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照，沈昩坐在门口的阶梯上，身上不免铺了一层银纱。门前两棵枯柳，枝头随风而起，摇摆不定。
忽而，身上闪出一个身影。当即就坐在他身边。
时浅问道：“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沈昩淡然，手中的枯枝被咯吱一下给折断了。“老毛病了，无聊。”
时浅见他脸色增了愁，“在担心罗喉计都的事吗？”
沈昩显然神色恍惚了不少，回道：“有一点。”
时浅便他那边挪了挪，伸手将人抱着，好让他靠着舒服些，暖和些。“那些事太远，我们不要想了。现在不要管什么罗喉计都罗猪计都的，等到时候登了阎王殿，划了命谱，一切就都好说了。”
他话音刚落，沈昩脸上未见悦色，反而增了分莫名的愁。“时浅。”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沈昩看着他道，“哪日我当真控制不住，被罗喉计控制了，那时候，要怎么办？”
时浅略带了玩笑的意味，道：“你信得过罗喉计都有本事控制你，却不信我有能力将你唤回来啊。”
沈昩：“我没有不信你。”
他靠在时浅怀中，是久违的让人不愿离开的温暖。“若真到那一日，你杀了我吧。”
他说得无比坚定，如此一来，时浅方才玩笑的意味也一并荡然无存。
他话音刚落，头顶就传来认真不少的声音。“我死都不会让你死，你明知道我的性子，何必说了句无用的话。要杀也杀罗喉计都，为何杀你。你是你，他是他，怎能混为一谈。”
沈昩闭了眼，长吁了口气。“有点冷了，你抱紧我吧。”
时浅将人往怀里环紧了不少，也注意着力气。半边脸贴着沈昩额头，确实凉着。
时浅：“以后的事，若是想多了，自找没趣，白白添了苦恼不是？未到最后一刻，谁又说得准会发生什么。”
话闭，他坚定，一字一句道：“你永远是你，无论发生什么，沈昩永远是沈昩，你是你自己，不会是任何人。”
花田月下，风起，似乎确实冷了。沈昩逐渐有了困意，就趴在他身上睡了。甚至自己都不清楚什么时候睡着的。
听见怀中均匀的呼吸声，时浅才小心将人横抱起来，送回了屋中。
冷风往屋里钻，大门紧闭，窗户也合得严实，这下屋里才回笼了热气，再盖着两天绒被子，丝毫不觉得有冷意了。
另一屋中同样闭着门窗，檀修坐在书案前趁着烛光看文书，他总是一坐就是许久，定力惊人，是一点不动弹。
书案上摆着一个黑色匣子，上头有锁。这锁生了锈，怎么也摁不住，锁不上。
檀修瞥了眼，抬手就接过。“给我吧。”
咯吱。
锁上了。
打扰人看书的事，成湘属实抱歉。“不好意思，最近我也不知怎么了，那么多小事总会麻烦到你。”
檀修：“既然是小事，自然算不上麻烦。”
安静片刻，成湘又道：“那过段时间，道长是不是要回阎王殿？”
檀修颔首应了。
成湘：“我随你去吧。”
檀修扭头看向他，“在人界你帮我已经够多了，如今已经没必要跟着我了。”
闻声，成湘不说话了，眸色暗淡下来，却依旧顶着张笑脸。“如此，也是……”
檀修：“待飞升之后，我回冥界。”
闻声，成湘眼中的暗淡忽而就又褪了。
檀修：“你若想来找我习得修炼之法，我自是愿意教的。”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三声叩门声。
随着门开，从门后面露出一张难看的苦瓜脸。
涂山岳两眼未曾看向屋子，只余光一瞟。“成湘，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成湘闻声便起身随着去了，出了门，屋外刮着风。吹动枝头枯叶沙沙作响。
他们是在狐狸洞里头一条小河前停住的。
“我听人说，和尚要飞升，不久便去阎王殿。”涂山岳盯着成湘的脸，他的神情并不好看。“你会随着去吗？”
成湘不撒谎，“我有意随道长。”
涂山岳蹙眉，试着压住气。“纳闷了，成湘，我真的想不明白。好像自你离开青丘到了人界，不知从何时起，你被这和尚迷上了。”
成湘：“道长为人正直，他是个很好的人。”
涂山岳：“他再好你也不能跟着他！”
涂山岳的表情不像装的，他确实不满自家弟弟总是围着外人转。
涂山岳对檀修心有偏见，这事成湘是知道的。
