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河划子乘着清冽的江水,桨声柔和,艄公的篙子撑到了谷莲塘村口。
大江大河凡是经过规模大些的村庄,通常都建了拦江石坝,这样才好分流江水,又引入两岸村庄范围内的稻田。
谷莲塘由这大江一分为二,大江北岸是上谷莲塘,大江南岸是下谷莲塘,中间修了许多青石拱桥,又有小舟停泊,方便上下村居民往来。
江水漫过拦江石坝,哗哗冲刷着,将中央一块平缓宽阔的江洲包围起来,分流从江洲两侧绕过在半里多路的地方汇流,向下一个村庄去。
罗文武要将这几名知青安置到第八生产小队。
而第八生产小队的社员,都是大江北岸上谷莲塘的,也恰恰好,新的知青院建在上村的东边。
这样离第八生产小队各社员的家近些,有什么事情邻里帮衬容易。
小船在上村的村口稳稳停下。
杨柳依依,白墙黑瓦。
谷莲塘是江南这片的大村庄了,互助组、初级社这些发展得早,一路建设到公社。
交公粮的口号举国上下喊了好几年,给国家交大头、集体留部分、个人得小头。
谷莲塘年年交的公粮多,公社不仅能完成上面的产量指标,还有剩下许多富余的粮食,留一部分在公社粮仓里当荒年机动粮,余下全分回农户家里,就这样每家仍有多的口粮。
因而上头常常派人来另外按价格向这一带的农户收购。
等到年末,公社给家家户户按照工分来分钱,几乎很少家庭有超支倒欠的情况。
因此,手里有余钱,建的房子也全是青瓦白墙的屋舍,村里四通八达的主要街道修了青砖,齐齐整整。
水鹊他们从划子上下来。
大家传递着行李,大包小包先放在岸边街道。
时候是正午,天上的云散开,照得江边青石砖澄光清亮。
上午生产队的工已经结束了,正午是休息的时候,公社的饭堂包正午饭,早晚村民自家里解决。
大部分村民火急火燎地吃完午饭,还要趁着中午的休息时间,喂鸡洗衣,料理家门口的自留地,闲不下来。
水鹊他们下来的江岸旁,杨柳树下正好有在青石板洗衣的四五个妇女,看他们下船,对罗文武吆喝道:“罗队长,这些是新来的知青们?”
罗文武笑眯眼,点点头。
“果真是城里来的知青,都是俊后生嘞!”
她们在青石板那边,往这边左看了看,右看了看,没见到女性知青,就知道这一次公社里没分派到了。
前头走的一批,是三男两女,村里的妇女识字扫盲之类都是向女知青问的,谷莲塘村里风气不算太保守,但是男女走得近了还是要遭人闲话。
她们见没有女知青,也就低下头来,手里的木杵噼里啪啦地敲打脏衣。
罗文武看向巷口,自言自语:“怎么还没来?”
他一早就让第八生产小队的队长要记得中午来村口接人了。
正午太阳大,水鹊有点儿晒蔫了。
青石巷里,这会儿一个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出来。
身量将近与一旁走过的屋子门框一般高。
肤色黝黑,宽檐草帽挡住日光,底下压着浓眉鹰眼,鼻梁高而直。
倒春寒时节,虽然说出了太阳,空气还是凉的,这人却穿了身对扣青布单衣,脚上踏麻垫草鞋,走起来足步生风。
罗文武道:“怎么这会儿才来?”
他是公社里的政治队长,队委会里的领导班子,得时刻通过生产小队的队长关切底下的情况,担心村里有什么意外。
李观梁解释:“队里中午放工,有人镰刀落下了。”
干生产队分派的活,农具当然拿的是放在公社仓库里集体所有的。
生产小队的队长往往最迟放工,就是为了保证地里没落下农具。
李观梁转而简短地问罗文武:“五个?”
罗文武:“对,五个,《社员劳动手册》带来了吗?”
李观梁下颌微压,轮廓分明。
罗文武道:“那这些人就交给你了,你们年轻人也好交流。”
他说罢,就走了。
李观梁介绍道:“我叫李观梁,第八生产小队的队长,之后你们的活计是由我来派。”
他从兜里取出五个小蓝本的劳动手册,给这一排的知识青年发放,发放之前,核对名字。
劳动手册上面的姓名栏是已经填好的,队委里早早抄录了他们公社新知青的名字。
往后是他们生产小队的,李观梁得一一将名字与脸对上号,“陈吉庆。”
“诶,到!”
