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昼星夜行【完结】>第52章 赌约践行之吻

  这是我和我的老师进行过的,最深也最浅的吻。

  我和她的唇舌纠缠着,如同陆地上的鱼,在甜美的窒息边缘徘徊。放在她胸前推拒的手也失去了力气,只能无力地揪着她的衣领。

  她吻得好深。我被迫在薇薇安的臂弯中仰起头,承受着她一次又一次渡给我的苦药,漫长而深刻。然而,随着这冰凉又苦涩的药液滑落喉咙,每一次吻都让我愈发清醒,心也愈发地变冷,如同灵魂和肉.体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沉沦在灼热的纠缠中,一半却逐渐滑入冰冷的深渊里。

  薇薇安的吻由始至终都没有带着情绪,好像她自己不过是一个渡药的容器,一个冷冰冰的玻璃制品。

  我的手下意识松开了,从她的衣领垂落到自己身侧,无助地蜷成拳头。薇薇安意识到了我的清醒,很快就停下了动作。

  我垂下眼睫不敢看她,心却依旧怀抱着一丝可笑的侥幸心理,梦呓一般地喃喃:“薇薇安……你真的没有哪怕一点点……喜欢我吗?”

  我如同哀求一般地说:“有还是没有,我只想要一个答复。”

  沉默,如同在断头台上等待铡刀落下一般窒息而发凉的沉默。薇薇安沉默着,把目光转向我,凝视三秒之后,她轻轻地说:“你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艾希礼。”

  “我只是你在成年前的一个幻梦。”她说。

  “孩子总会有这种对年长者的迷恋之心,那并非真正的爱,只不过是一种年轻的仰慕罢了。就像露水,随着长大迅速消散,等到以后,你或许只会觉得这份感情幼稚不堪。”

  幼稚不堪,原来她就是这样想的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的眼睛真好看,蓝宝石般贵重,却也如蓝宝石一般的冰冷。在我们相遇的第一夜里出现的那个薇薇安,仿佛又重新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看上去高傲而冷漠。

  然而,我的怒火却在这一刻被点燃了。

  “你由始至终都不肯给我一个答案是吗?”我咬了咬下唇,“薇薇安,我真的很好奇……你现在是站在一个什么样的角度来面对我呢?

  “是从一个老师,还是一个长辈?是不是在你的眼里,我对你的喜欢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小孩子玩笑一样幼稚的、荒唐的、不值一提的迷恋,只需要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就会自动放弃?”

  “……你凭什么这样定义我对你的感情?”

  我问她,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薇薇安却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这份沉默使我如鲠在喉,却不得不强忍着内心的疼痛一点一点地往下说,就像是用一把刀子当面将自己血淋淋地剖陈开似地:“不是的,薇薇安,我要告诉你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喜欢你,就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想要成为恋人的喜欢。所以我才会一路以来,这么、这么努力地去追赶你。”

  “你知道吗?从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耀眼,太耀眼了,让从小到大一直躲在影子里的我都避无可避,就好像上天忽然砸下来的一份、太好也太容易失去的礼物。”

  “可是我不想要礼物,不想当那个宴会里被随机抛的蔷薇花束砸中的幸运儿,也不想要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得到的温柔施舍。我很贪心,特别、特别、特别贪心,我只想和你并肩,被你选中,被‘非我不可’的那种选中而选中。”

  我一字一句地说,竟然觉得自己此生从未有过内心如此清晰明白的时刻。

  思绪像最锋利的刀,冷静而游刃有余地将我曾经一团乱麻的思维条分缕析,也让我的心遍体凌伤。

  “所以,无论你给我的答案是‘是’或‘否’,我都可以接受。”我像给自己的葬礼致哀悼词一般平静地作陈词,“但是你什么也没有给我。如果你至今还觉得我的感情是什么睡一觉就会过去的东西,那么我请你离开——带着你自以为是的怜悯、高高在上的所谓‘不点破’的温柔,从我的房间离开!”

  最后一句话终归还是变成了感叹句。我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呼吸,想要让自己看上去至少高傲些漂亮些,眼泪却特别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转。我仰起头,然后在此刻发现一个特别绝望的事实。

  ——这房间是薇薇安的,该滚的人是我。

  ……我这辈子就没这么倒霉过!滚就滚!我最会滚了!

  怒火冲昏了我的头脑,让我连伤口疼痛也忘了——伤口处理这类事情没关系,大不了我找安洁黛尔去!我愤怒地想着,挣脱了薇薇安搂着我肩膀的手,想要往房门口走去。

  然后薇薇安扣住了我的手腕。

  我回头看她,眼中充满愤怒,薇薇安却以沉默应答。她死死地盯着我,似乎连瞳仁有一丝颤抖。

  好痛。

  她扣得好用力,我觉得自己的手腕生疼,再也不想搭理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了,拼命地想要抽回手,薇薇安却死也不放。

  就在我准备狠狠地咬她一口的时候,她却忽然放开了手。

  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她忽然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艾希礼,”她喃喃地对我说,如声轻叹,“你……别走。”

  冰冷的香气再次笼罩了我,像一个破碎了的、却又触手可及的梦。

  我呆站在原地,委屈得无以复加,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又想要干什么?看着我被你捉弄很有意思吗?”

