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程第一次见柏腾,是他来淮荫市的第一年,还没过十七岁的生日。
他中考以全县第一的成绩,争取到淮荫实验中学的考试名额。随后在入学考试中,又以第二名的成绩顺利进入实中。
他近乎科科满分,与第一名的差距在面试时的英语口语上。二十分,一分没得。
不是因为口音问题,而是他有语言障碍症,俗称口吃。不仅不会断句,一句流利的长句子也说不出。
这在李锦程意料之中,所以他尽可能地拿够别科的分数。
李锦程的姐姐李楠,收到弟弟的入学通知时,高兴得一晚没睡着觉。天一亮就叫起李锦程,说带他去淮荫市。
听村里人讲那里是大城市,在电子厂打工一个月能有六千块。比家里挣得多,最重要的是能照顾李锦程,供他读完高中,再读大学,读研究生......
于是在距新学期三个月前的某天清晨,李楠把身上所有的现金,放在酗酒还未醒来的父亲枕边,带着李锦程坐了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了淮荫市。
通过同乡姐妹的帮忙,他们在城中村租了房。
五百块钱一个月,只有一间,没有装修,中间吊了个帘子,隔开了姐弟俩的空间。
淮荫市的消费水平很高,他们虽不乱用钱,生活还是拮据。看着三天一倒夜班的李楠,李锦程决定瞒着姐姐去找一份兼职,挣一点买菜钱也是好的。
李锦程虽未满十八周岁,但户口本上多报了一岁,名义上已经成年。
那时他们村里的人普遍这样的思想,多报年龄,可以早娶媳妇,早出去务工,早领一年老人补贴。
于是这天周末下午,李锦程攥着刚照不久的身份证,坐上了最近的一班公交车,目的地是市中心的金街。
之所以选择去这里,一是他并不熟悉市区,不知道去哪里找一份工。
二是来时他和姐姐乘坐的三轮车上,头顶的风扇嗡嗡吹着,司机老头告诉他们:“在这淮荫市啊,最富贵的人在金街,最穷的人啊,也在金街。”
李楠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司机老头笑了两声,说:“那儿钱多呗。”
李锦程决定去金街看一看,也许他这样的穷人,也可以赚到一点钱。
公交车到站,又往里走了五百多米,才真的算是到了金街。
明明没有分隔带,也没有划界限,可这里好像自然而然地与周遭世界独立开。
街道没有想象中的宽阔,建筑并不高耸入云。
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乱。
装潢各色,高矮不一的店面,让他感觉乱。这里的人,也乱。有的人西装革履,着装体面。而有的人穿着暴露大胆,不论男女。
只有李锦程自己,蜷曲蓬松的黑发,矮矮瘦小的身体,一件地摊买来的宽大松垮白T恤,一双开了胶的帆布鞋。
大概是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不少人睃他一眼。
李锦程有些紧张,他想他应该是来错地方了。沿着青石的台阶边正准备回去,脚下踩到一张卡片。
他弯腰捡起,掸了掸上面的土。黑色暗花卡片,印着刘先生的联系方式。底下一行字:日结,底薪一千。
李锦程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上面的数字,到底是什么工作一天可以赚到一千块钱。
这时,传来一声挑逗的口哨声。
李锦程抬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衬衫,染着黄毛的男人。
他咧着唇角,迈下台阶走到李锦程面前。
自下而上地打量了他一番,视线停在T恤前面印着的“Armani”。眼里露出一丝鄙夷,堆着几条抬头纹,“挺有胆儿,成年了吗,就出来找事做?”
李锦程有些紧张,摇摇头,又点点头。
“哑巴啊,点头摇头的,问你话呢。”
黄毛“啧”了一声,瞥到他短裤兜露出的一角身份证,伸手掏了出来。看看身份证上的照片,又看看李锦程,“成年了啊,长得还挺显小,不过最近你这款还挺吃香。”
随后把身份证还给他,歪了下头,“走吧。”
李锦程有些懵,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动了动唇。嗓子挤出个音,也没能发出一个字。
“行了,都干这一行了还装什么纯。再说也不一定真用你做什么,顶多给有钱爹开个酒。”他嫌弃地拽了下李锦程的衣服,“等赚了钱买件真的,再不济买个A货穿一穿,这一眼假的地摊货就别穿出来了,丢不丢人。”
见李锦程还磨磨唧唧,黄毛最后一点耐心不见,薅着他领子拽进了眼前的会所,“拉完你凑够数,老子就能下班了,磨蹭什么......”
李锦程很紧张,又有点害怕。平时说句话都很困难,更别提现在。
其实他也可以完全挣扎着跑掉,但又听这个人讲,只要给别人开瓶酒就能挣钱,听着像是饭店服务员的工作。心里有些犹豫,想着试一试。
思前想后,还是没走。连拽带推的,走过长长窄窄的走廊,进了一间凌乱的员工宿舍。
黄毛丢给他包着塑料袋的衣服,说:“店里的制服,赶紧换上出来,一会带你去找活。”
说完,“哐”的一声关上了宿舍门,震得宿舍的铁床吱嘎响。
黑白相间的制服,是新的,带着点刺鼻的漆味。看起来很正常,好像真的只是普通的工作服。
李锦程还没来得及看清,门被砸了砸,传来男人不耐烦地声音,“换没换好?赶紧的,给你五分钟。”
他被砸门声吓得手一抖,心里又开始紧张,忙不迭地脱下身上的衣服,装进塑料袋里,换上他给的制服。
等真穿在身上,李锦程脸烫得火辣辣的疼。
领口开的很大,一直到腰际。露着白皙的皮肤,薄薄皮肤下,因为太瘦凸出的节节胸骨看得一清二楚。
而两侧的布料却是黑纱的,凹进去的腰线隐约可见。
他没穿过这种衣服,可怎么看也不像正经着装。
李锦程非常后悔,立马低头开始解扣子。只解开三颗,宿舍门就从外面推开了。
黄毛掏着耳朵,一脸不耐烦:“让你换身衣服又不是扒层皮,你磨叽——你这什么意思?”
