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昌还记得自己之前在餐馆做服务员的时候,有个小孩每天下班后和他一起留下来刷盘子。

  那人在刷盘子的时候不能没点其他事儿分散注意力吧?他俩于是就每天唠两句嗑,扯点家长里短的。

  友谊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后来这小伙和黎昌关系还怪铁。

  对手戏就跟唠嗑性质差不多,对手戏多了,黎昌也就和张平变熟了。

  再加上张平这人吧,好像本来就有点自来熟,总喜欢找黎昌聊天。

  黎昌这人说有趣,其实也无趣。

  他自己想找你说话的时候,那话多得用篓子都装不住,而你主动找他说话的话,他可能就闭着嘴巴,只顾得上点头摇头了。

  因此他和张平俩人在一起唠嗑,一般都是张平说,他听。

  有一次,张平说:“小黎,你平常最喜欢吃什么菜啊?”

  黎昌当时想说,没啥喜欢的菜,就只喜欢吃鸡蛋。

  但转念一想,不行啊。

  人都说不能这样轻易把自己软肋暴露在外,喜欢吃鸡蛋不正是自己的软肋吗,不能就这么告诉张平。

  于是他高深莫测地转悠了下头,说:“嗯……小烧烤吧。”

  他除鸡蛋外第二爱吃的,吃不吃都行,不算软肋。

  张平一听说:“那敢情好啊,我正好知道一家烧烤做特好的店,人那是用炭火的,老正宗了!”

  黎昌看了他两眼,想说,这烧烤还能有不用炭火的?你也是没吃过什么好的吧。

  但是没说。

  因为他最近在减肥,每天就只能吃几片菜叶,吃饭的时候经纪人严格守在旁边,连鸡蛋都控制着不怎么让他吃。

  现在张平一提小烧烤,嚯,黎昌心底那哈喇子流得!

  “……那家店在哪啊?”他试探地问。

  张平一见他问自己,立马摆摆手说:“嗐,不远,你想吃么?咱们今晚可以一起去吃,我组个局。”

  黎昌回头看了看不远处在对着镜子挤痘的经纪人,转头说:“行。”

  经纪人可好糊弄,黎昌就说自己出去遛弯了,经纪人只会说,早去早回,别像上次一样。

  但是做这事吧,黎昌心里也怪内疚的。

  他从小到大其实不怎么能骗人,尤其是骗真正关心自己的人。

  背着每天陪自己一起吃菜叶减肥的经纪人去吃小烧烤,这也忒不是人了!

  他上张平车前都有些退缩,张平一问缘由,笑了说:

  “哎哟,你真以为你家经纪人每天跟你一起吃菜叶呐?我前两天才看见她趁你拍戏啃大猪蹄了,油光满面的!”

  黎昌傻了,他不敢相信经纪人会背着自己做出这种事。

  ……怪不得她长痘!

  既然如此,那也别怪自己背着她去吃小烧烤了!

  张平的车开挺稳,窗外暮色逐渐四合,黎昌坐着坐着,感觉不对劲。

  “你不是说不远吗?”他问。

  这首都城的路线他还是门清,十年来也没多大变化,张平这得是开到城的另一边去了呀。

  张平转着方向盘说:“哦,上次我给你说的那家这几天关门了,我带你去另一家,他俩连锁的,味道一样。”

  黎昌说:“行吧。”

  反正俩大男人的,跑远了吃顿饭也没什么,又不怕啥。

  总不能带自己去什么不正经的场所吧?黎昌觉得自己看人还是挺准的,张平不像那种人。

  事实上,谁又敢说谁看人准呢?