成湘安静片刻，缓缓开口，“我等了他四世，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道长他真的很好很好，你为何不信呢。”
涂山岳整个人僵住了，甚至说当时就直接傻在了原地。“你说什么？你等他多久？你知不知道留着前世记忆投胎超过三次就会……”
“不可投胎，不入轮回。”成湘道，“我知道。”
涂山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彻底不知怎么办了。
成湘：“我不打算告诉你们这件事。兄长，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
涂山岳冷笑了两声，“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涂山岳：“对……这么说来，你也只是误打误撞投进了我们青丘的胎罢了。”
涂山岳突然安静了，方才脸上着急的神色烟消云散，转而露出的事一种透着忧愁的脸色，成湘说不上来，只让人看着心里难受不少。
涂山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成湘：“道长待我有救命之恩。”
他要说，涂山岳就在一旁安静听着。
回溯过往，他将当初鄞国遇害一事通通告诉了涂山岳。“那时我被救没多久，还是我身子弱，没几天就没气了。后来，我想找他，自然在第二世，就留着前世的记忆。可不巧，那一世我只是个穷苦平民百姓，体味了一生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我还是没能见到他。”
说起这事来，成湘却被自己蠢笑了，他觉得这是件蠢事。哪里有穷人一辈子嚷嚷着要找和尚，一辈子稀里糊涂这么过去了。
他接着道：“我还不甘心，第三世，我出家成了和尚。也正是如此，我游离四方，吃斋念佛。亲眼见了他眼中所谓天下苍生，所谓不平之事，所谓大义之事。我好像顿悟，好像离他近了不少。”
成湘：“第四世，我其实也不抱太大希望。我学医救人，若是能遇见他便遇见了，遇不上便遇不上。不过上天眷顾，我在人界之时，还是遇见了当时因生死簿一事被打入人界的他。不知怎的，我曾经只见过他的背影和一副模糊到不能再模糊得画像，可那一次，我便认出了他。”
“我记得。”涂山岳开口道，“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四处乱跑的，事实上，也是因为这样，对吗？”
成湘颔首，闷嗯了声。“道长所愿，与我所愿，都是一样的。”
涂山岳笑了声，说是笑了，却又不像笑，像是随声应付了一下。
他找了块大石头，石头上面还算平整，他坐在上面，吹着凉风。一时间怎么就觉得自己的同胞兄弟突然与自己疏远陌生了，还真是怪了。
许久，涂山岳才开口，“咱们阿爹阿娘早就不在了，自小咱三个一块长大。俗话说得好，长兄为父。阿韵一个女儿家，虽是性子闹挺了不少，却不出青丘。你虽性情温和懂事，却时而让我最为操心。”
成湘：“……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涂山岳道，“亲兄弟之间不能说这种话，是见外了的。”
成湘低了头，没再说话了。
涂山岳：“如今青丘闹了这么一出事，族长年纪也大了，平日里柿子和桃子都分不清了。我本来还想着，等我当了族长，那时候你们也长大了，都自己懂了道理，会安稳许多。”
“如今，如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着，涂山岳抬手抱着脑袋，时而叹息。他闭紧眼睛，只听耳边涓涓流水，如今怎么这么让人心烦。
“青丘会平安无事的，这是大家的家园。如今道长和冥王大人都在，一定会平安的。”
涂山岳低着头，成湘看不见他的神情。
许久，涂山岳起身。长长吁了口气，“当然，若有我一口气在，定守着咱们的家。”
说着，他突然道：“只是，这世上若是……。”
成湘站在原地不动，听着他说，然而涂山岳突然止住了，没再说下去。
涂山岳途经他身旁，伸手拍了拍他肩头。“天冷了，赶紧先回去歇着吧。今夜你与我所说的这些事，你也不必有什么顾虑，我也懒得对外说什么。好了，回去吧。”
话音刚落，他便已经走了。
