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
裴旸升上高一，俞朔升上初三的这个暑假，俞朔仿佛一夜窜高的竹笋，所有长裤的裤脚都从脚踝攀到了小腿。
有天他在裴旸家厨房里思索要做什么当早午餐，裴旸前一晚和同学出去玩得比较迟，顶着头乱发起来泡茶喝，见俞朔在那儿忙活，扫了他一眼，又扫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对。他走到俞朔身后，才大声道：“嚯！小朔，你长高了好多啊！”
俞朔给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说：“我本来就在成长期，是你最近天天不在家才没注意的。”
裴旸两只手在他腰上环了一下：“你这么一抽条，身上更没肉了。今天我妈和你妈一起逛街去了，我们也去吃自助餐吧？前几天我和朋友去了一家店，感觉还不错。”
他们出门吃了自助餐，又去超市买了一堆食材和生活用品。超市有优惠促销活动，他们因为要买两家人吃用的，购物袋鼓囊囊沉甸甸。裴旸提两大袋，俞朔只拎一袋，可还是吃力，走得极慢。裴旸只好也跟着放缓脚步。
就在他们龟速前行时，一群从超市出来的阿婆和大妈，个个手里扛着抱着提着拖着大袋小袋，健步如飞地超过了他们。
裴旸还没说什么，俞朔先憋红了脸：“我明天就开始举铁。”
裴旸只是笑而不语。
开学后裴旸忙了起来。麓川的社团活动很出名，不是一般学校的空架子，有些社内团队甚至经常四处比赛。他加入了两个社团，又要上物竞课，每天只有早上能和俞朔见面。
为此两人养成早起的习惯，切割出一小块时间，坐下来好好地吃一顿早饭，彼此说说话。
俞朔目送裴旸骑着山地车，在清爽的晨风里飞驰而去，他自己走路上学，不忘见缝插针地背点英语单词和必考古文。
长高后俞朔好像也长进了他同学的视野范围内，新学期在班上存在感前所未有地高了起来。吃饭，做操，打球，都有人喊他一起。为此彭琰还有些吃醋，觉得受到了冷落。
女生们尤其喜欢和他往来，因为他和别的男生不一样，校服总是干净且散发着好闻的香气，说话曼声细语，脾气软乎乎，相貌也标致。她们都奇怪，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到班上有这么个绩优股男同学呢？
坐在后桌的蒋昱韦在背后阴阳怪气地称俞朔为“妇女之友”和“中央空调”。
初三下学期每个月末都会举行月考，成绩和排名第二周就公布。中考的号角由远及近，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根绷得紧紧的弦。
二模是千军万马的最后一次演习，上午考完数学英语，下午考政治历史。最后两门开卷考试让大家偷得片刻喘息。
中午，学校附近的麦当劳成为藏青色校服的殖民地。
俞朔坐在二楼靠窗的一桌，隔着过道也都是学生。大家端着汉堡可乐薯条甜筒，来来去去，唧唧喳喳地讨论着数学压轴题的解题过程。
俞朔最后一道大题答对了，正在给同学讲解题过程。他思路清晰，语气平缓，讲得浅显易懂。隔壁桌的人也聚集过来听。
坐他对面的女生夸道：“你好厉害，讲得比数学老师还清楚。”
俞朔如实地说：“我之前做过这个题型，公式套的都一样。”
“又来，学习好的都这么谦虚吗？”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俞朔的脸晒得微微泛红，看起来就像是他在害羞。但他心里只是很平静地想，原来为集体所接纳是这样的感觉。团结，友善，明亮，整齐划一。
