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荒郊野外住宿之人并不多,因此戌时过半客栈便打烊闭店了。

  远处响起寒鸦嘶哑的啼鸣,冷风从破旧的窗框中侵入,吹得薄弱的窗纸哗哗作响。

  微弱的窸窣声自窗外传来,被凛冽的风声盖过,一根细长的竹管钻破了窗纸,缓慢地探进房中。

  缕缕灰白的烟雾从竹管中被吹入房内,在狭暗的空间里四散飘荡开。

  约一刻钟后,窗外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听声音像是客栈里那位小二。

  “三哥,我有些蹲不住了,应该差不多了吧?让楼下的弟兄动手吧。”

  他身旁的人似乎思索了片刻,应了一句,“行。”

  一道尖锐的哨声划破了寂静的夜色,原本鸦雀无声的客栈里顿时响起了纷杂的脚步与推门声。

  窗户被几刀砍破,一瘦一壮两道身影从窗外依次翻了进去。

  小二当先落地站稳,他捏着鼻子挥了挥手,确认迷烟都已经散尽,才睁大眼睛四下望去,寻找目标之人。

  黑灯瞎火的房间里,一个清瘦的身影坐在桌旁,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在幽暗的夜色中闪着泠泠冷光。

  女子抬起首朝二人所在方位望去,微微一笑,“二位郎君是在找我么?”

  未料到她不曾昏迷,小二被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忙碰了碰身旁同伴的肩膀,“三哥,这女子还醒着!”

  彪壮的男子也愣了一愣,骂了一句粗口,才道:“怕什么,她不过是个瞎子,那把剑兴许只是拿来做做样子的,快上!”

  二人迟疑间,门外已经响起了激烈的交战声,刀兵碰撞与物品碎落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几道痛呼闷响,顷刻后便重归平静。

  房门乍然被推开,两人下意识转头看向门口,便见到几名伤痕累累的男子相继被人一脚踢了进来,门外还横七竖八的躺着一地或伤或残的弟兄。

  房中二人刚刚还嚣张跋扈的脸色顿时僵硬起来。

  “三……三哥,现在怎么……”

  小二嗫嚅着唇,话还没说完,就听身旁“嘭”的一声,壮硕男子十分干脆地径直跪了下去,手里的刀“当啷”扔在一旁,嘴里不断讨饶求情。

  “女侠饶命,小的最近才加入寨子,只是跟着混口饭吃的,从来没杀过人,求女侠放我一马!”

  见他变化如此之快,小二呆了片刻,随后赶忙有样学样地跪倒在地乞哀告怜起来。

  乾雨听见动静从房内走了出来,她见着满地狼藉,怔了一会儿,才小心地跨过那些哀嚎不止的人群,茫无头绪地走到林箊身旁。

  “白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家黑店。”

  “黑店?”乾雨悚然一惊,“这官道旁的客栈,竟然是黑店?!”

  林箊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旁,姿势都不曾变过,她将手中剑尖挑向那名彪壮男子眼前,缓缓问道:“你们是哪个山头的?”

  男子低垂着头,眼中神色闪烁不定,只当没有听见女子问话,不住地弯下腰磕头求情。

  见他装傻充愣,林箊也不气恼,手中长剑往地上一点,正落在男子手旁,温和的嗓音带着轻微笑意响起。

  “劳烦玉尘姑娘了。”

  身后的玄衣女子应声走上前来,手中染血的剑迎着窗外洒入的辉色一落。

  寒光闪过,一根粘连着皮肉的断指飞了出去,眼前猛然溅起一片殷红血色。

  “啊——!”尖锐的痛楚骤然袭上心间,男子凄厉地嘶喊出声,登时抱着断了指的左手滚在地上蜷缩起来。

  林箊恍若未闻,不再理会他,而是平静地将剑尖挑向了下一个人。

  如此心狠手辣、雷厉风行的举动震慑了房内所有人,零星的鲜血喷溅到了小二的脸侧,令他被吓得面色煞白,一边哆嗦着用手撑住身子,一边断断续续地回答道:“我……我们是小连山秋风寨的。”

  得到回答,女子又问:“寨中近日是否劫掠了一伙流民?”

  听得林箊问话,本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乾雨神情一顿,转头诧异道:“姑娘不是说日间遇见的那些流民都是山匪假扮的吗?”

