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历史军事>绵绵诗魂>第27章 眼睛闭上时看见了看不见的

202x年,我五(小虾米)

我听到了火车站里那熟悉的广播声。我听到爸爸让妈妈回家去的话,要妈妈跟小鱼一起回去。爸爸说:我们的咖啡馆现在一天两天的是开不了了,但总会要开的。妈要靠你照顾。走吧。有我看着小霞咪呢。我听得出来,爸爸说的是霞咪,两个字跟虾米的声调都不一样,显然爸爸也觉得叫小霞不好了,所以学着小鱼说,但发音却不一样。我差点笑出来。我居然差点就笑出来。我觉得自己都有点伟大了。

然后一只有些老的手摸着我脸,我忽然感觉到这只手的掌纹了,真的,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些横的和斜的纹路,清清楚楚的就在我眼前。原来妈妈的掌纹是这样的。我首次知道妈妈的掌纹的样子。简直神奇了。接着贴到我脸上的是一张我熟悉的嫩嫩的脸,有湿湿的流动的感觉。原来小鱼的脸是这样的嫩,我甚至感觉到她不同部位不同的弹性。她紧紧地抱着我,踮着脚抱着我,我感觉得到的,因为我太熟悉这种抱了。但现在我对这个抱有着更多的区域性的弹性和柔软度差别的感觉。再就是,这个抱比什么时候都紧。我摸了一下我的脸旁边这张小脸,我去抹那小脸上的湿,却抹不干净,因为那湿就象家乡的温泉那样,会不停地流出来。我说:回家吧,小鱼。我没有再说忘记我,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只是平地惹出许多反驳来。

我成了一个被人搀扶的人。奶奶都还不需要搀扶,我却需要了。搀扶我的是我的爸爸。他搀扶着我上了火车,又下了火车,然后告诉我,到成都了。爸爸在路上就告诉我,他要送我去最好的医院,第一个要去的是四川的华西医院,全国最好的医院之一。在火车上,我对爸爸吼过,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对爸爸吼过了,我吼的是:我的耳膜也要穿了!原因是,爸爸对我不停地说,会好的,小霞咪,会好的,小霞咪。我一直数着,到爸爸说到第二十一遍的时候,我终于吼了。之后,一直到火车停靠在成都车站,爸爸就没有再说过话。再说的就是,成都到了。我们到成都了。

成都到了。我被爸爸搀扶着下了车,走出车站,排队上了出租车,到了地方,听到了报房间号码的声音,好象也是405。永远的405,有点奇怪,我想。我第一次想现实中的事情。之前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句话:白天没有了,大学没有了,小鱼没有了,白天没有了,大学没有了,小鱼没有了。这时候,在旅馆里,我的脑子第一次走回到现实里,我开始了新一轮的问答:怎么又是405?是什么暗号吗?预示着什么?

躺在床上,我又睡不着了。我已经好多天几乎睡不着了。在这时候,我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里总是会出现小鱼,小鱼忽然就红起来的脸蛋,她才是小霞,我想。我躺在床上想小鱼,总不犯法吧,小鱼也不会知道,她应该知道的,她应该也睡不着吧。

我想起了我曾经念给小鱼听的那首诗,那首叫《无(法)题》的诗:

在眼睛纷纷闭上的时候\/看不见的都能看见\/在嘴巴互相堵上的时候\/合着的全部张开\/在嗓子干燥的时候\/干的分外潮湿\/在远方沉默的时候\/近的都在呐喊

这首诗真的很合时宜呢,我想。我又看见了那张脸蛋忽然地红起来了。真的,不是二次元,是三维的,立体地红起来的,由里及外的那种。我的身体也感受到当时或者说每一次看到红起来的那张脸就会激动起来的激动了。我又能感受到激动了。我觉得我还活着,至少给了我活着的感觉。

还有一首诗,也写到了闭上眼睛的,叫《女神》:

你等着凶猛\/你等着强劲\/你等着狂风吹开窗户\/暴雨将你淹没\/所有的力量\/地动山摇,海啸天崩\/向你压来,把你压倒\/你就成了\/驾驭一切的女神

我是在激动中睡着的,应该说终于睡着了的。醒来时,我发现我还在激动着。

出门,坐车,被搀扶着去,被搀扶着回来。这样的进程重复了很多次。每天爸爸都要在华西医院门口跟人家吵架。人家说:现在是特殊时期,一般门诊暂不开放,到处都是这样的,不信你去别的医院问。我爸爸偏偏是不信的那个,所以要吵架。吵完架还是回家。当然是回旅馆,回405房间。

我终于闻到福尔马林的味道,记得是在五天以后了。那天,下了出租车,爸爸把我抱了起来。我说:干什么?爸爸说:闭上你的嘴!不许说话!一句话也不许说!爸爸抱着我奔了起来。我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我感受到他粗重的,越来越粗重的呼吸。爸爸抱着我,爸爸抱着我奔跑。我已经不记得或者说不知道爸爸上次抱我是什么时候了,应该是我还穿开裆裤子的时候吧。那时候我一定是很轻的,现在我一定是重得很,很重的。可是爸爸不仅抱着我,而且在奔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颤抖着手抱着我奔跑。我忽然就流泪了。我不记得上次我是什么时候流泪的,眼睛瞎掉后我都没有哭过。我顶多也就是麻木了。上一次也许还是在已经变得遥远的高中时候,在我和小鱼由于莫名其妙的所谓“早恋”被隔离开来的最初几天。可那时候流泪的是我一个人,也就是说是我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