陈吉庆下意识一激灵,有种被高中老师点名的感觉。
对方看着二十七八,也不凶悍,长相是那种浓眉鹰眼的硬朗,就是莫名气势压人。
李观梁看出来他紧张,没说什么,将劳动手册发给陈吉庆。
又面对所有知青,严肃道:“这个蓝本子,要稳妥存放好,每天干完活到记分员那里登记工分时候要用。”
“没手册,没工分,没分红。”
他简单地将其中利害说清楚了,否则他们不上心。
又发放了两本。
“苏天。”
“汪星。”
李观梁念到兰听寒名字时,迟疑了一会儿,“兰听……寒?”
兰听寒接过劳动手册,淡声道:“是。”
寒字笔画多,李观梁不熟悉。
好在没记错。
李观梁继续往后,语气稍有迟疑,“……水鸟?哪位?”
水鹊:“……”
他细声小气道:“观梁哥,那个字念鹊,四声。”
李观梁盯着他一会儿,似乎怔了怔。
突然就亲亲热热喊上“哥”了?
这是下乡插队的知青?
李观梁还没见过长成这样俊俏的。
太阳底下,白嫩得要水灵灵透光了,小脸比剥了壳儿的鸡蛋还白净,还没他巴掌大。
眉像江岸柳枝的细条,眼似他家门溪流的清澈。
鼻尖微粉,双颊也闷得有些晕红。
和倒春寒时节山上被冻起来的桐子花一模一样,外面一圈儿白,蕊是红的。
李观梁觉得自己盯着人看不怎么礼貌,低下头,“对不住,我不大识字。”
他十四岁那会儿,父母遭遇山洪去世,弟弟才四岁,李观梁不得不从上了两年的私塾里辍学。
靠一身蛮力养家糊口。
李观梁把小蓝本递给水鹊,“……你的。”
水鹊收下了,伸出手去。
李观梁不明白他意思。
斯斯文文的小知青,好奇地问:“不需要握手吗?”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拍?
口中称呼同志你好,同志你好,然后握手。
李观梁垂落身侧的手掌,攥了攥衣摆,确保掌心干净无汗,才握上水鹊的手。
水鹊嘶声,“呀,你握手怎么这么大力气!”
眼见着人秀气的眉心蹙起来,李观梁匆匆忙忙地松开手。
他用了很大力气吗?
小知青的手怎么这么嫩?
李观梁看着那双被他握过的手,柔润的掌口泛红了。
娇生惯养的软白肉,覆在细细的指骨上。
和他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他是庄稼人,手大筋粗,掌心糙涩带茧,如同覆盖厚厚的硬壳。
“对不住,握疼了你。”
李观梁俊朗的面上状似无恙,大手却再度紧张地攥了攥衣摆。
水鹊以为他还会一一和其他人握手,李观梁却一转话锋,“日头大了,我先带你们到知青院去吧。”
李观梁在前方带路。
过了一会儿,发觉有人没跟上,他又调转头。
原来是水鹊大包小包的多了,其他人各自也有行李,空不出手来帮他。
兰听寒帮忙提了一个大编织袋的东西。
剩下一个小一些的防水布袋,水鹊艰难地拖行着,走一步歇一步。
前头的知青时时担心他掉队,走几步就回头等他。
李观梁干脆大跨步上前,把那个防水布袋提起来,又问:“你身上那个挎包?”
水鹊握着胸前挎包的斜带子,“这个我能行,谢谢观梁哥。”
李观梁在前面走,他就和小尾巴一样追,“观梁哥你人真好。”
日照有点大,水鹊格外心痒人家的草帽,“我用帽子给你扇风吧?”
他手里有个浅灰绒帽,眼睛直勾勾盯着的是李观梁头上的草帽,额际沁出点汗来。
让人想不看出他心思都难。
李观梁道:“我不热。”
水鹊失望地垂下眼睫。
李观梁顿了顿,将头顶的草帽递给他,“日头晒,你戴着吧。”
水鹊惊喜地接过来。
他的那个浅灰色小帽,不像草帽一样宽帽檐,戴上去遮挡不了多少光。
喜滋滋地把草帽戴上乌发顶。
垂下来的细绳带子老长,搭在雪白的脖颈侧边。
李观梁看了一眼,移开视线。
………
知青院在上村东边,背靠后面一片青山,面向一汪池塘,再往东走不远处就是河流。
先头一批知青刚来时,是住在仓库改装的大棚屋里,条件不大好,队委常常接济他们到家里住,后来补贴下来了,有了资金,村里才能建新的知青院。
只是知青院刚建好,前头一批知识青年稀稀落落地接连回城了。
青瓦白墙的崭新知青院,四方形围屋,中央是天井也是堂屋,吃饭一类一起的事项,都在堂屋里解决。
两边厢房才是卧房。
上面还有一层,但房顶低矮,是用来存储东西的,走路要弓腰,睡觉还得是在一楼。
盥洗的厝手房和做菜煮饭的灶房不在四方形围屋之内,建在院落的地坪两边。
确实是崭新的房子,但屋里空空落落,只有简单的几样家具。
而且整个院落现在还没有围篱笆,门口的自留地是分给知青院的,没人翻过土,不过稀稀拉拉长着半人高的一丛菜豆。
大概是谁之前随手挖了个坑,洒了两三粒豆种。
李观梁带他们转了屋里一圈,熟悉了环境,说道:“先把东西放下,收拾收拾,下午能直接去上工吗?”
