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昼星夜行【完结】>第38章 我的名字

  在那夜之后,动身前往西边境终于正式提上了我的日程。

  薇薇安说到做到,说服了国王与莱昂内尔。

  据说那天议事厅中的侍女所说,当坐在大臣中的她提出这个问题时,议事厅一瞬间就被朝臣们不解和愤怒的质问声淹没了,所有人都以不满的目光注视着薇薇安,仿佛她就是一个祸乱朝政的佞臣——她确实是。

  至少,薇薇安本人也对这个罪名乐见其成。

  据说,当所有人都恨不得用目光把她洞穿的时刻,薇薇安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抿了一口杯中的红茶。

  “维安,告诉我你做出这一提议的原因。”位居上首的父亲问,“即便艾希礼是你的学生,但带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上战场,对胜利毫无裨益。”

  “谁知道呢?”薇薇安放下杯子,轻巧地回答道,“也许他对胜利毫无用处,但胜利的关键,无疑在我这里。”

  “这并非提议,这是我的要求,陛下,您应该明白。”

  她坦然地说,脸上依旧挂着完美的笑容。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薇薇安是彻头彻尾的疯子,比阿尔希弥斯公爵还要疯狂上几分。

  但她确实有疯狂的资本。

  她狡黠、强大,精通威胁的艺术,像一匹自负而优雅的野马,从未被皇室的权力捏住过软肋,也未曾自甘低头带上忠诚的金笼头——玩弄朝政却又随时可能抽身而退的浪子,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无可奈何。

  相信薇薇安对此分外清楚,不如说,她是最享受这场游戏的一个。

  事到如今,出征已是箭在弦上,而这场战争的胜利,对王权而言实在是有着太大的意义,她完全有着与国王谈判的资格。

  至于成败结果如何,我觉得薇薇安可能从没在意过。

  最后,国王妥协,在明令要求不得妨碍军队之后,他应允了薇薇安的要求。

  我随即便投入到了紧锣密鼓的行装整束中。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了。行军从简,在这一个半月里,一直以此为目标的我早就收拾好了大部分行装,剩下的几天不过是在打点一些琐碎的事务。

  在这紧张的筹备中,时间的节奏如同军前的鼓点,越发的急促,一眨眼就到了出征的前夜。

  那天晚上,在洗漱之后就该离开我房间的女仆莉塔,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停留在我的房间中,面露踌躇。

  那时我正坐在镜前梳理自己的头发,为了便于行动,我在出征前重新修剪了头发,如今散下来只堪堪到脖颈,梳子一梳就到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落寞。

  就在这时,我在镜子里看见了莉塔迟疑的神色,忍不住放下梳子,好奇地问道:“怎么了?莉塔,你看起来似乎有心事。”

  她静默了片刻,启唇时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明知故问:“殿下,您今年是十五岁?”

  “嗯?”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对呀,等我从边境回来,明年春天就是成年礼了。”

  “真快。”她轻声说,“我还记得您出生时的样子。”

  她的声音中有一丝怀念,也有一丝落寞。

  我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莉塔,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在她与我相伴的十五年中,除了偶尔会有些唠叨,莉塔一直都是以行事干脆利落而著称。

  但此刻,她的脸上却第一次出现了犹豫的表情。

  在一阵难捱的沉默之后,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莉塔叹息了一声,如同在自言自语:“我只是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东西交给您。

  “但您如今居然要去西边境,我想,这或许是命运的旨意。”

  她叹息了一声,这样说道,然后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匣子,递到我的手上。

  我轻拨锁扣,匣子“啪”地弹开,我闻到香料木头经年的沉沉香味,而在这古旧的匣子中静静躺着的,是一条项链——或许甚至都不能称之为项链。

  它并不是王都流行的首饰样式,即没有黄金的辉光,也没有宝石的璀璨,不过是细细的一根绳子串起来的野兽牙齿和骨片,以皇室对于珠宝的评鉴眼光看,它无疑看上去十分简陋。

  ——甚至都没有得到合适的擦拭和保养,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已经开始泛黄。

  唯一令人注意的一处是,每一片骨片和兽牙都泛着柔和的光泽,不知道是制作的工匠细致地磨去了所有尖利的棱角,还是佩戴的主人曾在经年里一次次地抚摸它,让它一点点亮起光泽。

