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听雨>第4章 蓝一

  “你站到对面说去,离我太近他听不见。”左涪卿推了轩佑一把。

  进入识海以来,只要左涪卿在身边,周围一般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好像那些幻化出的东西都惧怕左涪卿,但凡他靠近,必定会躲得远远的。

  轩佑在窗户边站定的同时,他看到了一个发光的剪影漂浮在半空,勉强看见五官,却无法辨认是谁的模样。轩佑下意识地伸出手,洁白的雪花落在掌心,瞬间消逝,留下一摊胶黑色的水。

  轩佑嗅到了来自遥远年代的气息。

  走廊上,一束光从半透亮的窗户投射进来,人群熙熙攘攘,他们穿着不同时代的服装,或读书,或交谈,是那样的快乐与美好。

  刹那间,人们消失不见,空旷寂静的走廊里,多了一排排木椅和马扎,黑压压的一片,轩佑看不清那是什么。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选择自我了结?”

  为什么要选择割喉这样痛苦的方式?

  发光的剪影消散,木椅和马扎也不见了,轩佑站在走廊深处,对面是左涪卿。

  “他已经告诉你了,是你自己不懂分析。”面对轩佑的迷之发言,左涪卿感到非常懊恼,直接走到他跟前,教训道,“他是肉做的,又不是铁做的!姜晖这个人本就内心敏感脆弱,你试想一下,一个从小就处在被动的地位的人,身边连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别人逮着他就是呱啦呱啦一顿输出完了之后还背后阴他,他说的话没人懂也没人乐意听,所以才会有这么强的恋物癖,说白了惟真楼就是他的精神寄托。在现在的环境里,他找不到精神寄托了,现在这社会本来就挺焦虑的,况且没人听他倾诉。所以啊——他活得太累了。”

  轩佑站在一旁听得有些愣,他理解姜晖会因为人际关系和学业压力感到焦虑,但从没想过这种焦虑是会害死人的,左涪卿说的没错,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一样,不能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

  “啧啧啧,你这人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临了,左涪卿还不忘吐槽道。

  “虽然理解不了,但我知道怎么做就可以了,人各有异,我不需要理解那么多。”

  语毕,轩佑与左涪卿拉开一段距离,左涪卿非常识趣地站在走廊尽头,目视轩佑。

  “姜晖,我带你回去,去找惟真。你的那篇作文,我会想办法给你发表。”

  这就对味儿了。

  左涪卿暗叹一声。

  骤然间,撞击的声音自穹顶传来,强大的力量压迫着轩佑的内脏,他能感受到空气在顷刻间压缩,仿佛上空悬挂着一台巨大的机器,誓要将走廊上的氧气完全抽干。巨大的压强令他只能匍匐在地,门窗断裂,墙体崩塌,在死亡逼近的那一刻,轩佑本能地挣扎着,拖着残损的身体向左涪卿的方向爬去。

  “别忘了照我说的做,离开左蓝一啊…”

  浑浊的空气中,轩佑已然看不到左涪卿,只留下一串声音萦绕在他的耳畔,这感觉如同有人在你耳边吹气,可就是看不见他。

  “轩佑,澹台轩佑!”

  左蓝一见晃不醒他,抬手就要给他一嘴巴子,手刚碰到脸时,轩佑猛地睁开眼,属实吓了他一大跳。

  “…醒了,醒了就好。”左蓝一略显尴尬地收回手,摸摸鼻子,“你昨晚上怎么了,睡那么沉?”

  难道他不知道?

  可昨晚分明如此清晰。

  “班长就这么在意我的睡眠质量?”轩佑环视四方,钟表指针指向十一,此刻他正平躺在床上,而左蓝一…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压在他身上。

  “下去。”

  轩佑想起左涪卿说过的话,内心不禁闪过一丝厌恶感和疏离感,只不过厌恶感更多的是倾向于自己。

  “行,下去。”虽说左蓝一习惯了他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但左蓝一毕竟是有眼力见的,即使轩佑一句话不说,他也能从表情之中洞察一二。

  “今天晚上我们去韩江枫的新房子,你去吗?”知道轩佑肯定不答应,左蓝一象征性地问了一嘴。

  “不去。没意思。”

