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冷酷仙境>第20章 草台班子

  走出大雾,便见到一处园子。其中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比起淮南王府也毫不逊色。

  天色有些暗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在滴水檐下翘首盼望,见到二人,便急趋上前,催促道: “还不快来。外面的戏班子就是靠不住,拖拖拉拉,这么半天了,人还不齐。”

  两人跟着往里走,不多时,迎面现出一堵粉墙,里面是几间歇山顶的广厦,灰色水磨砖墙,十分清幽。中间堂屋内已经有了几个人,或站或坐,默不作声看着新进来的两人。

  墙上挂着打理得浓黑油亮的髯发,地上堆着箱笼,有几个被人打开了,露出里面唱戏的行头,水纱,靠旗,鱼鳞甲……将四壁照得光艳生辉。

  “这倒是应景,”聂臻看了笑道, “才讲完戏,就进了戏班子。”

  一个脸上带着大块褐色胎记的姑娘立刻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下后面的周荣,犹豫了一番,终于鼓起勇气走过来,小声道: “你们也是学唱戏的?”

  这个“也”字让聂臻有些意外。蓄女戏班的人家本来就少,竟然还有脸上带胎记的女戏子。

  见聂臻摇了摇头,她面上浮现出浓重的失望,垂下头不作声了。

  又等了一会儿,来了四五个人,管家这才上来道: “这七天的大戏,各位打起精神来好好唱。侯爷吩咐了,唱的好了,重重有赏。”

  胎记姑娘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不理论,便嗫嚅着道: “能不能不唱?我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教习要骂人了。”

  管家喝住她,皱眉道: “班主在哪里?怎么连手底下的人也不知道管教?”

  一个面容阴鸷的老人排开众人,走上前陪笑道: “小孩子不懂规矩,唐突了大人,还请先生恕罪。”

  管家看了他一眼,道: “你是班主,好歹叫他们齐心协力,不要临阵打退堂鼓。”

  老人弓着腰连连点头,看了眼众人,道: “我年纪为长,姑且认了这个班主的名头。各位也听见了,这里是大人物府上,咱们是来唱戏的,还请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明天见过情况,再从长计议。”

  胎记姑娘有些惶急,伸手去扯他,道: “老先生,我——”

  老人冷冷拂开她的手,重复道: “今天先安静歇着。等明天见过情况,再从长计议。”

  胎记姑娘被推了一个趔趄,脚跟绊在一个箱笼上,眼看要往后仰倒,旁边周荣眼疾手快伸出手,在她手肘上托了一把。抽回手时,又多看了她几眼。

  一个背着大刀的年轻人走过来,道: “你是头一回进来?”

  他背后那把刀几乎比人还高,行动时刀环碰撞,发出啷啷响声。鬼脸青的刀鞘上雕出浮凸的纹路,像是一张张重叠错乱的面庞,看久了让人只觉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稳。

  胎记姑娘从眼角瞄着他,磕磕绊绊道: “我,我吗?是,是吧。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都糊涂了——”

  背大刀那人笑了下,指着地上的箱笼道: “仙境。”

  “仙境?”

  那人道: “进来了就能实现一个愿望,不是仙境是什么。”

  他看见对方睁大眼的神色,差不多耐心告罄,扔下一句“要活下去,就少说多听”,便走开了。

  那边管家从袖子里掏出一串木牌,交给班主,道: “不敢累着你们,一个人唱一出就行了。戏服也都收拾好了,自己先扮上,省得还叫我催。明天等我带你们过去,不要自己乱跑,都听明白了?”

  “明白明白,”班主接过牌子,送管家出门。他试探着问了几句话,管家都没有答言。

  等管家前脚走了,一个肥胖妇人便伸长脖子道: “牌子上写的什么?”

  她从进来后就一直坐在地上喘气喊累,此时正拨弄箱子里的戏服,举起一件点翠水钻头面,咂嘴赞叹, “我年轻时候也爱唱戏,这些年身子不爽利,唱得少了,没想到今天又有机会扮上,过一过瘾。你们别看我这个样子,名角儿都夸我一把好喉咙的。”

  班主回过身,道: “很好,那你挑一段自己拿手的。”

  他将手里的木牌亮出来,一共十三块,正和屋内的人数相应。木牌上刻着戏文名,粗略扫过去,都是有名的唱段, 《玉簪记·琴挑》, 《拜月亭·蒿里歌》之类,凡听过戏的都会几句,并不算难为人。

  只是不可能人人都正好科班出身,还有周荣这样没怎么听过戏的,似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聂臻正琢磨着,就有人插嘴道: “依我看,还是每个人轮流抽一出戏。”

  立刻有几个人点头附和,道: “当然是抽签更公平。”

  肥胖妇人给那胎记姑娘使了个眼色,意思叫她反对,可惜胎记姑娘还低着头不出声,没有反应。她只得冷笑一声,把手又缩了回去,道: “那就抽签。”

  管家并没说唱得差了怎么样,只说唱得好有赏,因此众人关心的都不是自己唱得不好挨罚,而是别人唱得太好,拿走了奖赏。如果都抽签,学过戏的也很难碰到自己最拿手的唱段,其他几人自然心里舒服些。

  班主见众人都无异议,点了下头,把十三块牌子倒扣在桌上,打乱了次序,叫几人过来抽签。

  聂臻抽到的偏偏是一场丑角戏。他收了牌子,等周荣抽完回来看时,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桃花扇·秋月夜》,是一出花旦戏。

  周荣看见他的反应,便迟疑道: “这一段很难唱?”

