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去片头、片尾和没有对话的空境转场，一集电视剧的有效内容大概半小时不到。
牧阳挑出了二十九条，米米三十二条，唐栎十条。
方恒也挑了二十几条，没认真记录，很多模棱两可的问题可放可不放，他都放了。
唐栎不相信这个数字，“没这么夸张吧？”
方恒刚刚看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说好了是找茬游戏，你看剧看得这么入迷。”
唐栎不服，“是你们太严格了，正常观众看剧跟我一样，看进去了之后不会这么挑三拣四的。”
牧阳跟米米互相看记录，非常好奇对方的答案是不是跟自己一样。
“是这个理。你是演员，当然可以这么想，自己演的戏，自己当然知道台词怎么念是对的。”方恒却说，“他们做配音演员的不能这么想。”
“要不然……”方恒把电视剧快进到片尾曲的配音演员表，“就会被同行笑话。”
牧阳有感而发，向米米附耳小声说，“方老师有时怪吓人的。”
“这还是私下里，他有一次给雨素姐的配音班做飞行导师，更吓人。直接点评一部上过星的电视剧，里面的配音演员全都是学员喊得出名字的老师……”米米小声说，“从此之后雨素姐做配音课程，再也没有请他去上过课。”
“但是……”牧阳还是想，“短短半小时的剧，居然能挑出这么多问题。”
米米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很正常，电视剧经常这么配，进棚放片源，对着词张口说，导演看一眼口型长度，对得上，这句话就过去了。反正有演员的表演在这放着，观众的注意不会放在台词上，只要不离大谱，就跟唐栎老师说的一样，不在意的。”
“有些电视剧是大制作，演员出名，配导还会上心一点，免得被拿放大镜挑刺，像这种肉眼可见的糊剧，配音导演玩着手机导戏都有可能。”米米摊手，“都是出来打工，拿钱做事，当然能摸鱼就摸鱼。”
方恒的目光投向牧阳。
牧阳把手机备忘录这一页保存成图片，设成了手机桌面壁纸。
“至少我以后进棚前看手机的时候，会提醒自己，不要变成让同行笑话的人。”
唐栎单手趴在椅背上，他从刚刚起就一直想说，一部电视剧的好坏被太多因素影响了。制片人有没有资源、导演会不会拍、场地有没有限制、能不能请到好演员……
剧集制作拉胯，不应当是配音演员工作摸鱼的理由。
但一眼就能看出质量不行的东西，又凭什么让人家120%的投入呢。
——演烂剧是没有前途的，唐栎又一次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感到恐慌。
“我们继续吧？”他示意方恒，“我下午五点就得回去了，晚上还要飞横店。”
方恒点了头。
其实摸着良心说，他自认做不了这三个人的老师。
已经有了一定经验的演员，碰到具体的台词，都有了自己习惯性的处理方式。
将来他们碰上不同的项目，项目的导演也会有自己的导戏风格。
他能教的，除了对待项目的态度，就只有自己的经验——再之后，就又是练了。
练耳，练口，练心。
未必练了就有用，未必练到什么程度就能奏效——但要是没能一夜之间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技巧，唯一能做的，就是只有练习。
这中间牧阳走了一小会神。
他坐在最靠近窗台的位置，太阳照进来时，晒到了他的后背。室内冷气开得足，米米甚至披着她的空调毯，其实一点也不热。
但他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每天梭巡于各个录音棚，企图混一个半个的群杂机会。现在却和行业最顶尖的配音老师和影视演员坐在一起讨论台词的配法。
太不真实了。
命运的馈赠来得这么突然，牧阳偷偷瞥向方恒的侧脸，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再贪图更多。
唐栎时间紧张，牧阳和米米也跟着一起没有吃午饭。
到下午四点，方恒实在是教累了，说什么也要休息吃饭。他把牧阳带来的红烧牛肉和小炒肉放在微波炉热上，打发米米下楼，从楼下的小饭馆买了三碗炒饭回来。
牧阳还凉拌了一份黑木耳，放在冰箱里这么久，吃起来更开胃了。
唐栎刚想拿筷子就被方恒打了手，“珠姐叮嘱过了，说你在我这不许吃任何东西，要进组了，得严格控制饮食。”
“没这么严格，我在剧组都有饭吃！”唐栎企图挣扎一下，但挣扎失败。
方恒给他丢了一本《演员艺术语言基本技巧》就吃饭去了，“你没事干就自己看看书吧，反正我不能得罪珠姐，她说不给你饭吃，我就必须得饿着你。”
唐栎不爱看书，他闲着没事做，在方恒的棚里四处散步。
首先让他停下脚步的，是墙上一张被装裱起来的旧报纸。
他问，“方恒，这东西是陆起哲买的吧？我印象里，只有他没事干爱看旧报纸，还把这东西当装饰品收藏。”
