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冷酷仙境>第40章 考进士

  十一月中,淮南下了场小雪。

  硕君早起看到屋瓦上一片白,檐下结着晶莹的冰棱,忙高兴地叫几人来看。

  周荣这天起晚了,听到她的笑声才惊醒。洗漱完到院子里时,顾冬生和杜小婵正在扑雪人,在地上滚出几个全身大的印子。顾冬生抓着邻居家的猫,按下一串梅花。周荣照常过去树下练刀,树枝上的雪跟着扑簌簌抖落。他抬头四顾,像是头一回来到淮南,看什么都新奇。

  药铺里没人光顾,吃过早饭后,他就去外面走了走。

  临街几家店已经卸了门板,有人蹲在门口扇着炉子,正在烤着饼。旁边大汤锅里咕嘟冒泡,香气浓郁。空气脆冷,行人稀少,偶尔能听到说话声,还有隐约的犬吠。

  他这回走得远,一路到了运河边。大货船都运粮去京城了,还没回来,剩下零星几只也拢在岸上,无人出航,船篷上落满了雪。

  周荣一个一个脚印往前走,经过潘楼后面那个小巷也没停下。又是两个月屈指而过,聂臻的脸在印象中似乎也模糊起来。只是有时候干着活会忽然停下,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感到明灭的炉火照着他的脸,嘴唇似乎在无意识地翕动,念着聂臻,聂臻,聂臻。念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没披斗篷,就这么闷头往前走,一直走到身上被雨雪沾湿,脸也被风刮得开始生疼,才返身往回去。到了白天,路上车辙碾过,雪都化成了黄的烂泥,踩在脚下咕唧响。

  走到一半,雪泥在脚下呻吟的声音消失了,天地寂然,只剩浓雾翻涌。他明白又可以见到聂臻了,便放慢了步子,甚至想在白雾中再延宕一会儿,把这片刻的期待再拉长一点。

  走出大雾时,还没看到其他人。天色只是蒙蒙亮,几棵树擎着光秃秃的枝干站在阴影中,树上停了两只乌鸦,投下两道阴冷的视线。

  靠墙的地上有一个篮子,一个袋子,还有一卷铺盖,似乎都是给他准备的。篮子里装着白米,豆子,清水,袋子里放着笔墨纸砚,铺盖很旧了,印花褪了色,摸上去有些薄,上面贴了一张纸条,写着“闰字四号房”。

  乌鸦已经不见了,被注视的感觉却越发浓烈。

  不会再有人过来了。周荣低头看着脚下,终于明白过来。不然地上的东西不会只有这一份。

  莫非无双骗了他们,那个红绳的作用根本不是让他们碰到她,而是把他们拆开?不,一个东西的用途不会跟它在现实中的用途相悖……可能是要从这里进去,才能见到其他人。

  周荣收拾起心情,抓起铺盖背上,把袋子一并塞到食篮里,转身便去推门。门无声地向内打开时,他猛然瞥见上面多了张布告。字是用端楷写的,一笔一划都有肃杀之气:

  本次会试共三场,为期三天,望各位举人抓紧时间入场,严守考场规矩。

  一,不得交头接耳,私相传递。违者以作弊论处,一律斩立决。

  二,试题犯父讳者请勿作答,并立即举手请求考官更换考卷。违者取消本场资格,等待下轮会试重考。

  三,无故更换考卷者,以作弊论处,一律斩立决。

  四,进入号房后不得擅自离开,须如厕者请举手报告巡考官。违者视作弃考,黜落下第。

  五,落第者逐出号房,不得再参加下场考试。

  看到第二条时,周荣的眼皮就跳了跳。现实中的科考确实有避讳的说法,只不过避讳的人没有换考卷的机会,只能直接离开,等待三年后再考;相形之下,这条规则显得宽容许多——要是他知道自己生父叫什么的话。

  周邯说过一两回,从他的样貌看,他父母之中应当有一个是汉人。在焉支山附近胡汉通婚的人不算多,他出生那个时候就更少见了,要是托人去找,也许能找到。后来他就没再提过了,大约是见周荣对此并不感兴趣。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遇到亲生父亲的名字。

  抱着侥幸想想,就该不换考卷。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等待下场会试,还不算必死的路。但这个入口只有他一个人,别人看到的规则未必是这样,也许犯讳这一条就是专为他设的,等待下一轮会试也未必就有听起来这么安全。

  他跨过门槛,里面仍旧云雾弥漫,只能看见道路尽头高耸的牌楼。

  过了三重门,就到了一片蜂房似的地方。木板房一列列排布在一起,团团围绕着中间一栋三层高的大楼。在这片场院的四角各有一座瞭望塔,高高矗立在白雾之上。雾气掩盖之下,对面有几道脚步声传来,听起来遥远模糊,时走时停,似乎也在找自己的号房。

