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昼星夜行【完结】>第40章 焰火与月亮

  国王大道上人声鼎沸,空气中充满着浓烈的香气,在秋日炽烈的阳光中蒸腾着,同送别的欢呼声般一浪高似一浪。

  这是王城中最宽阔、最恢宏的一条大道,从王宫笔直地通到外城,路上重重关卡,唯有王军出征与凯旋时才会打开,我骑马随军走在大道上,看见军队铠甲在阳光下反射出雪亮的光,如同粼粼的波光落在道旁民众,他们欢呼着、呐喊着,拥挤在道旁,奋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抛出手中的花朵。

  神官安洁黛尔走在我的左侧,白纱从头顶开始垂落,遮盖住大半个身子,代表向神明献上的永恒贞洁。

  但即便是这一层遮羞布也不能隔过所有的目光,兽人灵敏的听觉使我留意,欢呼之中,仍有窃窃的声响。

  ——安洁黛尔跨坐在马上。

  这是奥尔德林难以见到的场景。王城的小姐并非不会骑马,但只有横鞍侧骑才被视作一位女士应有的礼仪。毕竟,不但马鞍会磨破淑女们娇嫩的皮肤,策马时吹过的风更会有吹起裙摆露出大腿的致命危险。

  因此,在过去无数个和煦的春日里,当男人们扬鞭奋蹄,在如茵碧草间你追我赶时,奥尔德林的淑女们往往会撑起阳伞,在垂柳的阴影中骑着横鞍缓缓走过。

  而女神官当然也不例外,神殿中女性神官一直都很少。绝大多数进入神殿成为学徒的年轻女性,不过是想要借着“光明淑女”的名号更好地找到如意郎君而已。

  因此,在众人眼中,即便是进入光明神殿的女人,即便做到了神官之位,最终也不过是“要嫁人的”罢了。

  但今日,安洁黛尔,一位昔日的名门淑女,今日的女神官,却如此堂而皇之地跨骑在了骏马之上。

  忧虑、疑惑以及轻佻的言语,由于畏惧神殿的威严而变得沉默,却又化作心照不宣的眼神传递在人群之中。下城区人多眼杂,脚夫杂役以及最不入流的佣兵都混在其中,男人们下流的目光越过一众士兵,毫无遮拦地盘旋在女神官身上,像细小却恼人的吸血飞虫,恨不得嗡嗡嗡地钻进那白纱中去。

  我只偏头看了一眼,就几乎要气得捏紧拳头,转过头却看见安洁黛尔骑在马上,依旧像我第一次看见她时那般脊梁挺直。白纱朦胧中的双眼,像冰冷的棕褐色琥珀,平静地注视着前方,流露出一种漠然。

  ——与那夜站在上城区的街道上,她注视那位受伤的马车夫一样不为所动的漠然,几乎令我以为她根本没听到这些议论的声响。

  但显然并非如此。安洁黛尔的手紧紧攥着缰绳,几乎要失去血色。

  “啪!”

  一声清脆的鞭响忽然从我的右侧响起,我转过头,看见薇薇安骑马走在外侧,目光同样平直地注视着前方,手中却再次甩出一声清脆有力的鞭响。

  那是一记空鞭,没有击中任何人,却吓得道旁议论纷纷的民众惊慌地连连退了几步,领头的莱昂内尔回过头,对薇薇安露出不解的神色。

  然而,他的质问却没有机会说出口了,因为就在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袖间一闪,飞快地冲上了天空——是焰火,出征的礼仪,开城门的讯号,此刻化作焰火绽放在白昼的天空中,发出爆裂的声响。

  “——”

  与此同此,城门打开的号角就在这一瞬间与之相应,悠长而嘹亮地响起,惊飞了王城的飞鸟。所有人都在此刻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见无数的白鸟振翅飞起,掠过国王大道的两侧沉默伫立的三尊高大石像——那是拉维诺王国建国以来最声名远扬的三位神王。

  此刻,倘若能从飞鸟的眼睛去俯瞰着沸腾的街道,那我们势必会看到民众、军队、钟楼、街道与高空之上看去是这般渺小,不过是此世稍纵即逝的尘埃,唯有三位手执利剑与权杖的英武的君王镇立于王城之中,驻足于天地之间,他们战功赫赫,他们强大魁梧,他们千百年来受到王国的憧憬与仰望,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男人。

  我骑在马上,在欢呼声中仰头注视着为首最高大的石像——开国神祖奥尔德林,他的雕像其他两位神王一般目视远方,而是微微地仰起头,注视着天空的方向,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喧嚣,都过是他脚下滚滚的尘土。

  于是,他也就永远都不会知道,此刻,在这滚滚的尘埃之中,走过了三个女人。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仰望着那象征权柄与力量的神像,而我低下头,看见薇薇安依旧注视着前方,下巴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瞒天过海的、恶作剧一般轻盈而狡黠的快感漫上我的心头,我转过头,看见安洁黛尔正注视着我们的方向,注意到我的目光之后,她又冷冷地哼了一声,重新把头拧了过去。

  ——好记仇啊!我叹气。

  “走吧。”

  薇薇安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来,看见在洪亮的号角声中,城门已经完全打开,机关桥缓缓放下,在穿过城墙,走过护城河之后,征程将正式开始。

  我忽然想起我与薇薇安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我们趁着夜色乘着马车一路冲向近郊的森林,在车厢内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我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将会离开这里,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世界像长长的图卷,正沿脚下道路铺陈开来。

  我注视着远方的天空,也回应道:“走吧。”

  最后一声悠长的号角响起,我一夹马腹,加快了步伐跟上了领头的莱昂内尔。城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一声落锁的砰然巨响,欢呼远去,于是我知道,在这一刻,童年的余荫已经被我正式抛在身后。

