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过后就是过完年了，这一天家里人还一块吃了饭。既是庆元宵，也是因为过完元宵节爷爷奶奶就要回乡下。
一家人需要很有仪式感地、好吃好喝地，来迎接这不太远的分别。
爷爷奶奶准备第二天就回，还试图让贺欢也一块儿回去。
“欢崽，你也一起回去吧，你奶奶在家里得无聊了。”爷爷笑呵呵地说。
贺欢一怔。
爷爷这话没这么简单。
爷爷奶奶往年不会让他在假期开始的时候已经回乡下陪过他们的贺欢再去陪的。这个提议的提出，只能是因为爷爷奶奶觉得不对劲，想把他和他爸妈隔开。
也是，之前他说是因为学习的事才跟老爸老妈闹不愉快，但是这些不愉快，哪能还闹一个多星期了呢？
和爷爷奶奶朝夕相处，他们看出来了也正常。
爷爷奶奶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好意想让他离开，但贺欢的确是不会回去的。
他那事儿憋了这么多天，家里持续维持着低气压，年也没过好，只是维持了一个表面的和谐。也不知道老爸老妈是不是憋着劲儿要教训他一顿，总之是或不是他也不能逃就是了。
贺欢是这么决定了，但没等他说话，老妈就急着找着借口拒绝，“贺欢得在这儿学习呢，我之前就打算年后帮他找家教，补补课。”
贺欢和那个未知身份的男同学的事还没解释清楚，她必然是不能让贺欢躲过去的。
不过这找家教的事也不是瞎说，她的确是有这个打算的。
忙学习，就没空搞一些“伤风败俗”的事了。
贺欢掩盖不住脸色的不太好看。老妈没跟他说过找家教的事。
这个假期他没去打工，就是想享受一下寒假，结果老妈自顾自地又安排好了。
他不愿意，但是无意拒绝。
贺欢不习惯忤逆父母。在这种学习上的事，如果老爸老妈再打出“为他好”的旗号，他就更没有底气去反对了。
而且所有的忤逆都攒到出柜这事上了，贺欢其实是有愧疚的。
在这个事面前，其他小事，就不争辩了。
不想泄露内心的情绪，贺欢拿起手机毫无目的地翻着。
纪川给他发了个语音，他点开之后就放到了耳边，但居然开的是扩音。
没等贺欢把语音关掉，两秒钟的语音就已经播完了。
——“明天我们一块儿去。”
就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老爸居然听得反应过激地站了起来。
贺欢有些诧异地看向老爸。
可能是因为纪川的语气太缠绵悱恻——那毕竟是他在跟贺欢说他明天和詹晓一块儿出去旅游的事。
老爸误会这语音是贺欢的男朋友发过来的了。
老妈拍拍老爸，冲他打了个眼色，想让他冷静点，两个老人还在这儿呢。
可惜老爸根本没注意到老妈的意思。
“这是谁！”老爸质问着。
贺欢抬起头。
来了。
都没忍到爷爷奶奶回去吗？
够没耐性的。
“我同学。”贺欢说。
爷爷对老爸的怒火难以理解，“你干什么？欢崽同学找他，你急什么？”
“爸，你不懂。”老爸终于想起来要顾及到爷爷奶奶的心情，想含糊带过，“贺欢……唉！”
老爸这话说得跟吊人胃口似的，让奶奶怎么能不问。
“什么事！”奶奶也吊高了嗓门。
老爸自己都接受不了，怕两个老人听了受刺激，憋着一口气死活不说。
奶奶看向老妈，严肃地说：“丽琴，你说。”
老妈叹了口气。这个事本来是不准备让老人家知道的，但现在她也只能思考着怎么和缓地说出来。
贺欢攥了攥拳头，犹豫着，跪在了爷爷奶奶面前。
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瓷砖，短暂的痛楚让贺欢稍微没那么愧疚。
“哎呦，这是干什么！”奶奶急了，站起来就想把贺欢拉起来。
“让他跪着！”老爸厉声喝道。
爷爷沉着脸，没有动作。
他确定今天这事跟贺欢的学习没关系，而现在他们几个都这么遮遮掩掩不愿意直说的样子，贺欢还这个反应……
又联想到刚刚贺欢爸爸对贺欢听到一个男同学的语音都这么激动。
一个在爷爷看来惊世骇俗的想法逐渐成型。
爷爷的手有点抖，但还是努力平稳着心情。
他对奶奶说：“你别急，别急，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他们这些年轻人着什么急，你那心脑血管有那么强健吗？”
“呸！”奶奶瞪了爷爷一眼，“说什么不吉利的！”
“呸呸呸……”爷爷拉着奶奶坐下了。
奶奶忧心地看着他们，还是问：“到底怎么了？”
老爸刚刚急得站起来骂，现在倒是不吱声了？
贺欢忍不住在心里埋怨。现在知道怕气到奶奶了，刚刚怎么不忍着别让奶奶怀疑？
但如果一定要说，他自己说也好。
贺欢对上奶奶又担心又带着对他的无限纵容的眼神，他说不了谎。
铺天盖地的难过包裹着贺欢。
他明知道自己的话有可能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可他还是说了。
“爸妈他们生气，是因为我是……”贺欢没说什么名词，“我不喜欢女孩儿，喜欢男的。”
类似的话之前已经跟老爸说过一次，这次对奶奶说出来，他反倒没有想象中的艰难。