  听不出哪个是聂臻。

  每排号房入口处都写着字, “余字号” “成字号” “岁字号”……周荣找到“闰”字那一排,侧身走进巷道,顺着数到第四,看到隔板上大写的“肆”字,便进去坐下。

  里面一高一矮搭着两块板子,后面还有一小块地方,是用来烧炉子做饭的。

  一放下铺盖,就听中间大楼上一个尖细的声音唱名道: “闰字四号已就坐。”片刻后,又喊: “玄字十二号已就坐”, “荒字七号已就坐”。一共喊了二十九声,似乎是人来齐了,只听三声鼓响,那个声音道: “会试第一场,经义,现在开始,请考官发卷——”

  等了许久,也没看到考官过来。周荣将笔墨纸砚铺开,探头看了下,忽觉一股凉气侵染,似乎有什么慢慢移动了过来,使得周边空气都为之凝滞。他坐了回去,看到浓雾推着一卷纸张漂浮过来,送到眼前。一股浓重的恶意扑面而来,两边的木板像是受到了侵蚀,开始慢慢变暗,出现发霉的迹象。

  周荣抬手接过考卷,不过短短一瞬,手上的皮肤就变得一片苍白,冒出了些许斑痕。拆开考卷后才感到那股阴冷一点点消散,眼前白雾淡去,又露出前面号房的后墙。

  考官不知去了哪里,那股看不见的视线还牢牢黏在身上,周荣不舒服地抖了下肩,埋头去看试题。

  上面写得很清楚,总共五条经文,做出注解,每条不多于二百字。

  读到这里,他就强行拉回了视线。万一底下哪个字是他父亲的名字,他没有立即举手请求,会不会也算不够及时?

  要不要现在赌一把?

  总共三场考试,不至于每一场都需要换考卷。万一第一场没问题,岂不是正中仙境的下怀?

  磨好的墨在砚台里粘稠地流动,映出他苦苦思索的样子。周荣按着额角,只觉一筹莫展。

  对了,还有那支扶乩的木笔。聂臻猜测说扶乩时要两个人拿着,竖在沙盘上,口里说请某某灵。他现在找不到沙盘,只能沾了点墨,在下面垫了张白纸。到开口的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请生父之灵?”

  还是“请周荣生父之灵?”

  他拿着木笔试着念了几句词,没反应。又把单手换成双手,左右倒腾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也许他的生父还活着,所以请不到。周荣又试了试请他母亲,请本场仙境的主人,请他父亲的父亲,依然没有效果,只好收了木笔。

  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升上来了。他到现在还一个字也没写,要是这里白天过得很快,再不动笔,就没法写完了。他抬笔蘸上墨,在考卷上方顿了顿,笔尖滴下一团浓墨,落在纸上便迅速湮开。他赶紧举起手,扬声道: “闰字四号考卷被毁,请求更换。”

  这种钻空子的办法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阴冷腐烂的味道再次随着白雾靠近。考官似乎刚才就站在他旁边,很快拿了新的考卷过来。周荣把染脏的考卷给了“他”,扫了眼开头两个字——还是原题目,白忙活。

  要不干脆交白卷。没有作答,应该不能算犯讳吧?

  回过头想想,之前那几条规则从没说过落第了就不能走。唯一不能走的只有犯了父讳却没更换考卷的人。他又不是真的要考上进士,只要能活着离开仙境就行了。来到这个仙境里的人也不可能个个都学识渊博,甚至还会有大字不识的人,答题肯定不是唯一的生路。

  周荣捏着笔杆发怔,看着日头一点点偏移,忽然背后一凛,出了一层冷汗。刚才真是自作聪明,差点把自己害死。答题本来就是用墨水写字,他把墨滴在考卷上,已经是在作答了。考官当时没有说取消他的资格,是不是这场考试暂且安全了?

  此刻他才知道后怕,又定了定神,抓着笔试探着写了几个字。等待了片刻,一切如常。周荣一时有些啼笑皆非,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过关了。但后面还是要加倍小心,不能写太多,音译名中常用的字也要避开。他心底琢磨着,接着往下看去。

  第一条,解释“祭如在”。第二条,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第三条, “事死如事生”。第四条, “首身离兮心不惩”。第五条, “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悠利”。

  前面几道题还算直白, “祭如在”是讲祭祖时要保持虔敬,当成祖先神灵在场一样,和第三条差不多的意思; “人百其身”是在哀悼殉葬的人。后面则完全不知道出处。狐狸尾巴湿了?这是什么意思?

  短短几行字,带着说不出的怪异感,看久了只觉字迹都融在了一处,像是扭动的苍蝇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