  “那你自己在宿舍别乱跑,再喝个烂醉如泥可没人管你。”

  左蓝一穿了件蓝紫色休闲风衣,打好领带,整理板正,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直到自己觉得满意,对着镜子里那张无可挑剔的帅脸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这才肯出宿舍。

  轩佑的性格很好琢磨,他不屑于社交,所以也不关注跟社交有关的一切,左蓝一深知这点儿,就算当面换衣服打扮,对方也懒得多想。

  下午那两节水课他打算直接逃掉。不带宋飞镜,不过并不是去韩江枫家,而是要看看轩佑在做什么。

  左蓝一知道,有些事轩佑既然不开口,就是做好了一辈子也不说的打算。他问是问不出来的。昨晚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他和轩佑来到了卷王楼——或许同行的还有其他人,左蓝一说不准。当他想要开口说话时,嗓子却发不出声音,他的脚步和动作都不受控制,他好似一个游离的鬼魂,听不见轩佑说话,也听不见这个环境里的任何声音。左蓝一的身体越来越轻,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这种情况早在很久以前就出现过。

  ……

  左蓝一刷了校园卡出门,直奔望月桥,这次是专门去找张云烟的,他要让张云烟给一个人“算命”。

  “一九七八年四月十四日辰时…”看着手机上一串具体到秒的数字,张云烟感觉脑袋大了一圈儿。

  “小伙子,冒昧问一下,此人与你——”

  “他是我的舅舅。”左蓝一当即答到。

  “哦,”张云烟习惯性地“唰”的一声打开扇面,有模有样地开始分析,椭圆形墨镜后面,一双桃花眼盈盈含笑,美人痣蜻蜓点水般在左眼下方驻留,只可惜如此好看的眉眼被刘海和眼镜遮住,平常人很难有幸一睹风采。

  “金气旺盛,此人精于世故,有领袖之才,但凡事急于求成,恐生变数。”趁左蓝一不注意,张云烟默默把手机切到了自动算命的页面。

  话音刚落,就见左蓝一背着手,笑眯眯地说,“道长,这软件哪儿下的,您也教教我呗。”

  “哎不是,你小子拿死人的八字忽悠我还不许我骗回去,有没有天理啊!”张云烟索性直截了当,“你知不知道给死人算命会折损阳寿啊!”

  “我知道。”左蓝一理不直气也壮,“我的确有问题要问你。但首先我得确定你不是拿着八字一顿忽悠的骗子。”

  张云烟听到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也真是邪了门了,算命这行业什么时候能改改论资排辈的臭毛病,年轻的就是骗子,越老越吃香?得了吧!自己不就是长得年轻好看了一点嘛,谁说长得年轻一定就是毛头小子!

  “问吧,别再拿死人八字骗我。”张云烟腹诽了一阵之后,心里的火气散去不少。

  “以您的道行,如果一个人被脏东西缠上,您能感知的到吗?”

  张云烟不免在心里嗤笑,早年间他可是走南闯北,什么样的高人没拜访过?这么多年过去,手段在他之上的早都去见了太上老君,至于平时查手机算命嘛——完全是懒得动脑。

  若一个人被邪祟缠身,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小伙子,命理是很复杂的,风水、八字、流年都会作用于你的运势,运程不好不一定和脏东西有关。”

  虽然只见过一面,张云烟对左蓝一印象颇深。日柱和时柱都带着天乙贵人,按理说那是吃穿不愁,诸邪退散,钱大把大把的来,几乎就是躺赢局,完全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可上次见到左蓝一时他就感觉非常不对劲儿。

  一个这么好的命格,究竟被什么东西折磨成了现在的样子?居然这么年轻就要经历生死劫。

  缠在左蓝一身上这东西不是鬼,不是妖,倒更像魂魄尽毁的另一种存在,如果能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会不会就能…

  “很奇怪,是不是?”左蓝一轻松笑道,“其实我完全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额…其实你现在也不是完全没得救,”张云烟总觉得不说些什么显得自己太泯然众人了,“贫道早就说了,你现在应该想办法解决自己的问题,虽然我现在判断不出什么东西缠着你,但这个东西绝对已经在你身边很久了,而且你这辈子最大的劫数——也快了。”

