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冷酷仙境>第47章 老朋友

  民间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道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搜神后记》和《述异记》中也讲过类似的故事,砍柴人在山中呆了半天,出来时人世已经过去了千年。

  这和聂臻所知的仙境刚好相反。他们在仙境中滞留了几天,出来时外面却没有任何变化。在其中受的伤会出现在身体上,丢掉的东西会消失,说明他们并不是灵魂出窍,而是肉身确实到过另外一个地方。

  笃信修道的人有种说法,叫作“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从外面看来不过是个狭小的容器的地方,里面却别有洞天。从前读到这些东西,聂臻也只是姑妄听之,现在却不得不反复搜捡,想从中看出点蛛丝马迹来。

  会不会这些都是仙境的别称?

  前朝有太史令曾猜测说,人往山上走时,时间会变慢;往地穴中下去,时间则会变快。若真是如此, “仙境”说不定在地底,应该叫地府才贴切。

  另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人死在仙境之后,不管死状多么奇怪,似乎都会被外面的人自然而然接受。

  就像采玉场那个被拧断脖子的男人。他的尸体应该是在仙境结束后突然出现在监狱中的,但聂臻调看监狱的卷宗时发现,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他死于斗殴。至于这场斗殴是不是发生过,就不得而知了。

  周荣师父的那封信他也查了一下。姚笑丘曾在中都任著书郎,和一个蒋姓校尉过从甚密,听他说过曾祖的故事。

  这个曾祖叫作蒋光庭,是本朝太祖麾下部将。他生前对妻子提起过仙境,说他有仙人保佑,战场上受过重伤也不死,将来必会立下汗马功劳,加官晋爵。

  谁知蒋光庭没有战死沙场,却先丧命于肺痨,死时年仅二十四岁。史书中提到他只有短短一两行字。

  年代久远,许多事情已不可考。也许蒋光庭还对妻子透露过更多关于仙境的细节,但都没有流传下来。

  聂臻唯一能知道是的仙境存在了很久,而且一直叫这个名字,只不过相关记载极其罕见。它的存在就和仙境中带出来的东西一样,都会被无关者忽略。

  有时他们从仙境中受伤出来,其他人明明能看到,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却都不再过问,就像雨水落在荷叶上,很快便滚落了,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说不定早已有人发现了离开仙境的办法,只是当他离开后,就和那些懵懂无知的人一样,不会再注意有关的事情,也忘记了自己曾经进入过仙境,于是离开的办法就此失传。

  “方生”的人曾经劝他不要白费力气,在现实中寻找仙境,完全是缘木求鱼。所以即便清楚有圈套,聂臻还是要去会一会无双。

  她自称愿望是弄明白仙境的真相,没有谁比她更适合打听消息。这个愿望连仙境也无法完全满足,使得她陷入了不死不活的境地,既不能回到现实,也没有变成仙境主人。

  “其实我是想请你们帮个忙。”无双站在白雾尽头,眼中还是没什么神采,哈欠连天道, “我在仙境中遇到这么多人,想来想去,只有你们是大好人,所以想托你们替我照顾一下爹娘,报个平安。上次没来得及说,才让陶六儿特意去找你们。作为回报,我可以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们,保证一定知无不言。”

  她背后是一座城隍庙,门口的朱漆叉子有些褪色了,里面挂着黄布幔,供奉着一座笑容和蔼的黑须神像。庙里聚了许多的人,拿着大凉伞,三角旗,铙钹唢呐,乌泱泱挤在殿内,似乎已整装待发。

  聂臻收回视线,对无双道: “还有呢?”

  原本他打算说我已经找到了你的父母,如果我们在仙境中出了意外,他们也活不下去。无双却自己先把父母的所在说了出来,嘴上一口一个“照顾好我爹娘”,但聂臻听出的意味分明是—— “我不怕你拿他们要挟我”。

  无双作势想了想,道: “还有一件小事情,不过要等下回了。你们顺便带几样姊姊用过的东西给我吧。”

  聂臻点了点头,道: “一言为定。”

  无双打着呵欠笑道: “我就喜欢爽快人。好啦,你们有什么要问的?”

  上一次回答聂臻的问题时,她虽然面色不快,倒确实说得很详尽,不像临时乱编的。聂臻便也笑道: “不如你告诉我从哪里问起好了。我知道的太少了,拿不准该从哪里开始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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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仙境总共进来了八个人,年纪都不大。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男一女,他们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刺着成幅的地狱变相图,连白眼球上都隐隐有纹路流动。两人格外注意一个娃娃脸青年,他却浑然不觉,还在好奇地四处张望,脸上带着些许迷茫。

  娃娃脸面前的墙上张贴着榜文,是县令敕发给城隍的,请他于十月一日到城北厉坛布施无主鬼魂。旁边有一副路线图,从城隍庙起,到蒿里村的厉坛止,中间点出了一些街衢桥梁的名称,应该是他们要途经的地方。

