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颜束那天晚上不留情面地把裴放的手腕卸了之后,一连好几天,两人面对面擦肩而过,都没有听到这人再说一句废话。
一个手腕脱臼的生气确实不足以让裴放大动肝火的生气,但是他这几天从颜束面前晃过的时候,手腕都缠着固定绷带,袖子挽到手肘,露得十分刻意。
颜束把这些小动作看在眼里,他知道裴放赌气,但也没有什么实际行动,哄人这种不擅长的事情很快被添加到了可忽略列表里。
然而,颜束发现裴放只是嘴上消停了......
“你去哪?”一向埋头于程序堆里的紫藤难得开口搭话,“外面不安全,最好少走动。”
话是询问和关心的话,但是从紫藤嘴里说出来,倒十分咬牙切齿。
让颜束一身鸡皮疙瘩,感觉待在这里似乎更加危险些,但他没把心里话说出口,没回头应了句:“知道了。”
再怎么说,颜束也不是几岁的孩子,有自己最基本的想法和判断力,甚至实力不浅,根本无需多此一举的关系。
况且站在紫藤的角度,他应该不会很欢迎颜束这么个摸不清底细又非常危险的外来者,巴不得他早点死还不来及。
所以那么别扭的话实际出自于谁,不言而喻。
颜束确实有逃避心理,但在行为上,目前在紫藤的解码实验有一定进展之前,他依旧是趋于稳定的等待。
裴放显然比他还要不安,从前几天的晚上,他出房间倒水,那人就像被摁下应急开关一样冲了出来......裴放现有的控制确实已经让人感到了不适。
稍有束缚感,总会激起颜束心底的防御机制。
也许放在平时或者以前,他大概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不知所踪了,但这几天他忍受着感到束缚的焦躁,每天还是会在裴放眼前晃悠两下。
直到今天,他一开门就看到了裴放那张阴云密布的脸,本来想搭个话也顺便问点紫藤那边的进程怎么样了,但裴放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走进隔壁房间关了门。
到此,颜束实在有点透不过气了。
颜束的身影刚顺着楼梯完全消失,裴放就从后面闪了出来,脸色一如既往的差:“你怎么不多问两句?”
“跟他说话,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紫藤气不打一处来,“你别得寸进尺,要问自己问去。”
裴放没搭话,径直走到紫藤这里的监控面前放大了上面网吧的画面。
紫藤靠在旁边看怪物一样,盯着裴放的侧脸:“荼蘼,你不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变态吗?”
说完,瞥向屏幕上的画面。
网吧柜台里的小青年看见颜束出来,立马站前身打了声招呼,颜束的半张脸埋在高高拉起拉链的衣领里,微微点头的动作小青年也没有看见。
只看见颜束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直直朝着门口走去。
“我出去一趟。”裴放抬脚就要跟着上去。
“等等。”没走出两步,又被紫藤拉了回来,“首先在我的地方,跑丢一个人没那么难找,即便到了传送桩也能给你截住,其次......你说句实话,他到底是谁?”
紫藤的眼睛在镜片之后也同样有着不可忽视的戾气,他替人办事儿,难道连知道内情的资格都没有了?
裴放顺势靠在身后的操控台上:“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还真是他!!!
当即,紫藤觉得全身被一股恶寒包裹,指着裴放的那只手慢慢攥成了拳头,在原地来回踱步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刚才他只以为荼蘼这人被缺损记忆的事情这几年折磨得有点变态罢了,现在看来这人简直是不怕死地把自己的命以至于可能是所有人的命都交出去了。
紫藤刚想开口骂人,就听见裴放继续说:“他跟我一样,记不起以前了。”
“咚”地一声,紫藤听到自己的心里的大石头突然落了下来,他松了一口气,同样靠在了操控台边沿上,拍了拍裴放的肩膀:“下次能把话一口气说完吗?”
“也许他不是敌人。”裴放拨开紫藤的手,突然笑了一下。
紫藤表情微微一变:“你想拉罂粟入伙?”
可是罂粟不记得以前,不就相当于忘了自己当初怎么出系统的,他能提供的似乎只有一打一百的战斗力。
“退一步来说,人家愿意上你的贼船吗?”紫藤看着裴放调出来网吧门口的画面,“从这几天来看,你们现在的相处似乎并不融洽。”
记忆缺损并不会造成一个人性格的太大改变,只是对从前经历的事情和认识的人完全没有印象,过去成为了一片空白。
紫藤的意思,裴放明白——他们两个人如果在眼下的状况里没办法和谐地待在一起,依然会动辄出手,那么即便以前认识,也有很大的几率是仇人而非朋友。
就更别说关系有多密切了......可能还不如现在沉稳。
“那又怎样?”裴放抱着双臂,视线一直在屏幕上没有移开,其中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缓缓地走向网吧门口。
正是刚刚出去的颜束。
紫藤白了这人一眼,鄙夷地看着他得意的模样:“封锁程序不是毫无办法,里面的记录也是可以提取的,单这东西当年说到底是惩罚区的产物,所以......”