  林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群人虽然大多是山匪装扮而成,但位于前列的那几人却是真正的流民。他们形容仓皇,在见到刀兵时反应有如惊弓之鸟,与身后那些人显然并非同伙。”

  女子寥寥数语已将实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小二神情更加惊惧,不敢有所隐瞒,慌忙答道:“是……是,前日大当家带人下山打秋风时,遇见一群流民想去南柳投亲靠友,他见其中有几名姿色不错的娘子,便将老弱之人就地杀了,其余人都绑回了寨中。”

  众人神色一凛,面上都泛起了寒霜。林箊压下心中愤懑怒意,侧首问道:“此地治安是由哪家管辖?”

  乾雨想了想,答道:“此地距洛下仅有两日路程,应当属于褚家管辖范围。”

  “褚家?”林箊微微皱起眉,打消了心中想法,沉吟片晌,又向小二问,“你们寨中上下共有多少人?”

  “除了此次出来的这十余人外……寨中剩余的弟兄加上两位当家,拢共还有三十多人。”

  听到回答,林箊神色松缓些许,眉目间露出了一抹冷意。

  她将剑收了回来,下颌微抬。

  “好,今夜月黑风高,既然有人趁夜来访,我们便也礼尚往来一回罢。”

  *

  粗野犷悍的山寨大厅里,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坐在虎皮铺就的石座当中,他面上有几道陈年旧疤,最长的一道从左边鬓角处横跨了整张脸直延伸到右耳下方,在晃动的烛火下一衬,使那张本就丑陋的相貌看起来更为狰狞。

  派出去的手下久等未归,大汉心烦意乱地不断朝外张望,“老二,现下什么时辰了?”

  下首处坐了一名看起来斯文些的独眼汉子,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达摩像前燃的长香,估量了一阵,道:“应当快到丑时了。”

  闻言,虎皮椅上的大汉不免更加烦躁,他不耐烦地一掌拍在石座扶手上,怒道:“陈三领人去了那样久,怎的还未回来?”

  “听白日回来的弟兄说那三名女子当中有一人武功颇为不俗,许是点子扎手,难免要多费些时辰。”

  “我就是知道难办才特意让他多派些人过去,她一个娘儿们,再厉害也不可能打得过我们十几个弟兄吧?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出现第二个岑朝夕不成!”

  知他心下焦躁,独眼汉子笑着附和:“大哥说得是,此次准备万全,那几名女子又不知道客栈早已落入我们手中,弟兄们趁夜偷袭,占了天时地利,她们定然是反应不过来的。”

  大当家面色稍霁,想到白日里听来的话,脸上扯出一个阴狠的笑,“听他们说今日那三个娘儿们当中有两人姿色都很不错,还有一个虽然相貌普通了些,身段也尚看得过眼。待陈老三将她们都带回来,过几日正好同抓回来的那些流民一并卖到窑子里去,价钱谈得好说不定还能大赚一笔。”

  思及此,他一下来了兴致,朝门外守着的人喊了一声,“去将笼子里那几个婆娘带过来,我看看她们老实了没有。”

  得了吩咐,门外的人立即退了下去,不久后便押着四名惊慌失措的女子走了进来。

  “大当家,人带来了。”

  他手下猛地一推搡,使身前几名女子摔倒在了地上。

  这些女子年岁不一,长的有年近三十的妇人,幼的有尚未及笄的少女,大多人脸上都带着惊惧无助的神色,犹如入了虎口的羊羔,瑟缩着挤成一团。

  那位妇人神情呆滞,发丝散乱,双手张开横放在胸前,似是在抱着什么,嘴里一直念叨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瞥见她痴傻模样,大当家眼中掠过一丝厌恶之意,啐了一声,“疯婆子!”