  黎昌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他明明才经历了被经纪人背叛的猪肘事件,这又在吃饭这件事上相信起别人来了。

  张平带黎昌下车,走进烧烤店。

  烧烤店看起来特高端,一点看不见油烟子的那种,里面还全是包间,没有敞座。

  黎昌心想,天呐,没油烟的烧烤能好吃吗,我真不该和张平来。

  但是另一面又安慰自己,来都来了,吃吧,吃吧。

  张平在一间包间门前停下,对黎昌说:“小黎,我这里有几个朋友,大家都是认识的,你别拘束。”

  黎昌说:“朋友?我还以为就我们两个吃。”

  张平笑了,笑得很神秘:“我们两个有什么好吃的?实话跟你说吧,这里面还有挺多大佬的,平常我们都不怎么能接触到的那种,走,进去吧,我带你认识认识。”

  黎昌不是很明白他这话是啥意思,听见他说大佬两个字,脑袋里第一时间就想起了任克明。

  大佬,再大的佬能有任克明大吗。

  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张平推搡着进了包间。

  “王总,赵总,哎呀,你们好啊!”张平说:“大家快看,今天我把谁给带来了?”

  黎昌站在张平身后,被他挡着前面的视线,根本不知道包间里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他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很不对劲,于是转身想走,却又被张平给紧紧捏着手腕攥回来了。

  “视帝!新晋视帝!”张平侧开身子,把黎昌让了出来:“出淤泥而不染的,黎昌老师!”

  黎昌特使劲地挣了一下张平的手,这时候也差不多明白这是个什么局了。

  他想给包间里的人说声抱歉,走错了,然后就离开,然而一抬头,却和坐在最中央的一个人对上了视线。

  那人锋利的眉紧紧皱起,一双眼睛钉在黎昌的脸上。

  黎昌当时就傻了。

  张平这时也像才刚注意到最中央的那个人一样,说:“任总?任总!”他的声音带着欣喜与讨好:“真没想到,今天您居然也来了!来……”

  他把黎昌往前推搡了把:“您看看,这满意吗?”

  黎昌失神,被张平这样一推,重心立刻不稳,朝前跌了两步。

  任克明的身形立即动了动,似乎想起身去搀他,但仅仅一瞬,又回归到平静。

  他一双黑漆瞳孔冷得像覆上了霜,侧过头对坐在一旁的某位中年男人说:“王总。”

  那王总本来饶有兴趣地把黎昌看着,一听任克明叫自己,立马转过去:“诶,任总。”

  黎昌扶在一旁,顺着这声音一看,才发现,这位王总,他是见过的。

  对,见过,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电视台里,当时跟在任克明身后的那个啤酒肚男。

  任克明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视线像剑一般刺到啤酒肚男额上。

  “这就是你给我说的,重要事情?”他说。

  王总的手立刻抖了抖。

  “对,对……”他肥胖的下颌都在打着抖:“我这不是怕您,不赏脸么,错过了这位,那多可惜啊……”

  那天电视台后,他就看出来任克明喜欢黎昌这种的了。

  可私下去一打听,黎昌这小戏子竟然是在圈内出了名的不乱玩,背景清清白白,没有任何黑料地登上了视帝宝座。

  整个就一草根奋斗史。

  王总想,好啊,这也好,干净!

  可他没想到的是,像黎昌这种背景太过干净的,往往并不是真的干净。

  而是说,身后有人决定着这一切。

  那个人就是他最想巴结却又怎么也巴结不到的任家长子,任家未来的掌门人,任克明。

  此刻,这位素日坐在云端之上的任家大少撤回放在他头顶的目光,看回黎昌。

  黎昌的额前已经冒了细细的冷汗,他想向任克明解释,却又不知从哪里解释起。

  “我……”

  任克明冷笑一声,打断他。

  “是挺可惜的。”他冷冷说:“这么漂亮的男人,非要出来玩脏自己。”

  黎昌脚下顿然不稳。

  “不是,你误会了……”

  任克明却不再任他解释,朝一旁的秘书掀了一个眼神,起身便要离席。

  “任总……任总不喜欢?”王总在后面也忙起身:“……不要吗?”

  任克明这时已经走到黎昌正前方,冰冷利落的下颌居高临下地朝着他,嘴唇绷直,犹如一位生杀予夺的君主。

  唯有黎昌能够看出来,他颤抖的眼皮逐渐泛红。

  他又要哭了。

  但任克明怎么会是那种在外人面前落泪的人呢?