蒋昱韦也在麦当劳，他坐在角落的位置，几次瞥向俞朔一桌。
那边一群人又笑了起来，他嘴里发出一声轻嗤，起身走到他们旁边，手撑在桌上，突兀地插嘴：“喂，俞朔，记不记得去年有人在你桌上写字啊？快毕业了，你就告诉我们吧，那是真的吗？”
有人接口问道：“什么字啊？”
蒋昱韦嘴角咧开大大的弧度，似乎来了兴致，音量高了一些：“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啊，有人说俞朔是小三的儿子。他桌上被人写了好大一行son of bitch，哎哟太搞笑了。其他班也有传闻说俞朔被校霸当成目标欺负过。俞朔，是不是真的呀？”
周围一瞬间静了。俞朔又从集体里被单独地拎了出来。
蒋昱韦直直盯着他，脸上僵着抹古怪的笑容，浑身释放出要找事的信号。
俞朔也看着他。他其实不明白，时过境迁已久，突然提起这件事有什么意义，这又跟蒋昱韦有什么关系？他们当了三年前后桌，可是连熟人都算不上。
但就在这么一小会之间，同学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了。像上课时被点名起立，所有人都在等他说出一个答案。
俞朔露出无奈的微笑，仿佛蒋昱韦讲了一个蹩脚的笑话。他坐在座位上，身体仍是放松的姿态，直视着蒋昱韦，眼尾微弯，目光澄澈：“那种无聊的恶作剧，我早就忘了，亏你还记这么牢。”
蒋昱韦没想到他会这么淡定，愣住了。
“对嘛，那种肯定是恶作剧啊！”
“蒋昱韦你是不是考得不好，干嘛来找茬啊？”
“不准欺负俞朔哦。”
同学们体贴地用笑声加热骤冷的气氛，飞快地揭过了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
很快临近中考的日子。
瞿兰从庙里求来学业符，发给美术社的同学们，每人都有。但她私底下多送了俞朔一朵向日葵，说：“去年种的，本来想每个孩子都送，寓意一举夺魁，结果只开了这么一朵。你要保密哦。”
俞朔卖乖地歪着头问：“老师，我是你最偏爱的学生吗？”
瞿兰笑着反问：“你说呢？”又道，“你要是顺利考上麓川就好了。有个我带过的学生，留学回国，现在就在麓川当美术老师。”
俞朔拈着向日葵花杆轻轻旋转，笃定道：“您这么说，那我不能不去了。”
裴旸提前请了假，比对待自己中考还慎重，考前那天只让俞朔吃容易消化的食物，早起检查证件和文具，再三清点，全部确认无误才送他出门。
到了考场大门，许多同学和俞朔打招呼。裴旸小感惊喜，毕竟之前俞朔在学校一直类似自闭症儿童，来来去去只有一个美术社的朋友。
他说：“好受欢迎呀小朔，怎么转性了？”
俞朔在心里回答：“因为我想改变。”
保安吹响口哨，撤开入口的警戒线，考生陆续进场。
裴旸靠近俞朔，和他碰了下额头，煞有其事地说：“这三天把我的智商全部借给你。”接着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好了，蟾宫折桂去吧。”
俞朔就这么迈进了考场。
中考三天，裴旸夹在一群阿爸阿妈爷爷奶奶中，一场不落地陪同了全程。估分结果大好，成绩出来与估分只差0.5分。于是，九月份俞朔就要和裴旸上同一所高中了。
大暑，周美清开车载着裴旸、俞朔和苏瑶回老家。
外公外婆看到苏瑶，如看到自家女儿，没有客套的热情，也不多问，只是让她舒心住着。但三天后苏瑶还是提出要走，倒不是回家，而是想一个人去邻镇的五星级风景区走走。
周美清想陪她同去，苏瑶只是笑着说：“难得休假回来，多陪陪爸妈吧。我想尽孝道，也没有这个福气了。”