待成湘回头，只留了冷风潇潇和枯叶飘转而下。
神树底下的坑洞被施了咒法，如此才能算是封印住一些恶墟城的怪物。
青丘这边也算是松了口气，闻声罗喉计都还被封印着，一群狐狸欢呼雀跃，还高兴自己家园守住了。
阿旺从人群中挤了出去，道：“冥王大人，船修好了。”
短暂停留了一上午，沈昩时浅二人正打算离开。这时迎面碰上了涂山岳，他的神色看着不好。
涂山岳：“冥王大人，你可知以命抵命的法子？”
闻声，时浅蹙眉问他，“你是要抵谁的命？”
涂山岳自然不告诉他，更何况这次冥王大人这四个字都是他少有的对时浅的称呼。“这个您就别问了，请您告诉我这法子，拜托了。”
他虔诚的很，若非时浅见过他之前跋扈的样子，当真要以为他是装的。
见他如此，时浅还是告诉了他。“生死契，以血为引，以命换命。”
涂山岳大抵明白了，于是拱手道谢。离别之际，却又被时浅喊住。
时浅：“无论你要做什么，切记，生死之事并非儿戏，当慎重。”
他点了头，依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二人离开不久，檀修便已经动身前往阎王殿。
成湘也觉得奇怪，这几日在青丘不见涂山岳。
门开了，进门的人是涂山韵。她往屋里看了看，只有涂山成湘一人。她也觉得怪，“成湘？这些日子你有没有看到涂山岳？”
“兄长他，想必在忙青丘的事吧。”
“那我可不知道。”说着，她坐在桌前，拿起桌上的果脯便吃了两块，酸酸甜甜。“我去族长那里找过了，都说没怎么见到他。”
忽而，她又道：“对了，那个护法走了，你没跟着一起？”
成湘：“道长此行飞升，我也没必要跟着。”
“走了好，你都没看前些日子，涂山岳的脸都青了，他最看不惯和尚了。一想到他之前那个表情，我就想笑，哈哈哈哈。”
成湘无奈，只能轻轻笑了声。
涂山韵好奇，又问道：“你说飞升是怎么一回事，只要飞到天庭，便就成神了吗？像是鲤鱼跃龙门那般？”
“大抵是吧，我没见过。”
涂山韵开始自己想了，于是问道：“你说会不会哪一天我也能飞升，成狐仙了？”
说着，她自己嘿嘿笑了。
成湘也笑了，附声道：“如果你想，我相信你可以的。”
玩笑归玩笑，说到底的，涂山韵还是摆手拒绝了。“我可不愿意，飞升好累的，成了神仙规矩多，十万天规啊，我还是本分当只小狐妖自在。”
到了晚上，才终于又见到涂山岳。
涂山岳的表情依旧不好，这么些日子的异状，成湘甚至怀疑兄长是否被人夺舍了。
涂山岳：“把手伸过来。”
成湘虽是不解，也还是把手递了过去。却不曾想涂山岳的狐狸爪子将他的手心割破，流出汩汩红血来。
成湘问他做什么，涂山岳也只道，“这你就别管了。”
于是他走了，只留下成湘站在原地，他低头看了看流着血的手，实在不解。
然而第二天，阎王殿那边传来噩耗，檀修飞升之中出了差错。
他本是升到天宫，却到六圣之一的晨曦娘娘那边出了差错。神仙道：“你修此梵行，断情绝爱，人世间俗念不可沾染半分，你可知道？”
檀修：“弟子知道。”
这晨曦娘娘便是檀修的入门师父，虽未入仙门，当初晨曦娘娘也是看在他一片赤诚之心，心怀苍生大义。
晨曦娘娘叹口气，“这是你的劫难吗？此番人界之行，你为何动了俗念？”
檀修却坚定，“弟子一心修行，绝无他意！”
晨曦娘娘：“情于深处而不自知。如今只有断了劫难，方可飞升。”
阎王殿外，门口的鬼兵见来了人，赶紧拦着。“护法在此塑金身，尔等不可靠近！”
成湘被拦着，进不去，只能在门口张望。“我想问一下，飞升之事如何出了差错？”
见他着急，门口的两位鬼兵也并非不愿告诉他，他们也不知道。
最后也还是把成湘赶走，“如若再不离开，休怪我们不客气。”
料想檀修在殿中，也不能闹出大动静来。于是成湘便听了鬼兵的话，其实也并未离开，只是找了处地方躲着。
尔时，眼前金光一闪，等成湘再睁开眼睛，竟身处云雾仙境之中。
晨曦娘娘轻声唤他，“小狐狸。”
成湘认得出眼前的神仙，赶紧跪下叩拜。“成湘拜见晨曦娘娘。”
晨曦娘娘：“你可知我今日找你，所为何事？”
成湘摇摇头，却有别的话想要问。“晨曦娘娘，成湘冒犯，不过成湘只是想问，道长他一生除魔卫道，心怀苍生，如何不能飞升？”
晨曦娘娘：“我这次找你来，便是为了这事。檀修修梵行，断情绝爱，不惹凡尘之事，你可清楚？”
成湘：“成湘明白。”