  “……不要紧,”聂臻收拾好表情,道, “唱词我倒是记得,你实在不会唱,到时候就上去把词念一遍。”

  周荣立刻放宽了心,道: “好。”

  班主等众人都抽完牌子,自己拣了最后那个,指着地上的箱笼道: “谁是哪身衣服都知道吧?接引人说自己先扮上,那我们现在就把衣服拿过去。”

  箱笼也是十三个,很快分好了,众人便三三两两约着进房休息。

  有人还拿出一个眼球形状的东西,贴在眼皮上,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检视过,这才打叠起戏服假发,往厢房走。

  周荣似乎到此时才明白自己要穿的到底是什么。他蹲在箱笼前,举起一件水红襟帔,又放下,拿起一件白珠云肩看了看,半天没起身。

  胎记姑娘抱起自己的箱子,怯怯地笑了下,见其他人都进房去了,便小声道: “我学的就是花旦,这位哥哥,你要是不想唱这出戏,不如我们换一下。”

  周荣沉默了下,还是道: “不用了。”

  胎记姑娘点点头,悄悄安慰道: “唱戏第一就是要拔起腰板,有精神,哥哥你扮上肯定好看的。”

  可惜周荣现在跟有精神完全沾不上边。

  聂臻见他要合上箱盖,便过去摘下墙上的大发套,放在上面,道: “头发别忘了。”

  胎记姑娘噗嗤笑了一下,又觉得不好意思,忙掩住嘴,转而对聂臻道: “是不是唱完戏就能出去了?到了这里,真是跟做噩梦一样。哎,要是你掐我一把,我能醒过来就好了。”

  聂臻安抚道: “这里也未必是噩梦。姑娘不必太焦急,既然有七天时间,前面不会太急迫,今夜且好好休息。”

  她默然笑了下,神色中有些凄楚,道: “七天时间……那我也去睡了。”

  此时天已黑了,其他人都各自歇下,唯独她落了单。除了几个住人的房间里映出的烛光,四处黑幽幽的,只有桌椅和屏风的边缘泛着一线浅光,屏息潜伏在昏黑夜色里。

  两人目送她推开一扇房门,独自走了进去。门扇合上,周荣却还在盯着她消失的地方。

  聂臻瞥了他一眼,周荣这才收回目光,道: “我总觉得她走路有点奇怪,刚刚看又没有……可能是看错了。”

  聂臻没看出她奇怪在哪里,倒是周荣,从早上见面起,聂臻便觉得他神色有些恍惚,人也像是瘦了,眼窝压在眉弓下,比平常多了些憔悴阴郁之气。待要问他,却一直没找着恰当的机会。

  进了房间,聂臻摸到桌边,擦亮火镰,点燃了油灯。立刻有飞虫绕着灯焰嗡嗡飞舞起来,给这阒静的黑夜添了点活气。

  “你……”周荣放下箱子,欲言又止。

  聂臻手搭着桌面,回头看了他一眼,抬起半边眉毛,道: “想和我换?说好了抽签,再私下换过来,不太好罢。”

  周荣瞅了他一眼,像在看聂臻是当真不肯还是故意逗他。

  聂臻倚着窗台,慢慢笑了。

  “连行家也说,你扮上肯定好看,”他望着周荣,抬起手虚虚比过他脸庞轮廓,眯着眼道, “我料想也是。”

  周荣不看他,硬硬地回敬: “没你好看。”

  聂臻差点笑倒在地上。

  “惭愧,周兄,想不到你对在下评价如此之高。”

  周荣飞快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

  那方言极有韵律,喉音低沉,一嘟噜一嘟噜勾连着,不像骂人,倒像在唱歌。

  “周兄——”

  周荣盯着他,狼一样的眼睛几乎泛着绿光,似乎他再多一句话都要翻脸。

  “桃花扇的唱词还没告诉你呢。”

  周荣从案上找出一支狼毫笔,又扒拉出一张皱了的纸,这才看了他一眼, “不用讲,写下来。”而后生硬地加了一句, “多谢。”

  聂臻忍不住微笑起来。

  等他写完,周荣才不情不愿道: “麻烦你教给我唱一下。”

  聂臻顿了顿,道: “我可以讲话了?”

  周荣又从齿缝中迸出几个听不懂的音节。

  “……正好父王有一位门客,通晓各地方言,”聂臻慢悠悠道, “等我回去请教一下,看看你说的到底是什么。”

  周荣看着他,彻底不说话了。面庞在烛影中明暗变换,漫开了一层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