俞朔每天很早起来，在外公的书房里刻苦挥毫。他的青绿山水已显功夫，外公称赞有宋骨，有元韵，还给其中一幅题了苏轼的两句：“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
村子里的孩子大多数都离乡求学了，暑假归来，偶尔结伴还到山里水库玩耍。石潭依旧清净，因为路荒了，没什么人愿意拨开灌木野草进入深林。
裴旸回来，就穿上橡胶靴，拿着镰刀，一路走一路除草，大致清理了一遍通往石潭的小径。
俞朔问他为什么不整干净些。
裴旸乜了他一眼：“不是我和你的秘密基地吗，铺一条罗马大道是要干嘛。”
每天下午，他们换上泳裤，外面套一条宽松的沙滩裤，踩着人字拖，上身赤条条地往石潭去。
裴旸从高高的石头上纵身一跃，便化作水中的一尾鱼。他能一口气在水里游上两三个小时，修长的骨架覆盖着匀称的肌肉，在水波中舒展，有种柔中带刚的力量感。
俞朔不太会游泳，只在水浅的地方泡着。
他闭着眼睛漂流，不用看也感觉到天光云影落进潭水，被石滩吸收了。水清得仿佛他悬浮在云间。潭水没过耳朵是水流在吟唱，耳朵露出水面是风和山鸟在吟唱。知道裴旸就在附近，所以他放心地做起白日梦。
或许太舒服的地方都栖息着看不见的危险，当他翻身想要从水中站起来，却发现脚下踏到的不是石壁，而是更深的水。俞朔突然就陷了下去。
水像一层透明的膜包裹住他的口鼻，俞朔挥舞手足想浮上去，腿肚子却隐隐有些抽筋。有那么一两下子他确实冒出了水面，但声音来不及扩散就又埋进水中，变成咕噜噜的一阵泡泡。
俞朔的身体切割成两份。肉体为涌进口鼻的水，和氧气越来越稀薄的胸膛而痛苦惊慌，徒劳地在水里制造水花。意识却格外清晰，慢吞吞地想：啊，我就要在这里死掉了。在离裴旸不远的地方。也好。
溺水的感觉很奇特，仿佛被吞进某个活物的肚子里，能感受到水的内部，冰凉而不死寂，又像跨越了不可跨越的界限，金色的阳光在头顶的水面粼粼闪耀，美不胜收，逐渐远去。俞朔突然非常想念裴旸。
就在他的思想也要离开身体的时候，一个人鱼般优美矫健的身影出现在了忽明忽暗的视界中。
裴旸的乌发散开，在清澈的水中如墨氤氲，表情淡漠，白皙的肌肉吸饱了阳光，先是靠近他，避开他乱动的手臂，而后从身后箍住他的胸胁，带着他破开水膜，重新回到山风和鸟鸣的世界。
几乎在俞朔疯狂呛水的同时，裴旸的怒吼就向着他汹汹袭来。
“是不是疯了！不要命了！为什么到深水区来！不是告诉你乖乖待在那一片吗？”裴旸像头发飙的狮子，琥珀色的眼睛几乎要喷出岩浆来。
他一边发火，一边把俞朔抱到岸边的石头上。
石头被太阳晒得暖烘烘，干燥舒适。俞朔干脆闭上眼睛装死，逃避滔滔不绝的问责。
裴旸却误会了，叫了两声后，开始用力按压他的胸部。
确实有两口水被他吐了出来，但俞朔还是不睁开眼睛。倒也不完全是装的，他有种强烈的疲惫和晕眩感。
“俞朔？俞朔？”
他感觉到裴旸俯身听他的呼吸，接着，鼻梁被掐住，下颚被抬高，空气从裴旸口中渡进俞朔的气管。
俞朔猛地睁开眼睛，慌忙将裴旸推开。
“没事吧？”裴旸皱着眉头观察他。
“嗯……”不知道为什么，俞朔蓦地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微微低下了头。
裴旸叹了口气，过来揉他的脸：“明天我教你游泳吧，你这样太危险了。”
俞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裴旸想要背他回家，不知怎的，俞朔死活不同意，但又腿软，深一脚浅一脚，像个伤员似地给扶回了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