  “这倒是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就算再困难的问题也存在最佳方案,左蓝一并不觉得自己缺乏选项,对他来说,从高中以来他经手过的每一件事,也都不存在选择失误的情况。

  兜了一圈儿,张云烟的话把儿又回到几天前和左蓝一打谜语那会儿,有意重申一遍自己不是骗子。

  “你俩的确有缘,不过啊,这情有轻重,缘有深浅,你和他的缘分只够今生见一面的,放弃吧。”

  “他啊,远比我的生命重要。”左蓝一瞟了张云烟一眼,目光转向他的身后,云淡风轻道,“这种感觉道长应该比我清楚吧。”

  这下轮到张云烟慌了,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后。

  “你…”

  “怎么样?”左蓝一嘲弄地笑笑,模仿张云烟故弄玄虚时的样子,手指捋着不存在的胡须,“道长,相遇即是缘,要不我给您也算上一卦?”

  “胡闹!”

  一个被不知名的邪祟纠缠,一个背着沉重的因果。相遇即是缘。这句话可太对了。

  摆摊算命主打的就是一个神秘,要是被来算命的看穿,等于砸了自家招牌,干都不用干了。张云烟没少鼓捣逆天而为的东西,身上的因果有多重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只是作为资深神棍,被一个没修为没道行的大学生看穿,多少有些尴尬了。

  “哎等等,”见左蓝一转身要走,张云烟忙挽留,“小伙子,你先回来,这么着急走干嘛。”

  左蓝一憋住笑,“道长还有吩咐?”

  “你实话告诉我,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张云烟用扇柄指着手机上那行生辰,打听道,“他到底怎么死的?”

  “道长能掐会算,这点小事还用问我?”

  “明明全无一点生气,卦象却是将死未死,寿数未尽却在戊子年戛然而止…”张云烟收拾了一下思绪,换了种通俗易懂的讲话方式,“这么给你说的吧,你的这位舅舅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世界上,不是人,更不是鬼。”

  ……

  那天下午,算命的在望月桥待到了深夜,暮色四合,灯影闪烁,欢声笑语伴随着熙来攘往的行人逐渐散去,皓月千里,历尽多次翻修的望月桥斜倚着绿水,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青涩稚嫩的样子。

  “张望月,当初你和张妄言约定的时候,也没想过最后在这座桥上等你的人会是我吧。”

  ……

  轩佑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宿舍、餐厅、厕所三点一线,极其老实。

  对此左蓝一感到非常失败。

  夜里,左蓝一躺在床上刷了会儿B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快考试了,最近B站总推祈福锦鲤给他,看完了已关注up主的更新视频,左蓝一的眼皮已经快抬不起来了。

  不出意料的,他很快就睡着了。左蓝一做了一个十分奇怪且搞笑的梦,梦里的他独自前往超市,买了六七盆品种不一的多肉回来,回到宿舍,将多肉在地上摆成一排,一边哭一边用牙齿啃,转眼就吃下去了三盆。其间,左蓝一想要停下来,可潜意识告诉他必须把这些多肉吃完。最后他实在吃不下去了,梦境到此结束。

  “哈哈哈吃肉就够可以了,吃多肉是什么鬼?”饶是打游戏入迷的宋飞镜,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是差点笑抽。

  “我怎么知道?离谱。”左蓝一只觉得这一夜都没有休息好,连带饭也不想吃了。

  一连几天时间,左蓝一每晚都在做梦,梦的内容荒诞离谱,但奇怪的是,每次醒来之后他都能完整清晰地复述出来。有人说,梦是人内心的写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左蓝一半点不信,倘若事实真是如此,怎么一次都没有梦见轩佑?

  当晚梦见去东营黄河口旅游,这个梦还算正常。到了第二天就有意思了,居然梦见自己变成了女生,顺带围观了一场三父争子的狗血闹剧。第三晚梦到自己谈了个南方女友,俩人在洞庭湖划船,结果划得太猛掉进了水里。

  后来他又梦到保安大叔和餐厅阿姨谈恋爱,大叔被施法变成了侏儒,还要把阿姨的秘密曝光。

  最离谱的一个梦是他梦见和前任的父亲打语音,他把和前任分手的原因说得头头是道,怼得对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可问题是他根本就没有前任啊!怎么可能连女生的样貌、在一起的经历以及分手原因记得那么清楚啊!

