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评职称都只能算小梦想。”对于他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气,杜誉愈发感慨:“不愧是年轻人,不知道其中利害。”
赵捷笑了。
对着天地,对着明月,对着自己,对着杜誉,他准备说出心里话。尽管他一直担心这会听起来很矫情。
“你别嘲笑我。”他说。
杜誉笑道:“你想多了。我懒得嘲笑你。”
“我不能永远年轻,你也不能,但我希望咱们的京剧艺术永葆青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如果我能为此贡献一份力量,我就觉得我来这世上一遭不虚此行。”
他在心里说:这是我唯一一个“大梦想”。
听了这话,杜誉又一次感叹:“年轻真好。”
但这次赵捷分外有把握,反问道:“难道你敢说你不是这样想的?”
杜誉笑了笑,不置可否。他起身离开,头也没回:“回去睡觉吧。”
望着杜誉离去的身影,赵捷觉得有些落寞。他向后倚靠着,兀自出神。
他悲哀地想:杜誉啊,我好像总是要跟在你后面仰望你、崇敬你。对我来说你就像天边遥远的明月,可望不可及。
但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杜誉想着身后的他,一如想着每月十五故乡皎洁的月亮。
从遥城到合肥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就下了火车。
“你怎么搞的?”面对哈欠连天的赵捷,蒋正清快要无话可说:“昨天晚上没睡觉吗?”
“还行。”赵捷含糊其辞:“在火车上睡不好,只眯了一小会儿。”
“今晚还有你师叔的演出呢。”他担忧地看着对方:“京剧团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好好学着点儿,别白来一趟,愧对大伙儿对你的期待。”
赵捷拼命点头,顺便回身找寻杜誉的身影。只见那人在他身后下了火车,提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虽然眼下也有些许乌青,但总的来看神采奕奕、面色如常。
赵捷回想了一下,觉得昨天晚上对方的休息时间大概不比自己多,而且同样没吃早饭。
他跑到杜誉身边一道往前走,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侧身盯着看,面露委屈。
“怎么了?”杜誉放慢脚步。
“不吃又不睡,你是神仙吗?”赵捷问。
杜誉被他逗笑了:“胡说八道。”
赵捷当时不解,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其实杜誉就是这样的人:为了京剧演出的效果,他甘愿燃尽自己的一切,并且乐此不疲,数十年如一日。
演出定在周六晚上。简单的排练和熟悉场地之后,杜誉终于愿意去休息一会儿。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只见时针指向了整整十二点:“我先睡一觉,有事的话下午再喊我。”
“快去吧。”老蒋拍了拍他的肩膀:“养足精神,把最好的状态发挥出来。”
“可你还没吃午饭。”一直坐在旁边静静观摩的赵捷忽然站起身。
“不想吃,没胃口。”杜誉把外套搭在肩上,头也不回地走去了休息室。
赵捷无奈又不解。他又一次觉得杜誉这人矛盾得很:对有些事浑不在乎,但对另一些事又吹毛求疵似的。
“小赵,别管他,他师父和他母亲当年都是这样的倔脾气。”老蒋低声说:“咱俩吃饭去。”
赵捷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却仍放心不下地一步三回头。
饭后一同过来的几个人都去了提前安排好的休息室小憩片刻。赵捷原本也想多睡一会儿,但他依然睡不安稳。
他的梦乱七八糟,惊醒时甚至觉得比睡前还疲惫。
阳光洒进屋子,赵捷伸了个懒腰,发现已经快两点了。他想:这个时间杜誉或许醒了,我要去找他。
杜誉的房门虚掩着。赵捷轻轻推开,看到杜誉并没有躺下,而是裹着外套倚在床头上打盹,神情安宁又平静。
赵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杜誉的头发在阳光下看起来似乎比去年更白了。
他叹了口气,本想关门离开,却无意间瞧见了屋里小桌上厚厚的一本《红楼梦》。桌子离杜誉很近,是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
这书看起来不新了,有明显的翻阅痕迹,质朴的封面上除了书名和作者之外并无其他。
赵捷曾反复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但此刻他还是存了些许侥幸似的期待,心想:杜誉重读这本书是因为和我之前的讨论吗?会是因为我吗?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赵捷无法克制地走进屋,身影挡住了阳光。他缓缓伸出手,碰到了略有磨损的书角。
杜誉本就睡得不沉,这会儿也到了该醒的时候。睡眼惺忪时他瞥见赵捷站在身边,遂清了清嗓子,眯着眼睛调侃:“你是有多无聊,读你自己的书还不够,现在连我的都要拿?”