说出来是最简单的，贺欢说完却不敢掉以轻心，紧盯着奶奶的反应。
“唉呀！”奶奶眼睛一闭，晴天霹雳似的话让她难以接受。
她算是懂了贺欢那时候为什么要叫她别太难过了。
爷爷猜对了，提着的那口气却松不下，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他一直挺直的背这一刻似乎是被这句话压垮了，颓丧地弓了下来。
“奶奶……”贺欢跪在奶奶腿边，犹豫着想牵着奶奶的手。
但他不清楚自己的安慰是否会有作用，毕竟奶奶这样的始作俑者就是他。
奶奶重重叹了口气。
老爸看爷爷奶奶一副伤心失望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小到大我跟你妈都狠不下心管教你，结果让你成了今天这样，我就是太惯着你了……”老爸四处看着，火都快把头发烧着了，“学习学不好，也不听话，还搞出这么丢脸的事！”
这头奶奶刚想让贺欢先站起来，那头老爸就冲到阳台抄起晾衣杆。
“哎！”贺欢身后传来老妈的叫喊。
贺欢刚想站起来，老爸一棍子抽他腿上，差点又给他抽跪下去了。
老妈赶紧扑上前抱着老爸的手，“打能解决问题吗！”
爷爷奶奶也条件反射先护着贺欢。
贺欢差点疼得呲牙咧嘴。他的事一直是老妈管得多，老妈虽然严厉、对他要求也多，但从来不会动手……除了上次那一巴掌，之前的老爸也不动手，但这次老爸真的是气急了。
贺欢被爷爷奶奶护在怀里，腿上的疼都变成了心中膨胀的酸涩。
“打解决不了问题？痛了他就知道错了！”老爸怒骂着，“爸妈！你们让开！别惯着他！今天我非得打到他听话了，看他还喜不喜欢男的！”
“我大孙子我就惯着了！”
奶奶这气沉丹田的一句，差点没把贺欢的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震下来。
贺欢拍了拍奶奶，自己站了起来，低声说：“没事……是我让你们失望了。”
腿上那道还在隐隐抽痛，老爸这手重的，肯定得青了。
老妈和老爸还僵持着，爷爷站了起来，挡着贺欢。
“你们什么时候知道这事儿的？”爷爷收走了老爸手里的晾衣杆，对着老爸老妈说，“那次晚上吵架就是因为这个吧”
爷爷很敏锐，迅速找到整件事的起始点。
“一个多礼拜了，一个多礼拜你们都不能冷静下来？一个多礼拜都不够你们好好谈谈的？”爷爷拿着晾衣杆狠狠杵了下地板，“教孩子不是这么教的，无能的人才会用这么肤浅的手段解决问题！”
爷爷拨开老妈，指着老爸说：“贺俊全，我今天不跟你说贺欢喜欢男的女的的问题，我就说你把贺欢丢给我和他奶奶管了几年，把贺欢接回去之后又是全让丽琴管着，你这个当爸的干了什么！”
“现在你知道管了，有什么用！”
四十多岁的人了，被爷爷跟训小孩一样训得面上无光。爷爷是借着这件事说老爸对他的教育问题，强硬地把老爸的粗暴挡了回去。
奶奶不管他们在吵什么，拉着贺欢。
贺欢蹲在她面前，勉强笑道：“怎么了奶奶？”
奶奶伸手抹掉贺欢通红的眼眶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来的一滴眼泪，“欢崽，告诉奶奶，你喜欢男的这个事能改回去吗？”
贺欢从来就没喜欢过女生，何来改“回去”之说？
他苦笑着，“我一直喜欢的就是男生，从来没有变过。”
奶奶的眼睛已经不复年轻时的清明，浑浊的眼中仍是慈爱。
她看着贺欢，轻叹着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遗憾：“我多好的孙子，样样都比别人好，怎么在这上面就和别人不一样呢？”
贺欢听得喉头一梗，抬手抹了抹眼泪。
他这辈的几个孩子里，就他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奶奶最疼他了，看他哪哪都比别人家的孩子好。她也像其他家庭的长辈一样，就盼着孙子长大，念完书工作，工作的时候结婚，结婚一两年生个孩子。要是她足够健康长寿，她还能抱抱曾孙。
期盼落空，贺欢感情上走的是离经叛道的路。
奶奶低下头，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别吵了。”奶奶冲老妈招了招手，满目疲惫，“丽琴，丽琴，我回去……休息一会儿。”
老妈赶紧过来了。
奶奶平时不是要人扶的人，今天确实是心力交瘁了。贺欢想先扶奶奶站起来，又收回了手。
奶奶特地越过他，叫老妈来扶，不就是因为生了他的气吗？
贺欢给老妈让了个位置，沉默着。
老妈刚把奶奶扶起来，奶奶竟站不稳，摇摇欲坠要往下倒。
“哎！”老妈急忙喊了一声。
贺欢反应及时，和老妈一起扶着奶奶重新坐下了。
“没事，没事，有点头晕……”奶奶说。
“妈！”老爸很着急，冲回房间找车钥匙，“咱去医院……”
他拿着车钥匙出来，这一来一回，急得他好不容易被爷爷骂熄了的火又燃起来了，“贺欢，今天你把奶奶气成这样……”
“闭嘴，下去开车！”爷爷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