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冷酷仙境>第26章 不虞之隙

  六里桥,潘家楼。

  雅间内,两人对坐,叙着闲话,脸上都带着笑,似乎其乐融融。

  寿宴之后,周硕君忽然过来问聂臻,给她的请帖是不是周荣要来的。说完又冷笑了下,道: “不管怎样,多谢你这顿饭,我也还你一顿饭。不知道你肯不肯来?还是说换个人才请得动世子殿下?”

  话说到这个分上,聂臻也只能奉陪。吃饭的地方不是他选的,却偏偏在潘楼。周硕君尝了尝,道: “说是最地道的菜,我吃着还是变了味。”

  最热的天气差不多快过去了,跑堂伙计还是勤勤勉勉进去送了几次冰块。这是潘楼的规矩,不能怠慢。

  等他换完冰块出去,周硕君又道: “我一直想看看爹娘的故乡,如今看过了,也该和阿荣回我们的故乡了。”

  冰块在寂静中融化,带来轻微的咔嚓声,一缕凉意从墙角渗过来,同燠热的空气缠斗。

  聂臻不知道自己面上流露出了什么表情,对面周硕君抬眼看过来时,忽然扑哧笑了一声。笑得快意,毒辣。脸上绷出的淡然一扫而空,唇边勾出得意洋洋的尖角。

  “骗你的。”她莞尔一笑,眼神幽邃,语气却极轻快, “……我没打算回去,是阿荣说想回去。”

  说完又定定看着聂臻。他这回控制好了表情,不动声色。周硕君却又笑了一声,道: “那天饭桌上好几个人要给你说亲,王妃娘娘好像对某家小姐很中意,还问起了生辰八字……你打算几时成婚?”

  聂臻笑了下,道: “不着急。”

  周硕君点点头,放在桌边的手慢慢攥紧,忽然咬牙道: “你这种人……你这种人,要什么没有?我反正是一厢情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哼,现在也不稀罕了。但是你不知道阿荣这个人,他对人好,是死心塌地的好……你不要去招惹他。”

  聂臻道: “我知道。”

  周硕君被他打断,眨了下眼,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聂臻轻轻笑了下,道: “你知不知道他跟我说过一样的话?他警告我不要招惹你,现在你又来跟我说一遍……我一直没有兄弟姊妹,看到你们这样兄妹情深,为彼此考虑,实在是很感动。你回去跟他说,教我功夫这件事情就此作罢。要是哪天你们真打算回焉支原,我也想送点薄礼,算是来过淮南一场,还请不要嫌弃。”

  说完便站起身,道: “还有点事情,失陪了。”

  他匆匆下了楼梯,看到仆从车轿还等在门口,便打发他们回去了,自己信步沿着运河边走去。

  绕过几条街衢,正好到了潘楼背后一条冷落的小巷。

  这里是上任转运使的私宅,后来他贪墨被查抄,旧主人走了,新主人完没还全搬过来,只住着几个看房的下人,门前冷落,同潘楼的热闹迥异。

  墙上爬着绿藤,砖上还有往年被火烧过的痕迹,底下是生着青苔的石阶。一个人正坐在那里,脚放在最低的一级,不知坐了多久。他端正习惯了,席地而坐时也还是坐得笔挺。

  聂臻立住脚,等他抬起眼时,便对他点了点头, “周兄。”

  周荣遥遥看着他,两人谁也没有动。

  聂臻又道: “今天药铺不开门了?”

  周荣道: “新雇了两个帮忙的人。”

  聂臻笑道: “看来生意很好,忙不过来了。”

  周荣“嗯”一声。

  一时没人说话。有个货郎摇着手鼓从临巷走过,陡然吆喝了一声。声音隔着砖墙飘过来,颤巍巍地,一点点近了,又远了,淹没在市声中。

  周荣看着他,张口要说什么,聂臻抢先道: “是。”

  周荣慢慢道: “是什么?”

  聂臻笑道: “你问是不是,我只能说是。不如不要问。”

  周荣盯着他,忽然笑了声,道: “我问你是不是父母叫你娶谁你就娶谁,你也要说是吗?”