  薇薇安又不说话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我以为她已经冷静下来,又要把我从她的怀里推出去的时候,耳后忽然传来她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

  “如果你想要听我的答案,那么对于是否爱你这个问题,我会说……是的。”

  奇异地,我觉得她的声音中压抑着一种深沉的感情,如暴风雨夜振鸣的大提琴弦。悲伤、低哑、带着深深的困惑,就好像声音的主人也不明白,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会忽然开口说这一段话似的。

  “你知道吗?在遇见你之前,我觉得这个世界的存在,对我是没有意义的。”薇薇安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茫然,像在虚无中寻找一根可以攀缘的绳索,“强大、长生、不老——精灵拥有人类所难以企及的一切,却也终其一生无法体悟人类所拥有的一切。拥有「永恒」的人无法体会「转瞬即逝」的含义,没有「痛苦」的人自然也不会体会「欢乐」。”

  “生死、爱恨这些事物,之所以千百年来令所有人类为之颤栗沉沦的,是因为人类本身为它们赋予了存在的意义。河水会因为自己枯竭而流泪吗?蔷薇花会爱上歌唱的夜莺吗?”

  “不会,这样的故事只能出现在人类的诗歌中,是人类将自己的情感嫁接到了这些意象的身上。

  “对不生不死、无知无觉的精灵来说,它们更像一颗行走的树,千百年来的经历不过转瞬即逝的微风,拂过了就是拂过了,不会再产生更多的意义。”

  “——这就是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过的生活。”

  她轻声说,慢慢地将我转了过来,握着我的手,放上了她的心口。

  隔着柔软的触感,我的掌心感受到了清晰、有力的跳动。

  “可是你看,在遇到你之后,我开始感受到「心」的存在了。”她说,“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感情,是那夜你靠着我的肩膀上落泪的那一刻。”

  “那一刻,我听见心中冰层的碎裂声。”

  “也就是从那一条细小的裂缝开始,你的点点滴滴开始渗透进来,我因你欢笑而欣悦,因你流泪而悲伤。在遇见你之后,‘感情’的存在才终于不再是一个公式般的认知,而成为了牵动我心弦的一种感受。”

  “然后,你斩下巨龙的那一刻,我在你的眼睛中看见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与悲伤。”

  “我的心终于感受到了你的疼痛。我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痛苦,也从未如此地想要将你拥入我怀中,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一份感情。”

  “这份感情是正确的吗?这份感情是正当的吗?这份感情会为你再添一丝悲哀和困扰吗——这不再是像配置魔药一样可以用经验解决的事情了。”

  “所以我生平第一次,懦弱地选择了逃避。”

  “但是,显而易见,我所遇见的万事万物,早已因为你而产生了新的意义。”

  “你知道吗?现在,当有风吹过我的时候,在我心里它就不再是「风」,而是一种能够吹过你的发丝、让你微笑的事物。”

  “你是我感知这个世界的桥梁。”

  “艾希礼……我、我又把你弄哭了吗?”

  从听到她表白的那一刻起,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泪花糊了满脸——好丢脸!我觉得自己难堪极了,下意识想躲,却又被薇薇安捧住了脸,躲闪不得。

  ——薇薇安真的是太讨厌了。她讨厌就讨厌在……讨厌在……讨厌就讨厌在她特别讨厌!

  我在心里恨恨地想,翻来覆去地用一个词骂她。

  薇薇安却用指尖揩掉了我眼角的一颗泪珠,轻轻吻掉了它。

  “我输了,一败涂地、彻彻底底。”她叹息一般说,“艾希礼,请问我还有资格践行我们的赌约吗?”

  我不说话,她的气息就又覆了上来——她的腿好长,只需要轻轻一勾,就将我完完全全圈在了她的怀抱中。明明现在是我站着她坐着,我却被她带着情不自禁地软了腰,不知道怎么地就坐到了她腿上,被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脸颊。

  她闭上眼睛过来蹭我,额头贴额头,鼻尖碰鼻尖,纤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痒痒地蹭着我的脸颊——该死,她怎么还不亲我?

  我脸红心跳地想,然后意识到——薇薇安是在等我的同意。

  “啊……嗯……”我结结巴巴地说,试图营造出趾高气扬的氛围,“愿赌服输,你自己看着办——唔!”

