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公爵赶到桑德森诺克庄园的时候, 辛西娅王储妃已经醒过来了。

  骤然闻知噩耗,王储妃起初还不敢相信。

  等她冲到书房的时候,便看见几名卫兵围在丈夫身边, 而闭着双眼的大王子两手掌扶着靠椅扶手,微微垂下头坐靠在椅背上, 嘴角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费雷德里克王子面容平静祥和,一如往常。

  幕僚长大卫此时正半跪在皇储一旁的地毯上查看, 此时见到王储妃, 他收回抚摸地毯的手站了起来,眼神同情地望着这个可怜的女人。

  辛西娅托起丈夫的下巴,手颤抖着将他的脸捧住。

  男人的肌肤仍旧柔软留有余温,就像只是一不小心睡着了一样。

  但他却静静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呼吸也已经完全停止, 一切都在向妻子残忍昭示着他生命的寂灭。

  怎么会这样!

  王储妃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们才分别了一个多小时。

  像他们一家人曾共同度过的无数个平静安逸的夜晚一样,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丈夫还陪在她和女儿儿子的身边微笑说话……

  “弗雷德!不——”

  王储妃瘫软在丈夫身上昏了过去, 但昏迷并没有持续太久, 她刚倒下被侍者扶到一旁坐下就醒了过来。

  辛西娅泪眼朦胧望向初步检查完皇储遗体的老医生,“拜伦先生, 弗雷德已经不在了,您现在应该告诉我实情了吧?”

  她当然知道丈夫的伤没那么简单。

  但弗雷德不说, 她便也不问。

  皇储这段时间承担的东西太多太沉重,她不想让家人的担忧与关心也转化成压力沉甸甸都压到丈夫的头上。

  十多年的夫妻, 她怎么察觉不到丈夫的隐瞒、心理挣扎与变化?

  她有预料, 却不知道最终等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幕僚长大卫用两指点按住书桌上写好的书信, 推到医生面前。

  拜伦医生叹了一口气,拿起信走到王储妃身前递给她,对她道:“殿下,弗雷德里克王子两个月前在皇宫被怪物伤到时就中了毒,异世界魔法生物携带的毒素如果不第一时间进行处理,后续的拔除与医治就都没有太大效果了……”

  那时为了祖母与母亲的安全,王子领着一群法师和禁卫们保护两名昏迷的贵妇及一大批没有自保能力的宫廷侍者退到皇宫城堡宫殿前的花园广场角落里。

  在那头巨大的藤蔓黑瘤怪物与红龙搏斗的时候,魔怪分出的黑色肉粒钻进土壤变成一大批触手般的黑藤爬出地面清理屠杀着法师们。

  就是在那个时候,持剑护在弱者面前横斩劈砍活藤的皇储被一条黑藤上的锯齿咬了一口,剐走了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腿肉。

