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历史军事>绵绵诗魂>第67章 丽娟带着朵朵出走

193x年,我二(戴望舒)

二哥来了也。

小虾米,我听到了你跟小鱼的对话。我同意你的看法。离开雨巷之后,我试图写其它主题。确实,世界上有的是主题,但爱的主题却是大多数诗人和作家难以离开的。爱不光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延展开来,可以包含乡愁、爱国、人道主义关怀,很多很多。但两个人之间的爱情却也确实是谁也离不开的。离开雨巷后,我试着去写别的主题,反正只要是有感而发就行,可是直到好几十年后的今天,人们仍然认为我所有的诗里写得最好的是《雨巷》,许多人甚至把我这首诗放在中国现代诗数一数二的地位。这让我颇有些烦恼,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我后来才意识到,就象二灯师弟说的,关键不在于一首诗属于哪种大主题范围,而在于你写的诗是否能引起广泛的共鸣。许多人尊李白通俗浅显的《静夜思》为中华千古第一诗,这首诗不是写两人的爱,而是写思乡,思亲人,是另一种爱。可是千古以来,它能引起特别广泛与强烈的共鸣。

继续讲我的事吧。

那个多事的年代,回想起来,生活内容是丰富的,非常之丰富。国家和个人的命运空前地联系在一起。这在我的身上有着充分的体现。通常形容丰富用的成语是五彩缤纷或者五光十色。不是那种,对于我和当时的许许多多人来说,形容那时的那种丰富要用的成语是胆战心惊,魂飞魄散,心如刀绞,泣不成声。尤其是对于我来说。

忽然辞去《星岛日报》的工作,返回上海去投靠汉奸汪精卫和胡兰成的时英,在上海街头被子弹击毙。人们说,这是国民党军统特务干的,属于锄奸范围。

这件事情在我家里掀起了大波澜。因为时英不仅曾经是我最好的兄弟,更是我的太太丽娟的哥哥。我和丽娟的结合还是他牵的线搭的桥。

我恨死了日本鬼子,也恨死了为虎作伥的汉奸。当丽娟说她要回去给她哥哥送丧时,我爆发了。我说:你竟然要去为一个狗汉奸送葬?你是也要当狗对吗?我可不想当狗老婆的狗丈夫。如果你一定要去,你就再也不要回来。

丽娟那些天一个劲地哭。她对她哥哥很有感情的。她说:她绝对相信她的哥哥,她哥哥绝对不可能当汉奸,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或者什么原因。我说:铁板钉钉的事情你还要说是误会?你打开报纸看仔细了。这可能是误会吗?我把好几份报纸扔在她面前,甚至扔在她脸上。

我觉得丽娟对她哥哥的信任完全出于感情。完全是感情用事。她说不过我,拿不出误会的理由。她就是哭,然后就是跟我彻底地展开冷战。这回她没有完全不理我,但比完全不理更可怕。她跟我说的话每一句都充满了愤怒或者怨气,也就是说没有好话。除了这些怒话怨言,她就当我不存在。

丽娟的母亲回上海去给时英送葬了。结果她母亲在上海病倒了。也许白发人送黑发人给她带来的刺激太大。三个月后,当年秋天,我听说了她母亲在上海病逝的消息。是蛰存告诉我的。用当时的一句上海俗语说,我把这个消息压箱底了,也就是说没有告诉丽娟。

一天,蛰存来我家作客。他惊讶地问我:望舒,嫂子怎么还在香港?我说:是在啊,不就在你面前吗?当时,他坐在我家林泉居的客厅里,他嫂子也就是我的丽娟正在端茶给他。我跟蛰存是1905年同年生的,我比他大一个月,所以丽娟在他嘴里是嫂子。丽娟愣住了。她问蛰存:施大哥,你为什么这么问?这回轮到蛰存愣住了。他愣了一会儿,说:这你得问望舒。丽娟眼睛就直直地看着我,并不发话。我没好气地说:你妈去世了。

我这话和说话的语气都跟白开水似的平淡。可是丽娟手里端着的开水泡的茶水却完整地掉在了地上,白花花地溅了开来,连同白花花的杯子及其碎片。我和蛰存的脚已经抽得够快的了,可是我还是被烫到了脚,蛰存一只脚好象还被瓷片划破了,我看到了血的流出。我忽地站了起来,愤怒地咆哮道: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吗?

我当时,由于蛰存在,已经够克制的了。可是,我竟然问她是否疯了。后来想起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疯了。可当时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克制的了。

丽娟没有答理我,她径自转身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了(那几个月她住到了客房里,把我一个人扔在卧室),连对蛰存道个歉都没有,地上的茶水和杯子及其碎片她管都不管。

我还在暴怒中,在蛰存的指责里(你没有告诉嫂子?这就是你不对了。她哥哥是她哥哥,她妈妈是她妈妈)继续暴怒着,看着丽娟从房间出来,却不是向我们或者向地面的茶水与茶杯及其碎片走来,而是笔直地走出了房门。过一会儿,她带着在花园里玩的朵朵回来了,仍然看都不看我们,走进了朵朵的房间。再过一会儿,她带着朵朵和一个小箱子走出来,再走进她住的客房,再提了一个小箱子出来,然后让朵朵跟着她,她提着两个小箱子就向门的方向走去。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和蛰存就是客厅里的空气,对她来说是完全不存在的。朵朵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也被她喝止了。她说:快走,朵朵。朵朵就跟着她往门外走了。

在她们二人快走出房门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大喝一声:站住!你要干什么?丽娟果然站住了,甚至在这个整个时间段那么多次的往返过程里首次向我转过脸来。但也只是转过了一半的脸,目光从我脸旁擦过。从她侧着的脸上我看到了流淌着的眼泪。她根本就不去擦拭,任其流淌。她说:是你说的,我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我不会再回来了。她的语调整个是凝固的冰,一点波动都没有。

朵朵怯怯地说:妈妈。又怯怯地说:爸爸!她妈妈说:朵朵,走!朵朵呆在那里。她妈妈说:走!这第二声“走”的音量比第一声大了至少一百倍。

朵朵跟着丽娟走了出去。

蛰存说:你还愣着干嘛?

可我还愣着。愣了好久。然后我迈着感觉不属于我的大长腿向门口移动,然后我奔跑起来。我奔出了花园,奔到了大门口,听见她在黄包车上对车夫说维多利亚港。可是我的大长腿再次愣在了当地。直到蛰存拍我的肩膀,我还在愣着。蛰存用力地拍,我仍然愣着。蛰存打了我两个耳光,我回了他一拳。看到他流出鼻血来,我才意识到,他打我耳光并无恶意,他一定认为我是痴呆了或者失心疯了。我说:对不起。我说了对不起,才把我自己唤醒了。

可是那些日子我并没有真正地醒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