  她已然吻了上来。起初是轻轻的,如同第一片雪花飘落湖面,在涟漪间融化。然后这个吻逐渐深入,变成一种令人战栗的、难以呼吸的感情,我的后脑勺被她托住,容不得一丝后退,只能被动地承受着她柔软而绵密的亲吻。

  我紧张得快要窒息了,好在薇薇安及时发现。她低声笑了笑,穿插在我发间的手指揉了揉我的脑袋,另一只手则覆上了我的眼睛:“闭上眼睛。”

  我的视觉被她暂时剥夺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接触的唇。在确认我已经乖乖闭眼之后,她的指尖逐渐下滑,打着圈圈落在了我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呜!”我下意识绷紧了腰。

  “别怕。”她柔声说,“除了吻你,我什么也不做。”

  说完,她真的依言松开了我的腰,手落到了我的尾巴上。毛茸茸蓬松松的狐狸尾巴看起来体量大,真的被她握在手中的时候其实不过是小小一把。薇薇安像是觉得很有趣似地笑了声,重新把手松开,慢条斯理地给我梳着毛。

  我觉得自己要融化了,下意识又蹭过去了一点,勾着薇薇安的脖子哼哼唧唧。

  “你尝起来好甜,我的公主殿下。”她低声说,亲亲我唇角,又吻了吻我的眼睛,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我。

  “好了,接下来我们要做些重要的事情了。”薇薇安嘴上说得严肃,手却又抓着我的尾巴揉了好几下,“乖,把衣服解开。”

  ——该来的还是要来!我面红耳赤地将自己的尾巴抱在怀里,结结巴巴:“你、你要干什么。”

  “处理伤口。”薇薇安正襟危坐,表情清冷严肃,好像刚才那个黏在我身上不肯走的家伙不是她似的。

  然而,上扬的尾音却出卖了她:“还是说……你想我干些什么呢?”

  “……不知道!”

  …

  最后,薇薇安终于帮我处理好了身上的所有伤口。

  窗帘拉着,看不出外面是什么时候,但我猜一定已经天色大亮。桌面上的龙心结晶在昏暗的房间中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那是离开时薇薇安帮我取出来了,此刻正静静地悬浮在一只鸟笼型的玻璃器皿中。

  ——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

  可是,我已经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睛了。难以想象,从跋涉行军到斩下巨龙,不过是一日一夜间发生的事情。我打了个哈欠,终于被旅途和战斗的疲惫彻底俘虏了。在被薇薇安捏着脸颊肉的半哄半劝下,我草草地吃些东西,随后两眼一闭,在薇薇安怀里彻底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

  薇薇安垂下眼睫。

  在怀中少女彻底熟睡之后,她轻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重新下了床。

  艾希礼已经解开了束胸的绷带,身体在被褥下显出青涩而柔软的起伏。薇薇安绝不想让第二个人看到她这模样,因此重新披上外衣,端起餐盘,亲自将它送出了房间。

  然后,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从三楼的长廊上看见坐在大厅中等候的安洁黛尔。

  她应当是刚刚从军营中回来,纯白的神官袍上粘着灰尘和血迹,却没有回修道院中梳洗。像是感受到薇薇安的视线一般,安洁黛尔抬起头,以一种怀疑与审视的表情回应了薇薇安的注视。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仿佛能听到剑刃相撞的叮当。

  她们互不相让,直到薇薇安露出一个优美的微笑。她随手拿起托盘中艾希礼饮过的酒杯,向安洁黛尔遥遥一举,仿佛胜利者最后的致意。

  “你、输、了。”她用口型无声地说。

  安洁黛尔一瞬间黑下脸,一边十分不齿面前这魔法师这种幼稚的行为,一边却又在心中感到了货真价实的怒气。

  然而,此刻她确实无可奈何。女神官恨恨地咬了咬牙,咽下了这奇怪的郁闷之情。

  然后她转身离开。

  薇薇安微笑着将托盘递给了红着脸在一旁等候的小女仆。她轻快地吹了个口哨,相当满意地准备转身回房间,却又忽然停了动作。

  就在她拧动门把手的那一刻,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一幕再次闪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在叹息山谷里看见的东西。

  遍身浴血的白发少女站在巨龙的脊背上,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利剑。就在那个刹那,太阳和巨龙的鲜血同时喷薄而出,将奥尔德林所有的树叶染红。

  薇薇安睁大了眼睛,看见明亮的少女在那一刻与眉目高远的君王塑像重叠,随后光阴飞逝,命途陡转,她身后炽烈的太阳如熟透的果实沉沉地坠入海里。

  王旗颓败,鲜血成河,万事万物在白马过隙间兀自枯荣。

  眼球传来剧烈的灼烧感,就在泪水冲出眼眶的瞬息,所有景物都如浪潮回溯,重新变回眼前宁静的模样。

  艾希礼依旧在房间中沉静地酣睡。

  薇薇安静静地背对走廊站着,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擦掉了一颗从眼角滑落的血泪。

  她生平第一次如此、如此憎恨自己拥有一双预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