  轻飘飘一句话,落在耳内,有如雷霆万钧。聂臻不由自主前趋几步,脚下轻飘飘的,如同踩在棉花上。

  “……怎么嘴皮子越来越利索,”他叹道, “我都要说不过你了。”

  周荣偏过头笑了下,淡淡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的侧脸是一条极分明的线,眉骨,眼窝,鼻梁,薄唇,起伏如同山峦。不笑的时候煞气四溢,笑起来又分外明快。现在这样,笑起来比不笑还显得落寞,还是好看。

  聂臻一步步走过去,道: “不知道焉支原是怎样,在淮南,但凡有钱人家,总是三妻四妾,只有我父母一向恩爱,从没有第三个人,连我都显得多余。”

  见周荣转过头看他,他笑了笑,又道: “所以我从小立志,将来成亲,一定要挑一个天下无双绝世美人,起码不输给我母后这样的,才叫称心如意,不负生平……说出来不怕你笑我轻狂,你看,这不是让我找到了吗。”

  周荣闭了下眼,往后仰了仰头,喉结滚动,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聂臻。”

  “哎,”聂臻应了一声。

  周荣道: “把刀还给我。还有别的兵器,总有你用着趁手的。”

  聂臻站在原地,刚刚燃起的一点奢望,又被一盆凉水兜头浇彻。

  远远的,有卖花的姑娘在深巷中吆喝,清脆的声音像在云雾中漂浮;运河上喊着号子,激情澎湃;一个锡匠从背后走过,扁担咯吱响,高亢地喊了一声“打锡壶来——”,各种平常注意不到的声音忽然全钻入脑海,听得一清二楚,挥之不去,叫人无可忍受。

  “扇子不用还我,”聂臻盯着周荣眼睛,笑了, “你扔了也行。”

  周荣站起身,颔首道: “好。”

  薄刃再次回到原主人手里,擦肩而过时,他又道: “刚才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聂臻反手抓住了他手臂。

  “我爱说,你也爱听,何乐而不为?”

  手底下的胳膊肌肉紧绷,坚硬如铁,蓄积着无限的力气,却始终没有甩开他。于是聂臻得寸进尺逼问道: “你担心周姑娘难受?她不是已经难受完了,也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还是说你担心我将来要娶个女人传宗接代?那我告诉你,我这辈子算是完了,能不能活到三百天后还不一定——”

  周荣听得青筋暴跳,道: “你说什么鬼话!”

  聂臻不理他,冷冷笑道: “更别说娶妻生子。你要一辈子效忠周硕君?你乐意,她也未必乐意。依我看,不如咱们俩不忠不孝凑成一对,天造地设——”

  后颈穴道突然被点住,说不出话来,胸口气血翻涌,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聂臻松了手,抬眼去看周荣。

  “……活不过三百天这种话,也不要再说了。”周荣仍然不看他,低声道。他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像是命令,又像是哀求。

  两人很少站得这样近,呼吸可闻,看在外人眼里,也许堪称亲密。

  聂臻没能冲开哑穴,抿住唇,狼狈地笑了下。

  周荣仿佛被抽了一鞭,肩膀微微蜷起,神色纠结成一团,又很快恢复成了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神情。聂臻越过他,往巷外走去。

  走出两步,忽听风声尖啸,一口短刀掠过,夺的一声钉入砖缝,拦在了前面。

  聂臻顿住步子。片刻后,周荣的脚步声跟上来,手指点过后颈,一触即分。聂臻继续一言不发往前走。走出两步,又是一口短刀钉在脚前。

  聂臻笑了一声,绕过飞刀,仍旧抬脚要走。只见寒光飒飒,短刀如疾风骤雨射出,将他去路封死。用力之大,甚至将刀身嵌入了石板之中。

  半晌,聂臻幽幽叹了口气,回过身道: “周姑娘叫我不要招惹你……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周荣岿然不动,神色漠漠,像紧闭的城门。

  聂臻摇摇头,笑道: “罢了,不说你不爱听的话。周兄,就此别过,仙境中再见。”

  “急什么,”周荣弯下腰,将地上的短刀挨个拔起,终于开口了, “你不是说和我不忠不孝,天造地设,后面是什么?”

  直起身时,垂下的辫子扫到肩后,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庞,眼中情绪翻涌,最终落定,仿佛死囚等待上刑场。

  聂臻微微抬起下巴,眯了眼,随口道: “天造地设,短命鸳鸯。”

  “……也好。”

  一只手搭在颈后,将他拉到身前。手指落在刚刚点过的穴道处,一遍遍抚摸着。周荣低下头来,垂眼看他。他眼睑发红,额上青筋浮凸,蔓延开来,像是土块下拱起的树根。

  聂臻低低笑了一声。

  “也好?……难不成我死在仙境内,你打算陪我一起;我活下来了,你要我去娶妻生子?”

  周荣呼吸一滞,闭了眼,喃喃道: “什么话都被你说完了。”语气颇为不满。

  聂臻看着他,起初眼神尖刻,后面便一点点柔和下来,化为了苦笑。他伸手抚过周荣颈后,手指扫过蜷曲柔韧的碎发,慢慢摸索到他耳边。温热的耳垂,冰冷的耳环,在手心烫出两个窟窿。

  他也短暂地闭上眼,柔声道: “你要是这个念头,那我跟你正相反——死了,我不要一起死;活着,我要一起活。这才叫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