  人齐了之后,庙里走出来一个穿瓣金花缎的乡绅,道: “出巡的路线都记住了吧?吃完饭,午正二刻出发,你们快去把衣服换好。”

  原来是要请城隍出巡。民间迎神的名目繁多,有祛除疫病的迎都天会,还有观音诞辰,三大鬼节,也都要办赛会。沿途家家户户请僧斋道,往往连放几天焰口,做水陆道场,唱上几天大戏。

  被推举为会首的地方豪绅借机敛财,商贩也凑热闹赚上一笔,无赖则寻衅生事。因为有许多人从中获利,这习俗便愈演愈烈,屡禁不止。

  众人跟着会首进去,只见备好的衣服却是一套赭色囚衣,还有一块写着“斩”字的木牌。等他们解下外袍,把衣服套上,会首便拿着铁镣铐上来,将他们的手脚铐住。

  周荣跟着伸出手,看到镣铐贴过来时,握着拳的手下意识一抬,想要挡开,被会首冷森森瞪了一眼。周荣侧头看向聂臻,疑惑道: “我们不是抬神像的?”

  聂臻看着会首把一块木牌插在他后颈,摇了摇头,道: “有些妇女会扮作囚犯,跟在迎神的队伍后面。我们这次的身份,应该就是这些还愿的女人。”

  准确来说,应该是妓女。

  周荣略微挪了下脚,试了试脚上的镣铐。聂臻瞥了他一眼,他便轻轻点了下头。

  现在挣开这个东西没什么难处,只怕到了后面麻烦。等出发之后,就得找个时机弄断。好在铁链并不重,也没有将他们完全束缚住,抬手拿东西都无碍。

  “你们九个在这里等着,”会首吩咐道, “出发的时候叫你们,到厉坛祭完神就回来,路上不要逗留生事。都记住了吧?”

  九个?

  聂臻回过头,重新扫视背后穿囚衣的几人。在最后面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女人,也穿着一身红衣红裤,披散着头发,颈后插着“斩”字木牌。不同的是,她不是把囚衣套在原本的衣服上面,而是只穿了一身囚衣。而且她年纪比众人都大,脸上已有了一些皱纹,只有一双眼睛如秋水含情,头发漆黑如瀑,风韵楚楚动人。

  见聂臻看向她,女人便微微笑了下,细声道: “姐妹们都来了。”

  聂臻嘴唇动了动,咽回了那声“项姨”。周荣也认出了她,低声道: “……是她。”聂臻心有戚戚焉,轻轻点了点头,应和道: “是她。”

  那时在第一个仙境中遇到,她说我不是什么夫人,只是个下九流的人罢了,神色中带着受惯了轻慢的傲然。没想到还会有再见面的时候,只是她应该认不出他们了。

  无双说死在仙境中的人会成为仙境主人,实现了愿望的人也会永远留在仙境里,不知道项姨是哪一种。

  可惜没有问过她的愿望是什么,不然,就能知道破解这次仙境的关键了。

  “你们以前认识?”无双抚了抚胸口,笑道, “节哀。奉劝你们不要跟她打招呼。仙境主人只是原本那个人的执念催生出来的东西,就像尸体上长出的蘑菇一样,不会再有半分那个人的性情,更不会对你们格外高抬贵手。”

  她对蘑菇这个比喻情有独钟。刚才讲到仙境时她就说,被仙境找上的人,就像被孢子寄生一样,仙境正是通过这种标记反复找到他们。

  之所以进入仙境的间隔越来越长,并不是因为他们逐渐放下了执念,对仙境不再那么有吸引力,而是因为被寄生的程度越来越深,就算仙境不频繁找上门,也不会把他们弄丢。

  这个说法听了让人不太舒服,好像身体里真的已经发生了某种异变一样。

  聂臻又看了项姨一眼,只见那对纹着恶鬼图的男女走上前去,意欲同她搭话,却被一个高个女人抢了先: “大姐,你戴着这个铁枷重吗?走这么远的路,中途会不会有人帮忙解开?”

  几句话一出口,庙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各自忙碌的众人纷纷转过了头,带着空白的神色看着她,像是蜂群察觉到巢里的蜂后被偷换了,原本嗡嗡作响的空气也为之一顿。

  项姨脸上的笑落了下去,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高个女人勉强笑道: “我说笑的,看看谁当真了。这不是为了试一试谁还愿的心不诚,敢半途把铁枷取掉。”

  项姨那双妩媚的眼睛里映出他干巴巴的笑脸。

  “举头三尺有神明。”她板着面孔,像是背书一样念道, “这种玩笑怎么能随便开?”

  高个女人连连应是,庙里其他人又慢慢转过头,各忙各的去了。

  无双轻轻“哎呀”一声。她咬着手指,站在原地前后晃了晃,自言自语道: “越来越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