  那头邪灵巨怪被消灭以后,受伤的人大半都没有活下来。

  也正是因为有前车之鉴,禁止滥用魔法事务司的纠察红袍法师们夜里赶去海鸥角支援的时候带上了许多种类的魔药。

  黑藤和肉瘤怪来自不同的魔法异世界,前者自身带有的剧毒本就在这个世界无药可解。

  而两种邪灵融合以后诞生的新毒素更是叫魔法与现代医学都束手无策。

  海鸥角庄园的众人应该庆幸他们遇见的是皇帝给自己留的后手——从血沼泥池里爬出来的无皮魔物。

  那个时候的怪物皇帝已经被动脱离了两头邪灵的纠缠,身体是诞生自巫师们设下的十几处吸收杂糅了狩猎日猎物血气的魔法阵。

  原本奥古斯都三世的计划是主动将身上的邪灵力量剥离出来毁了国会山,他则重新变回正常人类。

  但计划被打乱,皇帝丢失了自己原本的身体变成无皮的血魔怪物,此时要想重新恢复成人,就得再找引子。

  他能启动奥义被扭曲的亡灵转生法阵,靠的是卓尔这个发明者的鲜血。

  但条件不达标,魔法阵即便强行启动,本来也不该再有什么后续。

  可魔神瓦沙克在背后做了推手,祂构建了联系的通道,让两头强大的邪灵响应了号召。

  后来所有心血白费,皇帝的肉身连带着两头邪灵一起被诛灭了。

  若不是他先前为加速血气的吸收恢复而提前在狮心城郊外布下十五道污秽法阵,只怕皇帝的灵魂在怪物被来自炼狱的庞大死灵军团消灭时就一同被带入地狱了。

  可拥有第二次机会的怪物皇帝要想再变回人类,就得靠别的法子。

  比如说转生法阵唯一一个成功的果实,亦或是亲人的骨血。

  正巧,这两样东西触手可及,都在海鸥角庄园里。

  拜伦医生事后专门和精研魔药的法师们一起研究过,从污秽法阵里走出的人形无皮血怪身上携带的毒素比皇宫那头邪灵巨怪要好处理许多。

  尤其是红袍法师们赶到海鸥角的时候有针对性帮伤员清理过伤口,这给医生们后续医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只可惜了皇储,他在受伤的那刻,几乎就被判了死刑。

  医生和药剂师们能做的也只有为他吊着命减轻痛苦。

  “我们估算过,王子大概还有半年的时间。”

  拜伦医生的声音浑厚低沉,再没有隐瞒,“他今晚应该是没有喝药,主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王储妃看完丈夫留给她的遗书时,玛格丽特王太后也到了。

  老太太握着手杖摇摇晃晃走进来,站在孙子的遗体面前不敢置信,眼角滚落两行浊泪,“弗雷德!”

  王储妃收起信上前搀扶住祖母,吩咐道:“去把公主和小王子都唤醒,让小玛格丽特抱着她弟弟一起过来。”

  玛格丽特王太后看向她,辛西娅眼泪擦了又掉,脸上挤出难看的笑,“祖母,弗雷德在用他的命为我们铺路,我不能辜负他……”

  玛格丽特王太后用皮包骨头般干瘦的手握住了王储妃的手腕,辛西娅从她眼中看见了在丈夫眼里曾见过的一模一样的坚韧亮光。

  老太太似燃起了斗志,她看了孙子的遗体一眼,望向辛西娅道:“你既然有这个觉悟,就要做好准备。

  弗雷德已经用他的命为他女儿铺路,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小玛格丽特都得坐上那个位置……”

  说完,她看向幕僚长,“大卫先生,请记下今晚赶到桑德森诺克庄园的贵族和国会大臣的名单,辛西娅,你负责将他们留下来,至少今晚不能放他们离开。

  尽量拖延留出时间,我要陪着小玛格丽特去一一面见他们——”

  这个时候能赶来桑德森诺克庄园的人,在国会的身份必然不会低。

  无论他们的政治立场或理念如何,只要他们愿意留下,至少代表他们是能被皇室争取的。

  至于最后的结果能不能争取过来,也不重要了。

  有的时候,人的立场是会被裹挟的。

  哪怕你中立不站队、甚至是对立阵营的人,只要经营得当,默认或不经意的举动也能带来误解,给外界传达出一种截然相反的积极信号。

  在最终国会大议院召开议会投票定论之前,皇室最需要的就是这个,无害势弱却又被拥戴,这一招对高层的那群政客和老狐狸们不起作用,但对国会山下议院的民选议员们,只怕最是有效。

  “殿下,军部几位将军已经引去了会客厅。”

  小玛格丽特公主满脸泪跑了进来被王太后截住,老太太抬手擦拭她脸上的泪水,面容严肃道:“小玛格丽特,我们不能让你爸爸白死,现在轮到你承担责任了,明白吗?”

  小公主抽噎了一下,“我、我知道,爸爸跟我说过……”

  “好,那曾祖母陪你一起去见将军们。

  图伦萨斯他们都是狡猾的猎犬,在你没有被国会授勋戴上皇冠之前,军部不会轻易下场卷入这场斗争……

  而我们要做的,是尽量安抚让他们守着猎犬的本分等待主人加冕,而不是被别人拉拢过去反咬回来。”

  “可我还不是主人,猎犬会听我的话吗?”