  谁能相信——左蓝一——一个上过学校表白墙、逛超市被大妈要微信、和年轻导员处成“姐弟”的“交际花”,现实里其实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

  浮生若梦,弹指一挥间。梦里那些看似真切的故事,又何尝不是别人的人生呢?

  只是左蓝一不明白,这些人和事,缘何要被他梦见呢?

  “左老六!”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一听这动静,左蓝一就知道某个麻烦的家伙又来了。

  “有什么事吗?秦晓月同学。”

  左蓝一转身,露出职业假笑。

  “那啥,没事,”平常左蓝一总是叫她的绰号,忽然喊全名还真有点不适应,“我们院新开了门明史选修,轩哥不是想跨考历史嘛,可以来听听。”

  “轩佑…什么时候说要读研了?”

  “以前说的呗,”秦晓月故意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你记不清了呗。”

  “也对,唉,轩佑现在都懒得理我,”左蓝一存心逗她,故作伤感,“以后怕是帮不了你喽…”

  “哈?!我才不信呢!”

  “除非——承认你是呆子哈哈哈!”左蓝一实在有些累了,频繁的梦早已折磨得他心力交瘁。

  “别忘了给轩哥说啊,他微信不鸟我…我跟你讲,新来的那个教授贼帅了!”

  ……

  韩川已经很久没有同时接触这么多人了。

  上次面对这么多人还是汴梁城破的时候,皇帝捧着“传国玉玺”,他站在皇帝身边。

  最后的守城将士悉数战死,铜铁灼烧,滚烫的热气夹杂着粉尘,迅速在空气中升腾融化,填满喉咙的不是血液腥味,而是苦涩生硬的沙砾。

  眼前的所有都在述说一件事情:他们真的败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懊悔,这么多年过去,伴随在皇帝身边的,终究只剩下了他。

  或许在新帝眼里,这玉玺和它的主人一样可怜、可笑。

  什么传国玉玺,什么明王降世,幌子罢了,根本不值一提。

  傀儡皇帝,不过是乱世之中安抚民心的工具,浊世已去,太平将至,没有用的工具也该悉数扔掉了。

  韩川记的真切,那日根本没有人取走玉玺,已经在金陵建都的新帝,派了他的部下要接“圣上”回京,要让这位再无用处的废帝在新的都城亲自递上玉玺,沦为国之笑柄。

  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长篇累牍的书田之中,韩川几乎找不到废帝的名字,活着时受人白眼,死后更是彻底消失在历史当中,韩川不明白,明明付出了那么多,难道不应该被后世铭记吗!明明可以有改变命数的机会,他为什么不选?!

  最后的时刻,他仍对韩川说,新帝是个好皇帝,是终结乱世、一统天下的明王。可笑可悲,他站在天下人的角度替想要他命的人开脱,可天下人…他用一生去守护的这些人,对他可有半分愧疚?他难道不应该心怀痛恨,悔不当初吗?

  六百年前川潼不明白,六百多年之后韩川照旧不明白。

  韩川想问他的实在太多了。

  这一世…这最后的一世…我可不可以不要错过他…

  少顷,宽敞的教室里坐满了人,由于明史选修是突然宣布开课的,名额很快被那些选修课还差一两学分的大四生疯抢而空。不过仍有学生即便不缺学分也拼命争抢前排位置,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新来的这位教授不仅年轻俊逸,更是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韩川身上穿着一件长款咖啡色风衣,和之前给轩佑盖在身上的是同一件,他将手中喝了一半的热奶茶放到靠近讲台的椅子上,外套搭在椅子背。韩川习惯性地用套在手腕上的皮筋捆了一下长发,自从皇帝死后他就再也没认真打理过头发。如此随性的举动居然引起教室里一阵呼喊,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韩川很长时间都没有过正儿八经的工作了,所以办理入职手续以后,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位大学老师,他还特地搜罗了一些“资料”。选修课不比正课,选修课老师一定要有自知之明,学生在下面看小说、玩手机甚至睡觉都不要紧,毕竟他们来听你的课不是因为喜欢听你讲,而是他们的学分没有修够,而你,作为外聘教师,每讲一节课都能得到一笔不小的报酬,只管把课上完就好,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