  然后,我们开始向西行进。

  军队主要由骑兵与□□兵组成。当面对大型飞龙时,巨大的弩机是除法术外最有力的武器,而骑兵则更为灵活机动,为了对抗巨龙的魔焰,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最坚固最厚重的那套铠甲,无论是在阳光还是月光下行进,铠甲上的魔抗铭文都在时时刻刻的闪耀着淡淡的流光。

  即便是我也选择了一身轻甲。在这披坚执锐的队伍中,只有两个人选择了轻装上阵。

  第一个人必然是安洁黛尔,身为另一位神官——督利安的副手,她主要承担的是在后方祈祷和治愈的职责,因此只随身佩戴了一把短剑。

  而第二位——薇薇安,她甚至没有带任何一把剑,也没有佩戴任何铠甲,依旧是一身柔软的衣袍,怀抱着她用破布条包裹着的魔杖,骑在马上悠然的走着——她甚至不会动用马刺和马鞭。

  作为精灵,自然万物似乎天生就与她心意相通,名叫雪山的骏马温顺地被她骑在□□,那驯良的样子任谁看了也猜不出这是一匹曾经尥蹶子踢飞过三个人的烈马。

  ……每当军队停下来修整的时候,看见雪山站在溪流边依恋地等待着薇薇安给它梳毛,我的内心就会没来由地涌起一阵嫉妒。

  薇薇安已经很久没和我好好说过话了,也很久没有摸过我的头发。那匹雪白的牲口把脸贴在薇薇安手上有滋有味啃苹果的样子和当初薇薇安板起脸和我说话的样子对比如此鲜明,让我越看越郁闷,越想越委屈。

  然而军队行色匆匆,在这些日子里,我与莱昂内尔总是走在前方开路,两位神官走在中段,而五感敏锐的薇薇安则常常负责断后,导致我和她经常好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某些赶夜路的时刻,我会听到身后气流爆鸣般的声响,伴随着黑暗中野兽呜呜地哀嚎,那时我便知道,薇薇安又出手驱赶了一批尾随的野兽。

  也只有在这一刻,才能让我感觉薇薇安就在我的身后。

  直到某天晚上,或许是白天赶路太多的缘故,膝盖的生长痛让我在帐篷中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我索性爬起来,悄悄走到外头去透透气。

  帐篷外的空气透着秋夜的寒意,今夜军队驻营在河岸边,夜色一深,寂寞的涛声就分外的明显。我仰头望天,穿过树木交织的枝叶黑影,看见几点天外落下的寒星。路途疲惫,士兵们几乎都已经陷入熟睡,在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中,我看见薇薇安正坐在远处一棵树的枝桠上。

  篝火离她实在有点远,寒凉夜色中,跃动的火光只能暗淡地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

  我心念一动,忍不住悄悄地走到了树下。

  “老师?”

  我仰头看着她,小声地喊她。

  她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低头看我,似乎有点疑惑地眨了眨眼:“你怎么没睡?”

  “腿疼,睡不着。”我老老实实地答话, “老师呢?”

  “精灵本来就睡得很少。”

  她轻声地回答,目光又落回了远处,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那是大河对岸的一片树林,落在两座山之间,一直延伸到山谷之中。天幕幽蓝,一勾细细的冷月挂在对面山脉的尖端,不时能听到几声寒鸦的啼叫。

  “那是凡特安塞希特里亚。”薇薇安忽然低声说出了一个长诗一般的名字,“用通用语的说法,就是精灵之森。”

  “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曾经是精灵居住的森林。据说每当新月出现的时候,森林里的精灵就会聚集在泉水边歌唱,庆祝月亮的新生。”

  薇薇安柔声地说道,我抬头,发现这一瞬间她浅蓝的眼睛竟然在黑夜中变成了与天空和河水近似的幽蓝色泽,一枚冷月沉在她的眼眸中,泛着一点亮光。

  “如果有幸运的旅人能够循声找到他们的庆典,那么他就会被精灵们迎入林中,赐予他美酒、祝福以及智者的预言。据那些旅行者的笔记所说,精灵的歌声如同弦琴与泉水之音齐奏,回荡在山谷之中,一直响彻到月亮重新落在那座山的背后,是所有旅人梦中宁静的乐土。

  “可惜的是,后来这片大地就陷入了战火,连精灵的栖息之处也未能幸免。暮日之征之后,精灵圣泉被毁坏,精灵也从此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他们去了哪里?”我忍不住追问。

  “不知道了。”她摇摇头,冲我笑了一下,“很抱歉,这些故事我也是后来从书里找来的,我并没有出生在精灵之森。”

  “也没有听过……精灵的歌。”她喃喃地说。

  ——薇薇安是被人类囚禁长大的精灵。

  我想起她曾经的话,一时哑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薇薇安重新陷入静默之中,夜风吹动她的长发,今夜的她似乎像月亮一般哀伤。我的手下意识收进了口袋中,握紧了莉塔交给我的那条项链——它同样也来自于一片未曾谋面的故乡。

  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否能算作同等程度的哀伤?我不知道,也不能问。这个时候,安慰的言语总是显得分外的轻浮,我垂下头,思索了片刻,最后轻轻地拽了拽薇薇安垂落的衣袖,小声地问:“我可以上来吗?

  薇薇安低头,好像有些不解,但最后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了一个人的位置。

  于是我抓着树枝爬了上去,和她并肩坐在一起。

  谁也没有再说话,我们肩并肩靠着,就这样看着对面天幕上的月亮慢慢地、慢慢地沉到了山脉的背后。

  今夜没有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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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走吧》北岛:走吧,落叶吹进山谷,歌声却没有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