  “面对猎犬,我们不能展现柔弱无助和畏惧,我们要昭显出坚毅与强大来折服他们。”

  小公主脸上眼泪擦干后,王太后带着她见了她父亲的遗容,随后牵起她的手慢慢往外走。

  “你父亲已经为你铺好了路,他们现在是来试探你。

  他们想看到什么样的你,你就展现出什么样子给他们看……”

  “曼森公爵的马车已经到达了前庭!”

  王太后停住脚步回头,王储妃站起身,不用酝酿,只看了丈夫和女儿一眼,女人刚止住不久的泪又落了下来。

  辛西娅从一旁侍者怀里抱来半夜被闹醒嚎啕大哭的小儿子,形容柔弱憔悴,声音却坚定道:“您放心,卡琳娜与我交好,我有把握将她留下来。”

  蔷薇公爵在桑德森诺克庄园过夜待了一整晚,第二天直接去了国会山。

  晚上,法师回到贝格弗南大道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卓尔进门时家里漆黑一片,她以为卡琳娜还没回来,便先去书房整理了一些文件。

  等夜里忙完手里带回的一点工作,法师洗漱完拿着一本书返回二楼的主卧房间时,才发现妻子已经回来早早上床休息了。

  “妮娜?”卓尔坐到床沿,手抚在她肩头轻轻唤醒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吃了晚饭没有?”

  卡琳娜睁开眼,牵住她的手,“伯恩呢?”

  “我接她放学后就把她送到内丽夫人和老师那儿去了,杰西她们也跟了过去。

  怎么,事情很棘手吗?”

  卡琳娜在桑德森诺克庄园待了一晚后,今早就叫骑士帮忙去魔法学院帮忙传话给她,说这几天先让伯恩去银畔桥住一段时间。

  于是卓尔便在黄昏时接伯恩放学后将她送去了外城,在内丽夫人那儿吃了晚饭回来的时候天就黑了。

  “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卓尔摸了摸她的脸,“我在学院都听说了,怎么,你怕皇室又要打伯恩的主意?”

  这种可能性其实微乎其微。

  至于把权贵的孩子集中起来再成立什么宫廷学校进行所谓的精英教育,皇室也再没这个条件了。

  如果卡琳娜是担心这个的话,其实没太大必要。

  公爵摇了摇头,突然对法师张开手,卓尔笑着俯下身抱住娇气撒娇的小猫将她拉了起来,侧头吻了吻她芳香的金发,“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给你煎一份牛排?”

  卡琳娜还是摇头,抱住卓尔的腰,身体前倾靠在她胸前,头顶拱在她下巴处,头发和肌肤摩擦接触,公爵只觉得温暖又安心。

  可她语气却有些沉郁发闷:“卓尔,弗雷德里克王子是自杀的,他留下了一封遗书给辛西娅,什么都没说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卓尔没有说话,摸着妻子后脑柔顺的长发,卡琳娜又往前挤了挤,整个人都贴蹭进爱人怀里。

  她头枕在卓尔肩上,软声道:“我能理解陛下犯下一切罪孽的私心与执念欲望,也能理解大王子出于爱和责任做出的这种令人钦佩的行为。

  但那是死亡啊,是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意味着可怕终结的死亡,他能慨然赴死,是因为爱吗?”

  然而她也不需要卓尔回答,只自顾自抱紧她,“卓尔,亲爱的,看着辛西娅悲伤的样子,我总忍不住想,如果我是她,面对那样猝不及防的痛苦,我能承受得住吗?”

  卓尔笑了起来:“原来你回来以后自己一个人躲主卧躺着不是补觉,是在胡思乱想感慨这些?”

  法师摸抚着妻子软滑的背脊,轻薄的一层布料几乎阻隔不了身体的温度。

  “你不是辛西娅王储妃,我也不是大王子,就算你要类比,老师与内丽夫人不是更好的例子吗?