“需要重新安装在惩罚区才能实施解码?”裴放敏锐地发现问题所在。
紫藤点点头:“但你知道,系统当年内核不稳,进行过全面更新,能否把它塞进现在的惩罚区进行安装,成功几率并不是百分百。”
两人说着话,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颜束刚下来,就迎面撞上了裴放的目光,他想避开,但对面的人却没有丝毫的躲闪。
两人都愣了下,但紫藤显然手忙脚乱,连忙关掉了裴放身后显著的屏幕,然后转过身看着颜束,比起这人出门前他不情不愿的那几句替话,现在知道这人是谁后,紫藤明显心虚了不少,推了推眼镜,维持着表面的巍然不动:“回来了,我们正在说......”
他眼睛没瞎,那张全息屏幕也不算小,所以关掉前显示的什么画面,颜束已经看了个一清二楚。
此刻,心里攒了这么多天不适的防御机制似乎已经濒临碎裂。
颜束捏皱了刚刚出门买了还未拆开的烟盒,另一只手的拇指磨砂着打火机表面的小浮雕,一言不发地拐向一旁的通道。
虽然他一向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这次连紫藤都看得出来。
——荼蘼是踩到雷区了。
“我会尽快破解。”紫藤认真地看了一眼裴放,便转身走了。
留在原地的人闭了闭眼睛,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刚开始带颜束过来的时候,没有太多的担忧,心里放着的事情也不过是封锁程序能不能成功打开,但那天晚上颜束推拒两人关系的潜台词一直如鲠在喉。
紫藤的进度不算慢,在封锁程序逐步解码的过程中,裴放像是被下了死缓般坐立难安,刑期越近,就好像离颜束越远。
他自己这里已经烧焦了天地,那块千年寒冰依旧冷得不为所动。
事已至此,没什么必要再用这些不见光的小手段,裴放打算找颜束先谈封锁程序的事情,但刚到走廊,就看见不远处那人已经在门口靠着了,似乎是在等他。
颜束手指间夹了一支烟,但没往嘴边放,就任由它这么一点一点燃烧着
听到脚步声才抬头看向了裴放的方向,他才轻轻吸了一口,吐出烟雾,眼前的人立马变得模糊。
“封锁程序需要安装到惩罚区才能解码,目前紫藤正常尝试,可能需要再待一段时间。”裴放一边走一边说出来意,丝毫没有提刚刚屏幕上显示监控画面的事情。
“嗯。”颜束把烟摁灭,“裴放,你不必这样。”
“......”裴放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他压在了舌头下,难以说出口。
“我要是想走,没人能拦得住。”颜束看着他的眼睛,给出了最大限度的信任。
就在这一刻,裴放脑中猛然清明,这句话像是一柄利剑插进他的胸腔,没有血流成河的景象,倒使得那里空荡荡的,他像是用现有的记忆无法感知疼痛,却被猛烈地震荡了从前的灵魂。
他还在奢求什么呢?
不是早应该知道,颜束是以前罂粟,但他更是现在的自己。
而自己却一直妄想用“罂粟”这个名字代表的过去,把他牢牢捆在身边,最好让他不得动弹。
这种极端的情感来源,裴放甚至无法做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而他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了。
颜束把话撂下的那天晚上,裴放什么也没说,态度却不再桀骜,而是变得平静和沉默。
而紫藤每次来告知进度的时候,两人都会在场,除了刚刚,裴放收到紫藤的通讯后单独去了控制室。
紫藤没有绕弯子:“惩罚区的安装进度已经达到百分之六十,运行稳定,但我在封锁程序上发现了基因识别。”
“什么?”这个东西显然是裴放也没有想到的。
然而接下来,紫藤又扔下一个重磅炸弹:“我试了你的,并不匹配。”
——这东西是你当年亲手封锁的,除了你,难道当时还有别的什么基因融入吗?荼蘼,你再好好想想。
裴放的脑子一片混乱,记忆缺损不是开玩笑的,他根本想不起来从前的任何事,只有联系钩吻,让他重新查询调动自己三年前惩罚区的记录。
可翻来覆去,也只有寥寥数语。
回到房间后,裴放喝了口水,倒头就睡了。
梦里全是光怪陆离的画面,他一会儿在囚笼空间里跟各种NPC出手,一会儿在惩罚区经受着无数撕裂的画面和自己撕裂的身体,一会儿又是那个久违的人影走进生死门......
“我好恨你。”
“我要是想走,没人能拦得住。”
这两句话重复交织他的身边,每一声都扯着他的脑神经,整个人仿佛要裂开......
“荼蘼,醒醒!”
他被人推了一把,后退了半步,像是从十几层的高楼掉下去。
倏然,裴放睁开了眼睛,面前是紫藤那张斯文败类的脸,他用力摁着额角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紫藤回答,虽然不慌不乱,脸上却慎重得不像平常。
下一刻,他还没来得及从“两天两夜”这个异常的时间中缓过神,又听见紫藤说:“罂粟不见了。”
裴放看向自己床头放的水,脑子里浮现的是他从监控画面上看着颜束走出网吧门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