晨曦娘娘：“我知道你为檀修做了许多，四世之苦并非轻易所及。只是天意弄人，檀修飞升成神，定遇劫难，而此难……便是你。”
闻声，成湘彻底愣了。“我？我……我是道长的劫难？怎么会……”
晨曦娘娘：“所以，他无法飞升成神。”
成湘瘫坐在地，久久不能回神。
阎王殿中，没一会儿就又匆匆赶来了一人。
门口的鬼兵拦住，不过涂山岳的脾气可不好。差点动手和他们打起来。“我要找人！”
鬼兵怪了，“你要找谁？”
涂山岳：“我来找我弟弟！他在哪里！”
鬼兵：“你弟弟？你弟弟又是谁？”
涂山岳不说，脾气上来了，揪着鬼兵的领口就要打。
鬼兵这会儿一害怕，瞬间就想起来了。“刚才来了只青丘的狐狸，我们不让他进，后来就走了。”
涂山岳：“他去了哪儿？”
鬼兵伸手指了指远方的拐角，“就从那边过去的，往那边走了。”
闻声，涂山岳才算是松了手，气冲冲着急往那边去了。
两个鬼兵唏嘘，“青丘的狐狸真是好大的脾气。”
“成湘！成湘！”涂山岳喊着，突然就看见瘫坐在地上的成湘，他的眼眶已经红透，模样可怜极了。
“成湘，哥哥带你回家，我们走，我们走，我们不管这些事了。”说着，涂山岳拉着成湘就要回青丘。
可成湘不动弹，眼里湿润了不少，可那泪从未从眼中流出。“兄长，为什么是我，我怎么会是劫难，怎么会是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可怜极了，涂山岳实在心有不忍，便蹲下身轻轻抱着他安慰。“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成湘已经做的很好了，哥哥带你回家。你是成湘，别想和尚了，和哥哥回家，回青丘，咱们几个还在一起。”
“兄长。”成湘声音哑了不少，“对不起。”
说着，他突然施法，竟将涂山岳给定着，动弹不得。
涂山岳眼眶红着，突然一愣。“成湘……你要做什么？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你给我下了生死契，兄长，你还是不擅长撒谎。”成湘说着，伸手抓起涂山岳的手来。
涂山岳慌了，模样凶了不少，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凶狠地吼成湘。“不准解！你不准解开！别动！”
可成湘哪里还听得进去，轻轻割来他的手指，又划破自己手心。血液交融，口中默念咒语，生死契才算解开。
成湘：“我虽年龄比你小，却也活了四世。兄长，你到底，还是小瞧我了。”
涂山岳察觉契约解开，他慌张道：“成湘，你听话，在听哥哥这么一次。你别做傻事，我求你了，兄长求你了！”
说着，黑色的布条已经蒙住了他的眼睛。
“道长救我，救这世间。我活过了四世，我与他已然拥有共同的信仰。”成湘的声音反而淡然了不少。“若我一死，为人间换来一位救济他们的好神仙，那也无妨。”
成湘手执长剑，放于脖领之间。他咬牙，剑刃划破皮肤，鲜血淋漓。
眼前的宫殿在眼中逐渐模糊，直到哐当一声，是长剑落地的声音。
涂山岳：“成湘！成湘！你做了什么！你干什么！”
他哭喊着，却没人回应。直到人死，涂山岳身上的法术消散。
他回眸之际，猛然拽下眼上的布条。竟看见涂山成湘倒在血泊之中，脖领的血还止不住往外流。
“成湘！成湘！”他着急爬了过去，将人撑起，他试图伸手捂着脖领上流着的血，可直到鲜血从涂山岳指缝中溢出，他也止不住。
他渡灵力，渡修为，可没办法，怀抱里的人身上已经渐渐冰凉。直到最后一丝灵力消散，成湘也随着一并化作光点，飘散于空中。
“成湘！成湘你别走！”涂山岳起身伸手去抓那些光点，却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消散，彻底消失。
“成湘……成湘！”
安静诡谲的阎王殿门口就这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而阎王殿中的人似乎也是被这声音惊醒，豁然，金光加身，一道天柱直冲云天，威力无穷。
门口的两个鬼兵也被吓了一跳。
“飞升了！飞升了！护法飞升了！”
直到金光散开，披在整座阎王殿上，自此冥界便又飞升了位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