“这几日开春,要杀秧叶沤秧塘,能直接上工的话,一会儿就跟着我去领镰刀。”
“今天临时做半日工,能记五个工分,明天我再重新给你们派活。”
李观梁看这些新来的知青,是和他弟弟李跃青差不多的高个儿,年纪也相仿。
读书人聪明,虽然一开始不大熟悉农活,他教一下应该很快能上手。
只一个可能例外。
李观梁的视线掠过一排人中间那个凹下去的。
往后同住一屋檐的五个知青里头,四个人高马大,就一个只及他们肩膀,纤纤弱弱,茫然地站在中间。
李观梁心生担忧。
这人会不会叫其他人欺负了去?
小豆芽似的,要是发生矛盾,在一群男生里最容易挨欺负。
他看向其余四个人,他们都表示没有问题,一会儿能直接去上工。
李观梁问水鹊:“你能不能去?”
77号看水鹊跃跃欲试,赶紧道:【宿主!这个角色可不会主动干活,尤其这是第一天,会找借口躲懒的。】
李观梁发现,方才还眼睛亮晶晶的小知青,一会儿就轻声咳嗽,小脸白白,眉轻蹙着,像春水皱起要皱进人心里去。
兰听寒关切问他:“是不是又哮喘了?”
李观梁这才知道眼前的这个知青患有哮喘,看来日后派活还得挑轻的给他派。
水鹊缓了缓,小声道:“我没事的,我想和大家一起去。”
他抬眼去看其他人。
陈吉庆忙道:“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今天舟车劳顿,你下午还是要先在院里休息好。”
李观梁下决定:“你下午先留在知青院,等他们傍晚放工。”
水鹊右脚不自觉地靠了靠左脚的脚后跟,“那好吧……”
“那我在家里等你们回来。”他对其他几个知青道,唇边旋出清丽的小梨涡,“院里有菜豆,我给你们炒菜豆,等你们放工回来就能吃上了。”
他这样说着,又把知青院说成是他们的“家”。
好像满大院里都是高头大马的愣头青,外出上工挣工分,而他是唯一的,这样一个漂亮小郎君,在家里做好菜等他们回来。
陈吉庆他们只觉得头脑七荤八素地发晕。
就算水鹊炒的菜豆不放盐,他们也会全部吃光的……
哦不,就算没有炒熟,他们也会吃光的……
玻璃镜片反射光线,兰听寒目光落在水鹊脚底下意识的小动作上。
扶了扶镜框。
………
李观梁说的杀秧叶沤秧塘,知青们一开始光听这词,没听懂是什么个意思。
等到下了地,他们就明白,秧叶实际上是指各种猪草,什么艾叶、野菊、何首乌的藤杂七杂八的,李观梁说这些都可以用来倒到秧塘里沤烂发肥。
秧塘就是育秧田、稻田,开春就快要种早稻了,过一段就要准备把浸泡萌芽的稻种播到秧塘里。
所以在这之前,要撒厚厚的一层秧叶,沤烂,肥沃农田。
杀秧叶不是特别难的活,初春草叶初生,还嫩绿,用镰刀极容易割,刷刷割了丢进大竹筐里。
满山满田埂的是杀秧叶的好些人,每个人要杀满一竹筐,塞紧,不能有掺水的成分,带到记分员那里称过重才算工分。
最后倒进撒进秧塘里。
日头西斜,傍晚雾濛濛下细雨。
他们准备收工回去,想到水鹊说不定搬着小凳,坐在院里等他们等急了,几个知青的脚步也加快了。
李观梁还有些事情要嘱咐他们,见他们要走,快步跟上去。
结果毛毛细雨里,小知青从田埂道上另一头走过来。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嫩生生脸上一道灰。
脚底原本干干净净的白布鞋,沾了点泥巴。
水鹊眼尾垂垂,好像做错了事。
闷声闷气地说道:“我、我把饭煮焦了……”
毛线似的雨,斜飞濡湿了他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