  “这是您母亲交给我的东西。”

  莉塔缓慢地说道,不知道是在回忆还是在迟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在您出生之前,如今的西边境并非是拉维诺王国的边境,而是兽人一族的领地。直到陛下——也就是您的父亲发动了第一次西征,战胜了兽人,才将王国的疆域推进到了那里。

  “然后,在王军回程的那日,与国王一同归来的,除了凯旋的喜讯和战利品之外,就是您的母亲。”

  “这串项链就是那时候夫人从家乡带来的物品。”

  “夫人似乎对此非常珍爱,即便是来到了王城,这样的饰品在人们心中粗陋得甚至算不上工艺品,夫人也从不让它离开自己身边。

  “但在十五年前某一天,夫人忽然找到我,请求我将它丢掉,再也不要让她看见它。

  “那时夫人已经怀上了您,我猜,她或许是就此决定将自己和故乡一刀两断。”

  “但是,我没有把它扔掉。”莉塔这样说。

  “那时我已经成为了夫人的贴身侍女,常常看见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手帕轻轻地擦拭着这条项链——于是我想,这一定是对夫人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贸然扔掉,夫人哪天后悔起来,一定会非常难过的吧。

  “所以我将它留在了身边,却不料夫人真的说到做到,在您出生之后,再也没有提到过它。

  “后来的事情,殿下您也知道了,在夫人去世之后,她的所有物品都被焚烧处理了,这条项链就成了她唯一的遗物。”

  “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应该遵循夫人的意愿,让这项链永远也不要在被人提起呢?”

  “曾经我的决定是‘是的’,我想,对您来说,这样的遗物估计只会平添回忆的痛苦罢了。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在那个夏夜宴之后,您会成长得这样的迅速——我知道这背后必定有那位魔法师阁下的功劳,尽管您……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

  “但是,无论如何,能够亲眼看见一棵树苗的成长,总归是令人欣喜的事,对吧?所以我想,如果殿下已经成长,那我也有义务,让夫人的遗物重新回到您的手里。”

  “莉塔,谢谢你。”我轻声地打断了她的话,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向她绽开了一个一点勉强的笑容。

  “我可能不能收下母亲的遗物——你知道的,母亲在生前,从不喜欢让我触碰到她的东西,或许,她的遗物落到我的手上,是她最不想看见的结局。”

  我说着,将手中的匣子重新递了回去:“你还是将它重新收好吧。”

  “不是这样的。”生平第一次,莉塔用这般焦急的语气反驳了我的话,“夫人不是这样的人!我是说——至少……曾经不是。”

  “我知道您一直都不快乐,在夏夜宴遇见那个魔法师之前,殿下,您的眼睛就像是没有星星的湖泊,我知道那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夫人的缘故。

  “但千真万确,夫人是爱着您的。在您刚出生的时候,夫人曾经将您一直带在身旁,日夜为您轻声哼唱着摇篮曲——殿下,您知道吗?您的名字‘艾希礼’,也是夫人为您取下的名字。”

  “在您还在襁褓中酣睡的时候,夫人曾经告诉过我,‘艾希礼’的寓意是白蜡树林,一种生长在夫人故乡的、美丽而坚韧的树。

  “所以,我想,夫人一定是爱着您的,她为您取下与故乡有关的名字,或许正是希望着有朝一日,您能够带她……或者是她的遗物,回到故乡去。”

  “说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又有什么用!”

