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了。”她转过头,面向通往村外的黄土路,声音都变哑了,“我早上和下午都在田里干活,太阳下山后我就回家,后来回家的路上……我摔下了山沟。”
人的生命何其脆弱,有时候一张纸都能割破脖子要了命,她一骨碌摔下去,被留下的斜口树桩从胸口扎进去,流血过多,就这么死在了小山沟。
她一直想着儿子,后来不知怎的就爬起来了,她以为自己还活着,可实际上她已经死了,尸体第二天才被同村的人发现。
她靠着执念留存于此世,但她的世界从此只停留在了死去的那一天,她每天下地干活,到了太阳落山就坐在马路边等她的儿子。
她每天就这么等啊等啊,迟迟没有等到她儿子回来。
她经常跟邻里们说话,问他们有她儿子的消息了吗,但没有人听得见。
她的世界已经不是现实,而是执念所成的另一个境。
妇人把脸埋进掌心,瘦小的身体扑簌簌发着抖。
“我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没有等到我儿子回来,他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啊?”
可现实比这更残忍,鹿沙白不忍心告诉她她儿子也回不来了。
陆缘把叠起的素色手帕递给妇人,“擦擦吧。”
妇人哭了很久,像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她平静下来以后天已经是彻底黑透。
她把那些钱重新包起来按在胸口最靠近心脏的位置,脸上全是死气。
“我儿子他是不是已经没了?你知道吧?你告诉我实话。”
陆缘沉默片刻,垂了下眼睫,“节哀。”
妇人晃了晃,差点背过去,鹿沙白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陆缘知道这对母子的故事。
在宁市这个跟其他市交界的偏僻小山村里有一对很普通的母子,母亲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后来她又送走了公婆。
儿子渐渐长大,之后跟着隔壁村的人去当挖煤的工人挣苦力钱养活自己。
他记挂着家里的妈,村里没通电话,他只能隔几个月就托人送东西回家。
他说他快要回家了,挖煤有风险,他想挣完最后一笔就辞工,先回家陪陪妈再出去找新的工作。
可人有旦夕祸福,矿洞塌方,儿子被埋在了地底没能救出来,他远在千里外的妈也在干完活回去的路上意外身亡。
儿子没能履行诺言回家,母亲没能等到儿子回来,他们甚至互相不知道对方其实已经亡故。
妇人的执念让她留了下来,每一天都在守望着她的儿子,但黄土路始终没有出现熟悉的身影。
妇人永远都等不到她儿子了,她已经死去,她的孩子也离开了人世。
二三十年过去,这些都变成了往事,村子里的人渐渐把房子搬离了山坳,那条每天都有一个普通农村妇女走过的山路慢慢阻塞。
村子里有人夜里出行,看见山里那废弃的老房子突然有人影晃动隐约还听见女人说话的声音直接吓了个半死,从此就有了老房子不干净的传言。
妇人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突然想起来了,“我见过你。”
陆缘微微笑了下,“是的,我跟你还做了个约定,我帮你带你儿子的消息,你替我保管一样东西。”
他脸上的笑又很快落下去,“只是很可惜我回来的有些晚,叫你白等了这么些年,而且你记挂的人已经不在世上,我能找到的只剩下他留下的这一沓钱。”
妇人摇头,“没关系,除了你也没有人能跟我说话还答应帮我。”
她抱紧那些钱,像保住了最后一点念想。这是她儿子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了,尽管她再也用不上。
陆缘站了起来,“执念散去您还可以再入下一趟轮回,苦留在这世上是很难受的事。”
妇人擦干了眼泪,抱着纸包支起身体,又眺望起了黄土路。
远方再也不会传来亲人的消息,她儿子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这条路上,然后跟她说“妈我回来了”。
她闭上眼,“谢谢你,陆先生,我要走了。”
陆缘伸出手,白玉一样的手指点在她的眉心,他温和地向妇人颔首,“去吧,一路顺风。”
妇人的身影逐渐变虚,最后消散得无声无息。
鹿沙白没忍住,捂着下半张脸发出一句哽咽的哭声。
陆缘摸了摸他的头,“还没习惯吗?”
“我习惯不了,每一次都还是会很难过。”
陆缘的风衣衣摆在夜风里很小幅度晃着,他的声音也模模糊糊。
“小鹿,这世上最远的距离就是生与死,可生死又本为一体,寻常心看待就好。”
鹿沙白拒绝思考这种哲学的问题,他摇头,“我不行。”
陆缘没再多说什么,鹿沙白虽然不是普通人,但他也只是个活了百来年的小妖怪而已。
鹿沙白不像他,活的太久太久,见过太多的生离和死别,又送走太多人,生死对他而言也和草木的枯荣差不了多少。
自然法则罢了,他只是个旁观者和送行者。
念境破裂,他们又回到了昏暗的老房子。
一枚圆珠滚落到陆缘的脚边,他弯腰捡起,取出一个盒子妥帖放好。
两人退了出去,陆缘关好门,偏过脸看了眼干涸的池塘和歪掉的枣树。
“走吧。”
这世上的人来来去去,生死不可逆转,时光不可倒流,岁月史书只会记载划时代的大事,小小的普通的事件终将被遗忘。
而他自己呢?又忘却了什么?又还被岁月铭记着吗?
出去的途中还在下着雨,鹿沙白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先生,我们到家还能赶上正常时间的晚饭。”
“你的晚饭是指念了一路的炸鸡可乐?”
“不,还有牛杂粉。”
“我记得梅花鹿吃素,你的胃能受得住吗?”
“当然可以。”鹿沙白一脸严肃,“时代在进步,我的胃当然也在进步。草?谁爱吃谁吃。”
两人不停说着话,曲折的山道也走到了底。
车子还好端端停在马路边,鹿沙白上车前在草地上狠狠地蹭了好一会儿鞋底,试图少带一点泥土上车。
“山里下了雨这温度就是不一样,怪凉的,先生你冷不冷?我开空调?”
快要五月了,因为觉得冷开空调说出去都离谱。
陆缘系上安全带,“不用。你不要把我当一摔就碎的玻璃娃娃,我不至于那么脆弱。”
这话鹿沙白表示他可以选择性不听。
他打开车载音乐,“那先生你听歌睡觉吧,路上好几个小时,到了我再叫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