一定会立即告诉你,请等我,好么?”

  女主再无法等到他。

  他就像国外那两年的时光一般,被埋葬在了过去。

  后来女主有和男主一起再回到那个国家,熟悉的林荫长道上,不是曾经上学的清晨,而是夜晚。

  “你知道月亮的法语怎么说么?”她说:“是Lune。”

  “我有一个朋友,他去到了高高的月亮上。

  “他在月亮的云后,成为天使。”

  ……

  两个小时出头时长的电影,从夕阳一直放到夜幕降临。

  屋里除了投影仪外没再有光源,黎昌窝在任克明的怀里,眼底映射着幕布的光。

  开始放片尾曲。

  一首悠长的法语歌。

  任克明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包纸,抽了一张轻轻往黎昌脸颊上擦去,果然擦到了泪水。

  纸巾变得湿润,任克明用拇指蹭了蹭黎昌的眼尾:“演得怎么样?”

  黎昌抬了抬眸,回头看他,看了两秒又转回来盯着幕布。

  幕布上是彩蛋,男女主结婚的背影。

  “还行……”他说。

  就是嘴硬,其实哪止还行,简直是特别行。

  要不是任克明刚刚问他,他都快忘了这是自己演的片子。

  同样是看着自己的脸孔出现在荧幕上,但却和那天自己看的那部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

  任克明当然知道他是在嘴硬。

  他说:“这只是开始。你这之后的作品都比这部要好很多,尤其是……拿奖的那部。”

  说完吻吻他的耳侧,目光轻柔,像是在看寂静夜里的一弯清月。

  月亮云后的天使。

  是那部片子的男二,更是任克明眼中的黎昌。

  他垂眸看着黎昌反射着光亮的脸颊,目光沿着光滑的肌肤从耳侧滑落到后颈,那象牙白色的后颈皮肤嫩得像玉,像没有疤痕的月光。

  不由自主地,他就吻了吻那片月光。

  轻声换了另一个话题:

  “任秀琴之前和你说了什么?”

  ——这是他前一晚问黎昌时,黎昌没有说的。

  他能看出来,当时的黎昌是在刻意回避话题。

  此刻的黎昌也眼睫一颤,似乎依旧不想提及。

  但即便是他不提,任克明也能猜到。

  “我猜猜。她是不是说你是……我的累赘?”

  果然黎昌的身子明显僵了僵,没有说话。

  这是之前去白妈家时她告诉任克明的。

  黎昌总会觉得自己是拖累,总不想拖累任何人。

  任克明记得很清楚。

  他轻轻揽上黎昌的腰,夜色之中,他的眼眸像一捧幽静的深泉,一移不移地看着黎昌。

  “无论她和你说了什么,”他说,“你不是我的累赘。”

  感受到怀中之人呼吸的轻滞,任克明垂眸,虔诚地吻上那片皎洁月光。

  没有你,任家于我毫无意义。

  世界于我毫无意义。

  “黎昌,你永远不是任何人的累赘。”

  ——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之中,你是我的全部。

  你是月亮云后的天使。

  你是我的天使。

  ……

  黎昌窝在任克明的怀里,一直到他说完,都没有抬头看他。

  他的眼睫就那样垂下,在灯源的照射下长出一片阴影,落在湿润的脸庞上。

  觉得任克明这样的人,真是……太奇怪了。

  他似乎永远有那种,把肉麻的话说得让人能够轻松接受的魔力。

  从来没有人给他说过这样的话。

  其实黎昌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的是,不止这样的话他没有听过,从小到大,他甚至没听任何人说过一句“我爱你”。

  这三个字他只在电视里听见过,在男女主的互相告白中,又或者是在黎昌遥望不可及的亲情中。

  第一次透过屏幕,真真切切在身边听到,就是出自任克明的口中。

  是在那个他去任氏楼下找他,他们和好的晚上。

  那个晚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吻着他,温热的泪中他说——

  “黎昌,我爱你……”

  那时候黎昌刚穿过来两个月,听见这句话时心中滞愣片刻,感觉任克明口中的黎昌仿佛不是自己。

  怎么会有人对自己说我爱你呢?

  怎么会。

  可确实是有人说了。

  任克明确实说了。

  别看黎昌似乎是个什么都能说得出口的人,好像对着刚只见过一面的人就能叫得出口“老公”两个字。那都是因为他对这两个字没概念。

  但“我爱你”这三个字不一样,他对这三个字是有概念的。

  福利院的成长环境算不上压抑,但却教会不黎昌什么叫做爱。

  更教会不了他要如何表达情感。

  因此在黎昌的认知里,“我爱你”是一句难以启齿的话。

  直到遇见任克明。

  这三个字从任克明的口中说出,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启齿。

  很自然,很平常,也不像调情的床笫之语,就是一句日常的问候,没有任何的羞耻。

  任克明就是这样的。

  不管他平日里多么矜高倨傲,多么高高在上,多么一点就燃患得患失,他唯一不变的,就是从不会掩饰自己对黎昌的爱意。

  过去两人待在一起时,他也常说。

  那时没有失忆的黎昌会一瞬不瞬地侧头看着他的双眼,抬手轻轻抚摸他的眉骨,眼眶,仿佛要把他的骨骼都刻在手指轨迹之中。

  黎昌还会说:“再说一遍。”

  声音如同动作一样轻,像是气声,又像是含着泪的嗫嚅。

  但每当任克明回头去看他,他都没有在流泪,而是静静着一双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此刻的黎昌也说了同样的话——

  “你……再说一遍。”

  任克明从回忆中抽神,垂眸看他。

  那在昏暗中泛红的眼尾紧紧看着他,没有再流泪,像一朵揉皱的玫瑰。

  他的心瞬间像是敲了声铃,感觉玫瑰长进了心底。

  “我爱你。”他说:“你不是任何人的累赘。”

  轻声却不失郑重,他再次说:

  “黎昌,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