我闻到了爸爸衣服上的烟味,很浓的烟味。爸爸这些天吸的烟可能比他之前一年吸的都多,我们的旅馆房间就是被烟熏着的,从早到晚。爸爸经常半夜里忽然咳嗽起来,咳得特别的猛烈,停都停不下来。而我,觉得我都快变成熏虾米了。可是我不怕被熏,这个熏好象给了我一种安全感,一种让我觉得特别亲切的安全感。

我听见爸爸说“急诊”,我听见别人说“发烧区”。我终于说出“放我下来,爸”的时候,他终于放我下来了。这时候我终于闻到了福尔马林的味道了,还有其它什么味道,应该是什么消毒水,在天空里象下雨一样地洒下来。

我的眼睛终于又经历了从黑到亮从亮到黑的过程,然后我听到一个中年男生的声音,我听清楚的有:治不好的。吃药没用的。中医没用的。

我又听到了火车站广播的声音了,再就是更漫长的火车旅途。然后又是火车站广播的声音。爸爸告诉我,到北京了,我们去协和医院。

我知道的,华西医院也好,协和医院也好,都是国内顶级的医院。

我最远去过的地方就是省城昆明,这次可好,我走了半个中国了。因为小虾变成了小瞎子。我在心里嘲笑着自己。走到了成都,走到了北京,可是我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闻那里的气味,听那里的声音。

这回我很快就闻到福尔马林的气味了。因为我又被爸爸抱起来了,爸爸又喘着粗气颤抖着手抱着我奔跑了。虽说是老一套了,可是我的眼泪却又流到了他散发着浓重烟味的衣服上。说来也是老套了。

我听到的还是那几句话,那几句不需要重复的话,什么中医,什么吃药,反正都不行的。我说,爸,我们回家吧。爸爸说:我们回家。爸爸的声音老了。老了很多。就这么几天的日子。

于是我们就回家了。火车站,火车,汽车站,汽车。搀扶,被爸爸搀扶着,我回到了家里,我又闻到了家的味道,那种熟悉的又陌生的味道,淡了下去却仍然在的油漆味,淡了下去却仍然在的咖啡味。我忽然觉得我好象能闻到许多平时已经闻不到了的气味,包括床的味道,桌子椅子的味道,墙角的味道。当然还有奶奶的味道,又是被水泡过的味道。被水泡过已经成了我新的熟悉的味道了。几乎到处都是。我居然能闻出泪水和其它水的区别。有点神了。

然后,我闻到了女孩子和男孩子的气味。我对挨着个走进来的他们说:你们别说话,我来猜一下。走在第一个的是小梳子,第二个是小娘子,第三个是小木头,第四个站在门边的是汤圆小圆子。

他们居然欢呼了,他们欢呼着奔到我面前。这时的我是坐在椅子上桌子边的。小梳子和小娘子分别抓住我一只手,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同步地提出问题,问题里夹带着欢呼的调子:你看得见了?你没有瞎?

我说,我瞎了的。可是我的鼻子活了。忽然就活了。

然后小圆子问我,这是几?我知道他在用手指比划着。我说,这是臭脚。他们笑了,笑了又哭。哭的是小梳子和小娘子。我说:哭啥子噢。我都不哭,轮得到你们哭吗?他们又笑了,笑里面还是夹带着哭的余音。一直夹带着,一直到他们走出我家。

过了一些日子,总有个把月吧,我们的村子我们的街道又热闹起来了,又听得见陌生人的声音了,游客们三三两两地又来了。我也走出了我们家,用我爸爸买来的拐杖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地走着。我走到村口了,闻到了热水塘的味道和山林的味道,不仅是林木,山的味道我也闻到了,热水塘的味道里,我也闻出一点硫磺和一点别的什么的味道来了,真的有点神奇。

再过了一些日子,我闻到了最熟悉的味道,我听到了最熟悉的声音。小鱼来了,小鱼终于来了。小鱼是扑到我身上来的。可是,几分钟后,她被拉开了。我听到了她爸爸的声音,闻到了她爸爸的味道。那是一种烟熏酒泡的味道,还有赘肉脂肪的味道,粗野得很,真不知道小鱼的清香那种浑身透出的清香是从哪里来的。

小鱼的爸爸紧跟着小鱼就来了。来了就把鱼抓走了。应该说是捞走的。小鱼是被她爸爸抱走的。让我想起爸爸在成都和北京抱我的感觉。本来她是我抱的。可是这回抱的是她的爸爸。小鱼大喊着,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水分:小虾米!我还会来的!我还会来的!她一直叫了一路。我追到了门口,差点被门槛绊倒,我大声地叫着:小鱼!你别再来了!你别再来了!

小鱼走了。我的世界又沉没到味道和声音里去了,然后就是一片的黑暗,没有白天的日子。

我听到钟的嘀嗒声了,这个嘀嗒声在开始加快。我不仅是听到,我是看到的。在上海这个按摩房里,我看得到的东西只有这个钟,这个老和尚送的钟。在我盯着它看了一段时间之后,又看见了。钟的演奏又开始了,持续的吱声,我说的蝉鸣,间接的咚声,象是击着木鱼打拍子。我忽然发现,这个咚的声音好象有规律的,间隔的时间是一样的,每咚一声,都是隔了几秒钟。或者至少是一两秒钟。还没有等我想出具体的规律来,钟的逆转慢了下来,变成了嘀嗒声了。咚的声音间隔就更长,然后就几乎没有了。

好吧。既然到地方了。就你来说吧。下一位是大哥还是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