赵捷被吓了一跳,立刻缩回手转过身:“你怎么醒了?”
杜誉轻轻挑眉,依旧倚着床头看他:“我不该醒吗?”
“没有没有。”赵捷赶忙解释:“我以为是我吵到了你。”
“你该有自知之明才对。”杜誉笑了:“你像一只猫,穿着布鞋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怎么吵?”
赵捷低头不语。
“是有人要找我吗?”杜誉彻底清醒过来:“需要再排练一次,还是……”
“对不起,什么事都没有,他们也去休息了。”赵捷没底气地道歉:“本来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的,是我不好。”
杜誉摆了摆手:“我都说了不怪你。”
在这样静寂的午后,他久违地很想抽一颗烟,然而他的包里并没有这东西。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
赵捷跟着他走了过去。
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杜誉主动问:“你有话要对我说?”
“你是在读《红楼梦》吗?”赵捷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口。
杜誉望了一眼桌上放着的书:“睡觉之前翻了几页。”
“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本书?”
杜誉打量着对方,他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心中是有期待的,而且欲盖弥彰。
“你大概很想听我说,是因为你之前跟我提起过,我上了心。”杜誉笑道。
心中念想骤然被对方揭穿,赵捷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事实确实是这样。”杜誉却说。
“啊?”赵捷一愣。
杜誉抬眼盯着那本静静地躺在木桌上的书,忆起了昨天收拾行李时的心思。彼时他想着从前和赵捷的那些对话,苦与甜的滋味交杂在心底。
这是周老板留下来的书。
自从周荣璋过世,他再也没了和旁人闲谈书本的心情。当然了,他身边也少有能攀谈的人。
上班的、上学的、追名的、逐利的、忙于家庭的、耽于享乐的、克勤克俭的、丧尽天良的。世上熙熙攘攘,世事日新月异,时间催促着人群,人们同样追赶着时间。愿意与他坐下来谈一谈红楼一梦的,只有一个赵捷而已。
对杜誉来说,赵捷这样的人当然可遇不可求。但他不想过于草率地做决定:他不知道对于这个心里念着他的年轻人来说,自己究竟该如何回应才会更好,或者说伤害更小。
更何况,他并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和对方一样付出和关爱的能力。
“杜誉?”赵捷试探地轻声叫他。
杜誉回过神来,想摆出一个轻松的笑,于是转移了话题:“叹儿女浮生皆一梦,这聚散二字总成空。更何况有很多戏都是来自这本书,多读几遍会有好处。”
方才赵捷一直在悄悄观察他的神色,眼睁睁看着不知为何而来的些微悲恸逐渐攀上他的面容,猜测他必然想到了曾经那些不好的事情,或许与陈合英有关。
赵捷组织了一下措辞,又把话拽了回来:“你很喜欢与别人聊这些吗?”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杜誉知道他指的什么:“你不喜欢?”
“怎么会?”赵捷想:与喜欢的人交谈共同喜欢的书,多么享受的一件事。
“只是很久没有遇到可以诉说的人了。”杜誉忽然感叹:“倒也正常,孤独才是常态。”
赵捷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他这辈子活到今天,短短二十余年里似乎尚未体会过彻头彻尾的孤独。
他虽有自己的坚持和倔强,可在大部分时候待人接物都称得上温和,因而自从开始上学读书,他身边从没缺了朋友。
更重要的是,李淑茵和赵毅一直陪着他、从未缺席过他的成长,即便到了现在还常常把他看作孩子。
可杜誉呢?
他听到这个一直被他想着的人开口问:“你知道我前几年为什么会开始卖早点吗?”
赵捷诚实地摇了摇头。
“师父过世之后我一个人住,有一段时间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出来卖吃的,至少每天都能和别人打个招呼,听人家说几句谢谢。”
他一边说一边拆开了茶叶包,又往茶壶里倒了热水:“免得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赵捷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是: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以后我想陪着你,想天天在你身边跟你说话,说那些才子佳人、家长里短、大千世界、帝王将相,说那些脂浓粉香、吴姬压酒劝客尝,说到你烦我为止。
但是话到嘴边,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敢,他怕杜誉取笑他。何况古人说轻诺者必寡信,赵捷并不想轻易地夸下海口。
他知道他无从经历杜誉的痛苦,甚至连对方完整的过往都无法得知,很多话他压根没资格说。
可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曹雪芹《嘲顽石幻相》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这聚散二字总成空。京剧《晴雯》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怀旧》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李白《金陵酒肆留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