李锦程动了动唇,终于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我,我,不想。”
“你他妈这种时候放什么屁,你说不想就不想?”
李锦程拿起装着他衣服的塑料袋,点点头。
黄毛气得嘴有点歪,刚想开骂。腰间别着的对讲机响了,他接起,语气瞬间唯唯诺诺:“哎头儿,我知道了,我这边人找全了找全了,骗你干什么,哎好这就带过去。”
走过来薅住李锦程的领子把他拽出门,骂骂咧咧:“浪费老子这么长时间,别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
走廊三三两两经过的人都往这边看,慌乱间,李锦程抓住墙上挂饰的流穗,“不去。”
他仰视着他,瓷白的脸此刻通红,鼻梁上的几点小雀斑更加明显。
一双大眼睛仰视着他,眼神怯和,却也倔强。这双眼睛是漂亮,标准的杏仁眼,瞳仁黧黑。双眼皮褶痕很深,眼尾弯出一个弧度,像用眼线笔描过一样。
山根算不上高,鼻梁却挺直,鼻头小巧秀气。短短的人中,连着一张红润的唇。下唇饱满,唇角微微上扬,像只小猫。
这张脸,与其说好看,用漂亮形容更为贴切。
黄毛盯着他片刻,气得歪嘴一笑,森森道:“少他妈勾引人,老子只对D罩杯以上的女人有兴趣。不过里面儿的大老板说不定就好你这样的,要是真能傍上,你就偷着乐吧,别出来卖的还在这给我立牌坊。”
李锦程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小声重复:“我不去。回去,换、换衣——”
还没说完,便被一把扼住下颌,脸挤的变形,“给你两条路,一,跟我乖乖进去,你也别太自信,大老板也不一定看得上你,顶多让你倒杯酒卖卖笑。二,要走也行,这活儿我没干好,因为你我损失两万块钱,你给我补上,我就放过你。”
听到这个数字,李锦程一时放弃了挣扎。
黄毛冷笑一声,松开他。白皙的脸上勒出红痕,显得可怜又可笑。
再三威胁下,李锦程跟他上了电梯,到了会所顶层,跟红棕色门外等着的人站成了一排。
旁边站着的和他穿相同制服的人,大半是男的。个个神色自若,各种香水味混到一起浓得刺鼻。
闻得李锦程几乎喘不上气,手抖成筛子,掌心濡湿。
不知站了多久,有人说了句:“都进来。”
李锦程是最后一个进门的,刚迈进门槛,便被厚重的烟味呛得忍不住咳嗽,流出眼泪。
突兀的咳嗽声,打断了屋内原本的交谈。
旁边的领事“嘶”了一声,拍拍他的肩,“注意点。”
李锦程连忙点头,抬起手想擦眼泪,还没碰到。
只听屋内响起一声醇厚低沉的男声,听声音大概三十多岁:“你过来。”
领事连忙笑着问,“柏总,您说的是......”
“你旁边,黑色卷头发那个。”
李锦程蓦地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领事拽到了人跟前。
“抬头。”
李锦程攥紧拳,拇指抠着手心,低着头没敢动。
男人的声音低了些,“害怕?”
“柏总和你说话呢,干什么呢。”领事从后面拍了下他的腰,李锦程身体一抖,这才咬着唇抬起头。
等看清黑色沙发中央坐着的人时,缓缓地眨了眨眼,一时恍惚。
和声音匹配,年龄约三四十岁。
颌面清晰利落,折叠度很高。颧弓微微外凸,却不影响面部的流畅度。
因没什么脂肪的眼皮,眼窝凹陷,显出年龄感。投下的阴影拉近眼与眉骨的距离,颇有几分西方长相。
最特别的是眉间偏右的那颗痣,多了几分薄情的感觉。
他抬眼,看了李锦程片刻,浓眉轻轻一挑。
随后低头挽起衬衫袖子,银色的百达翡丽手表碰在钻石袖扣上,发出一声响。
紧接着他拿起茶几上的威士忌酒杯,在众目睽睽之下,扬手砸在旁边男人的额头上。棕色的酒液飞溅而出,伴随着被砸的人的惨叫声,顺着他的额头哗哗淌下。
而男人身上滴酒不沾,梳理整齐的背头一根头发丝都没乱。
此番举动,包厢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离得最近的李锦程,一时摒了呼吸,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哪儿。
空气凝固两秒,只听男人平缓的,却带着极强压迫感的声音:“柏盛,我没让你送来的人接这部戏。你今天就敢把一个小孩送到我这里来,明天的新闻头条是不是就该是‘柏林娱乐老板性侵犯未成年’了?”
被砸的柏盛也顾不上满头的酒液,捋了把脸,恐道:“表哥,你、你误会了,我没这么想这么做,你真是想多了。”
男人没理会,拽过纸巾擦干净手。站起身,低头看着李锦程,尔后扼住他的手腕,“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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