  他没有转身,背对着身后的所有人,只看着黎昌的眼睛,说:“喜欢与否,都是我的人。”

  “要与不要,和你有什么关系。”

  语落攥上黎昌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将他拉离了包间,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步子快得如风。

  如果不是黎昌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在和任克明私奔。

  这样紧紧攥着一个人的手腕,锢紧,锢红,锢到皮肉疼痛。

  如果不是要背着全世界私奔,你又为何不愿放开他的手?

  任克明打开副驾驶的门,将黎昌狠狠甩了进去。

  松手的那一瞬间,黎昌错觉自己的手腕和任克明的掌心长在了一起,犹如经历了割断组织的外科手术,一种剧烈的灼烧之感从手腕漫到心间。

  任克明早已叫离司机,自己坐进驾驶位。

  黎昌知道,他今天没喝酒,否则,方才在包间里的时候他一定就已经落泪了。

  不知道开到多少码,黎昌也不清楚限速多少码,他十八岁的时候没钱学车,根本不在乎这些。

  如今车窗外猎猎风响,黎昌出神地盯着玻璃窗的前方,没有丝毫要上手去按窗户升降的意思。

  而任克明也没有按。

  深夜的风在两个身影之间流动,仿佛试图能够平息沸腾的空气。

  打在脸上,肩上,却是另一种刺骨的疼痛。

  忽然,风停了,那是任克明将车猛地拐进一条暗巷。

  车灯没开,黎昌却能借着冰凉而惨白的月色看见他紧紧握住方向盘的手。

  那手很大,纤长,指节不粗。

  指尖的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就像是害怕刺疼谁的皮肤。

  但今天,他是注定要刺疼黎昌了。

  黎昌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困在后座,双手被按在车玻璃上。

  窗外这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黎昌忽然想起了在英国的那一个月,那座城很爱下雨。

  每当下雨,他就拉着任克明跑到绿茵地旁,不打伞,他踩着地上的水坑,任克明就站在一旁,提醒他过去的车辆。

  那时总有路过的车会一瞬间激起水坑里的水,让黎昌避之不及。

  带着泥点的水洒在他洁白的衣服上,任克明这时会走过来,拿出纸巾,一言不发地为他擦手,擦腿。

  那时候任克明的手触碰到他的时候,还不会疼。

  不像今夜。

  黎昌的呼吸打在车窗,起了一片雾,然后又凝成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滑落。

  他感受着疼痛,忽然觉得自己很像这些水珠,只能滑落,滑落。

  而在任克明面前,他却又像案板上早已被定好价格的肉,刀俎落下,用金钱来交换。

  是不是这段感情里只有金钱。

  如果只有金钱,那为什么,他还总是要问我爱不爱他?

  任克明把他翻了个身,这时黎昌就着月色,看见他的脸上泛着水光。

  那是泪痕。

  而任克明看清他的脸庞,逐渐哭出了声,明明动作没停,但是却呜咽着叫黎昌的名字。

  “黎昌……黎昌……”

  他就那样隔得远远地看黎昌的脸,看黎昌的眼睛。

  从开始到现在,他一刻也没吻过黎昌的唇,但却捏着他的脚踝,吻个不停。

  黎昌不知道他怎么那么爱吻自己的脚踝,而不吻唇。

  是嫌自己的唇脏吗?

  可他为什么不好好想想,倘若自己的唇是脏的,那其他的地方又能有多干净呢?

  黎昌这时抬起一只手,任克明以为他是要去擦自己的眼泪,也抬手格开。

  可黎昌不是要擦他的泪,黎昌反而握住了他来格开他的那只大手。

  他把那只手扯到自己唇边,绯红的唇齿微张,咬住任克明的食指。

  咬,对,是咬的。

  牙齿发力,狠狠发力,但不到要咬下一块肉的程度。

  他只是觉得自己太疼了。

  凭什么只让自己疼,凭什么不疼的人却在哭。

  他要让任克明也疼。

  毕竟出现在那个包间里的难道只有自己么?

  你任克明不也是和我黎昌一起走出来的么。

  谁嫌谁脏。

  谁嫌谁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