  “好不容易抓来几个还不错的货色,竟然这么快就疯了一个,真是个赔钱货!”他骂骂咧咧地叱了几句,阴鸷的目光往旁边一扫,视线几经挪动后,停在了一张有些稚嫩的面容上。

  那张脸小巧玲珑,五官精致,脸上虽扑了些脏污的尘灰,可细细看来却仍能瞧出几分掩埋其下的灵秀。

  大当家眯了眯眼,伸手一指:“把她给我提过来,其他几个关回去。”

  候在一旁的喽啰应声而动。

  瘦弱的少女被人攥着后襟拽到了大汉身前,她有些不适地想要挣动,却被大汉一把捏住了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

  沉重的力道让她吃痛地阖了阖眸,少女清秀的细眉紧紧拢在一起,黑白分明的眸中压抑着一抹惊动,显是有些惧怕,却只是死死咬着唇,一声不吭,紧抿的唇线透出了几分坚毅倔强。

  “这丫头倒是个美人胚子。”

  仔细打量过后,大汉捏住下颌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手指在滑嫩的肌肤上来回摩挲,面上渐渐露出了些淫猥的暧昧神色,“左右年纪还小,也卖不上什么价钱,不如……”

  “大当家,陈三带人回来了!”

  守门的手下一瘸一拐地从外跑入传报消息,令大汉突发兴致的动作一顿,再顾不上眼前少女,只将人随意往旁一甩,扬着目光朝门外看过去。

  少女被这一甩撞上了一旁的石像,将石像前供奉的烛台撞倒在了地上,脸侧细嫩的肌肤也被蹭出了一道血口。而她却顾不上面上那点疼痛,只蹲下身去,摸过一旁掉落的烛台,将烛台紧紧攥在手心,神态戒备地蜷缩在角落里。

  一名面色苍白的壮汉揣着手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身量纤长的女子。

  大当家打眼瞧了那两名女子一阵后,惊道:“怎么没人跟我说过这娘儿们是个瞎子?”

  话语一顿,又露出了疑惑之色:“不是说有三个人吗,还有一人呢?”

  那名目盲的青衣女子笑了笑,朝前走了几步,“莫非大当家只得我二人还不够吗?可我倒觉得这寨中有我二人已经足够了。”

  一旁的独眼汉子似是品出了几分不对味,他看着闲庭信步的两人,惊疑道:“为何没将这两人绑上?”

  陈三藏着手站到一旁,身子微微颤抖,并不吭声。

  女子垂下首,被大氅掩住的手缓缓伸向腰侧,唇畔带了一丝冰冷笑意,“自然是为了……”

  “方便取你二人性命。”

  清光乍然闪现,刺目的冷光将紧紧盯住她的二人眼睛都晃得眯了眯,一道微风拂过,大当家突然觉得喉间一凉,再睁大眼时却发觉青衣女子已手中执剑站在了他的身前。

  “呃……呃……”

  嘶哑的出气声从他被利刃割开的喉间无助地流泻出来,大汉粗壮的身子晃动了几下后,猛然摔倒在身后的虎皮椅中,失去了所有声息。

  眼睁睁看着大当家死在自己眼前,守门的人滞了一瞬,慌忙转头要跑,“快来人啊,有人……”

  话音未尽,他已被人从身后一剑毙命。

  “有人闯寨!来人啊!”

  戛然而止的喊叫声仍然惊动了寨中不少门人,哨声呼啸,嘈杂的声响于秋风寨四处响起,数十人群汇聚成片朝大厅靠近。

  解决了厅中威胁,玄衣女子望着门外影影绰绰的火光,面无波澜地持剑朝外走去。

  青衣女子似乎并不担心同伴安危,她将剑上血迹拭净后,转身准备去寻被关押在寨中的流民,而脚刚刚迈出一步,却听见身旁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轻响。

  少女望着脚旁不小心被自己踢到的空酒坛子,面色一白。

  执剑的女子神色微冷,循声望去,一个有些发颤的柔嫩嗓音便在角落中生硬地响起。

  “你……别过来,我有武器。”

  声音如低吼的小兽一般,带着些色厉内荏的强撑语气。

  女子微微一怔,唇边就溢出了一声喟叹。

  “原来是个小姑娘。”

  她神色柔和几分,放慢步子缓缓朝角落中那个蜷缩的身影走近,似乎对少女口中所说的武器毫不在意。

  惊恐疑惧的小兽弓起身子,见到那个青影离自己愈来愈近,她咬了咬牙,偏开头,将手中烛台猛地往前刺去。

  而一只微带凉意的手便伸了出来,轻巧地将她袭来的手捉住,安抚地握进了掌心。

  “莫怕。”

  女子蹲下身,把覆在眼前的白布摘了下来,轻轻遮在少女面上,将她惊惶不安的目光尽都掩住。

  “我是来带你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