  而且——”

  卓尔勾起了妻子的下巴,将她的手探进自己的腰间,墨色的瞳孔里满是深晦到让人战栗的偏执与爱。

  “我做不到那么无私,妮娜,如果是我,我会摊开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的爱或许内敛,但从不隐忍。

  我要告诉你,让你看着我,让你永远忘不了我。”

  低柔软语入耳,就像是一阵微小的电流激起心头荡漾,卡琳娜指尖摸着那道愈合却留下狰狞伤疤的贯穿伤,背脊一阵酥麻。

  她耳尖微红,抬手圈住法师的脖子,唇角忍不住翘起,一下子觉得安心了许多。

  卓尔搂着她的腰,“先去吃晚餐。”

  “不嘛,我不饿,现在想吃甜点!”说完,女妖便将她扑倒,吮咬住她的下唇含含糊糊问:“亲爱的,你就没有像我一样,看见别人就联想到我们的时候吗?”

  卓尔笑着避开她小猫一样湿漉漉的舔吻,“没有跟你一样胡思乱想,每一个人的人生轨迹都不一样,我有时也可能在别人身上看见我们的影子,但是妮娜。”

  “嗯?”

  卓尔认真看着她,“他们都不是我们。”

  蔷薇公爵温柔应了一声,解开她的衣服,低下头一点点绵密亲她。

  “陛下已经驾崩两个月了,皇储一死,皇室今天就向国会山递交了文件,按流程,三个工作日以后就会对外进行通告。

  下个月十八日皇宫主殿便要验收竣工,皇室要求国会山在那之前为小玛格丽特公主授勋,未来的女皇将于二十日在大节庆厅加冕登基……”

  金色长发散落于身前,带来酥酥麻麻的轻痒,卓尔呼吸沉乱,搂紧她低声问道:“所以这是皇室向国会下达的最后通牒?下次大议会在什么时候?”

  公爵被法师抱着翻了个身压在身下,嗓音轻柔嗔怪道:“明明是我要吃甜点,你怎么这么贪心啊教授?”

  她微微起身,单薄的长裙就被爱人扯落扔到了床脚边,“大议会原定下个月底召开,现在不得不提前到十号,还有十天,这是最后的博弈了——啊,慢一点亲爱的,我还没准备好……”

  卓尔轻笑着蹭了蹭她的鼻子,手探了下去,“你这叫没准备好?”虽然这么说,但法师还是放缓了动作。

  公爵娇气地哼哼了两声,才继续道:“辛西娅昨晚跟我说了好多,半真半假地打感情牌。

  她是我的朋友,大王子以往跟我也有合作,如今这个局面,我愿意帮她们一把,但不可能再将李斯特家族送上赌桌。

  不让你去桑德森诺克庄园,把伯恩送到外城去,至少能从另一个方面表明我的态度。

  我可不想卷进这件事里去……”

  “我递交学院的辞呈已经被批准了。”

  公爵立刻睁开了水汪汪的湛蓝双眼,法师笑着亲亲她的眼睛,“现在只等克拉伦斯会长签字,我在魔法公会的职务就也能卸下了。

  妮娜,你可得想清楚,真的要回去吗?”

  不管下个月大议会的结果如何,狮心城必将迎来新的时代与气象。也是新的机遇与挑战。

  卡琳娜抬手将卓尔拉了下来,白皙长腿缠到了她腰后,声音格外缠绵勾人,“当然要回去,曼森堡才是我的地盘,我跟翠西来之前就发过誓,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四柱床床幔的轻摆下,金发散落的蓝眸美人咬住自己右手无名指,舌尖舔着那枚漂亮的星陨戒,眼神迷离失神。

  她当然会回去。

  有安德沃斯大公前车之鉴在,帝国九大公爵,没人想永远留在狮心城。

  她代表着南境,而从北方远道而来的法鲁斯公爵则代表了整个北地利益集团。

  死去的皇帝不知道,在他隐晦地将蔷薇公爵和她的爱人囚于帝都不允许离开的时候,是她送去的那封信,把法鲁斯公爵请来狮心城的。

  作者有话说:

  ......阿sir,这也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