  我脱口而出,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些发热:“说这么多令人感动的话,不也是只有你们才知道的故事,对我来说,什么母亲的爱,什么摇篮曲,什么名字,这些不过是从来没有在我记忆中出现过的东西而已!”

  “我记得的东西只有,出生时她替我编造了这样的一个身份,从此我就被迫以男性的身份活了十五年。

  “除此之外就是,小时候的我每次想要接近她的时候,她都只会露出痛苦的表情,不愿意再看我一眼而已!”

  悲哀、不解与愤怒像巨浪般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我的心扉,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感觉自己从胸腔到指尖,都在这惊涛骇浪间颤抖着。

  “不……不是这样的……”莉塔脸色发白,悔恨地摇了摇头,“这都是我的错。”

  她的脸上浮现出愧疚和痛苦:“殿下,请不要怪你的母亲,后来她只是因为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所以扭曲了感情。但是,她将项链交给我时,脸上浮现的、决定与孕育中的您一起好好生活的微笑,我我现在还记得……”

  她闭上眼:“只是后来她去世之后,我担心和您说起过去的事情会让您徒增悲伤,所以才意识没告诉您罢了,殿下,都是我的错。”

  “算了,说到底不过还是我为母亲带来了这样的痛苦而已。”我移开眼,不想再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说到底,莉塔才是这十五年间一直照顾我,真正担任了“母亲”或“姐姐”这个角色的人。

  身为忠心耿耿的女仆,在面对旧主的女儿因自己而对旧主心生怨怼这样的事情时,想必她的心中也充满了痛苦。

  没有必要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重新缓和了语气,将匣子收回自己身边,对莉塔安抚道:“请不要再难过了,我会将它带回她的故乡的。”

  “至于母亲,”我平静地说,“也无需为此自责。我不过是因为明天就要出发,所以才会过分紧张罢了。

  “事实上,我对母亲并没有多少恨意,因为她陪伴我的时间并不多,所以如今在我心中,只是一个逝去的人罢了——我为什么要去怨恨一个已然逝去的人呢?”

  生平第一次,我看见向来严肃到甚至有一丝古板的莉塔这样的表情,她惴惴不安地问:“真的?”

  我点点头:“真的。”

  她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当然是假的。我在心中小声说,母亲的遗物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回忆的痛苦,却激起了我心中沉积已久的怨恨。

  ——如果世间有人能读到我这一段心声,请宽恕我对于这赐予我生命之人的怨恨吧,正是因为我曾经试图去爱过她,我才会这般地在心中生出隐隐的怨恨。

  从小到大,母亲似乎都是一个苍白而模糊的人影,冷淡地逃避着我,仿佛我是什么人留下的令人厌恶的罪证,让她每次看到我,都会露出恐惧和嫌恶的神情。

  她甚至没有对我微笑过——这样的她,为什么会在十五年前的春天,给予我一个与故乡之树相同的名字?

  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我完全无法想象出一个缘由。在我与沉默的母亲之间,隔着太多无法逾越的过往,如同隔着无尽的漫漫黄沙,我像所有被母亲遗弃的孩童一样,在过去的十五年间,沉默地爱着,也沉默地恨着。

  我看着莉塔,其实她也不过是三十五六的年纪,却已经因为十多年来过度的忧心与操劳,棕色的长发间闪现出几丝白发的银光,眉心也在常年的忧虑中出现了皱纹的痕迹。

  从十七岁那年她成为母亲的侍女之后,她已然全心全意为母亲和我奉献了几乎二十年的光阴。

  对于已逝之人空掷爱与恨,不过是对这尚存世间之人的一种伤害,我不愿再看见莉塔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了。

  所以,这一刻我决定去探明母亲曾经的一切。在奥尔德林之夏的尾声中,我决意跨越大半个王国的山川与河流,跨越漫长而沉默的秋季和冬日,去探明十五年前的那个春天。

  【奥尔德林之夏·完】

  【叹息山谷之龙·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