“对，据说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台印刷机印出来的，具体什么说法我已经忘了，反正是他的绝版珍藏。”方恒说话时脸不红心不跳，“既然分手了都没要回去，大概率不值钱，挂着就挂着吧。”
牧阳第一次意识到墙上的这幅装饰品暗藏玄机，忍不住回头去看。
方恒在桌子下面，用膝盖碰了碰牧阳的膝盖，“牧阳，夹块牛肉给我，我够不着。”
一米宽的桌子有什么可够不着的，米米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但老板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即便黑白颠倒她也得点头称是。
她当做无事发生，默默拿手机刷起微博。
牧阳的筷子刚夹起了牛肉，方恒就伸头过去了，示意牧阳喂他。
这一次，唐栎也忍不住一脸嫌弃。
都要三十岁人了，一谈恋爱，还跟十八岁时一样。
受不了。
牧阳喂过去一块牛肉，没意识到在场的四人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接住方恒抛出来的暗示。
他还在想，“我家里没高压锅，牛肉炖得还不够烂。”
方恒这时突然想起来，“你的行李里锅碗瓢盆都没有，怎么做的这些菜？”
“现买啊，买口锅又不麻烦。”牧阳倒是乐观，“本来就不应该每天吃外卖的，正好有机会买点厨具，以后可以经常做饭吃。”
米米被他折服了，“你特意买了口新锅，就是为了给我们方老师做这盒牛肉的？你这三个饭盒，不会也现买的吧？”
“嗯。”牧阳点头，“跟锅一起买的！”
“做饭可不止要买口锅、买几个饭盒，还有菜刀、砧板、调味料……做牛肉啊，还得先焯水、再烧、再炖，完了之后还得洗锅，收拾灶台。”唐栎惋惜地对着墙上的旧报纸摇头，“旧报纸只能在墙上挂着看，是没有牛肉吃起来香。”
米米叹服，“牛，真牛。”
唐栎跟着点头，“牛的，确实牛逼。”
方恒意图把这个话题打住，他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两支棒冰出来，“青柠味的，有人要吗？”
问的时候，就已经掰了一半先拿给了牧阳。
米米举手，“我还没试过这个味道。”
唐栎举手了，但被无视了。
他气结，“你自己翻翻配料表，这东西一支都没有一百大卡。”
方恒看他确实有点可怜，“我冰箱里还有无糖可乐，要吗？”
唐栎默默点头。
但拿完可乐，方恒就准备赶人了，“你差不多该走了吧。四点半走和五点走，没差多久。”
唐栎一想，倒也是。
“你要不给我留点作业吧。”他说，“我在剧组里闲着也是闲着，练练。”
“你在剧组怎么会闲着？”方恒把刚刚的《演员艺术语言基本技巧》一把拍在他怀里，“琢磨琢磨你的新剧本，这是你的本职工作。”
唐栎把书带着走，冲着三个人挥了挥手。
末了他又折回来，站在方恒面前，欲言又止的，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不知道又酝酿着什么矫情的台词。
“不用客气了。”方恒赶紧推着他走，“好好拍你的戏。”
“会的。”唐栎痛下决心，“这部戏我肯定能拍得比上一部好。”
牧阳收拾着东西，也探出脑袋跟唐栎挥手，“唐老师，你下回什么时候来，我给你做个蔬菜沙拉。”
“我争取下周就来！”
唐栎话没说完，方恒顺手把门一关，“不用跟他这么客气，学费都没交上来呢，先看他这一周在剧组能不能有点进步再说。”
米米咬着棒冰，眼睛左瞟又瞥，“直觉告诉我，这时候我也该撤了。”
“这就走了吗？”牧阳只好说，“等我一起吧。”
米米就差哈哈大笑了，“你走什么走……”
她跟方恒眼神交错了一秒，看方恒点了头，赶紧收拾着包，一股脑把水杯遮阳伞都往里放，三下五除二地站到了门口。
“我走了，我这就走了——恒哥你记得走的时候把垃圾带下去！电脑我也没关，你记得关。”
方恒刚答应了一声，米米就立刻消失在了门口。
牧阳还在犹豫这些空饭盒要不要洗干净再带回去，方恒已经从他手里拿过了饭盒，站到水池前，拿起了刷碗用的海绵。
牧阳上前了一步，但他对牧阳说，“我来吧。”
牧阳没有说什么，他他走到了装裱着的旧报纸面前，认认真真地观摩起来。他从刚刚起，就一直想要就近再看一眼这张报纸。
他第一次意识到陆起哲三个字，完完全全覆盖了方恒过去的生活。
八九年的时间是很长的，长到回忆起来，过去的每个重要节点和片段都有对方的存在。连最重要的朋友，都熟知这段关系曾带来的影响。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牧阳对此感到陌生。
“牧阳？”方恒回头喊他，“你不着急走吧？我有个快递正在派件，学校寄的，可能一会就能送到。”
没等牧阳发话，他又说，“你等我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