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小行星创地球【完结】>第37章 错误

  住院期间,柯墨由于断药而复发的心理病症掩藏不住了。

  他夜晚无法入眠,白天精神萎靡,时而情绪低落,躺在床上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时而焦虑发作,不肯吃饭,不肯配合治疗。

  溺水给身体带来的损伤并不严重,但沉入水下短短几十秒的噩梦却在他的潜意识里反复重现——

  他拼命呼吸,奋力挣扎,求生欲望从未如此强烈,然而越努力反倒越将自己推向一团混沌之中,根本来不及浮出水面再看顾玦一眼,就陷入了窒息。

  再醒来时,他看到顾玦跪在自己面前,用力按压自己的胸口,那张一向沉稳的英俊脸庞上写满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他的头发和身上都湿透了,水珠沿着他的发稍滴落下来,落在自己脸上,像一场死而复生的洗礼。

  那是柯墨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也是距离顾玦最近的时刻。

  如果死亡能换来顾玦的爱,柯墨不介意真的去死一死,但他知道,顾玦不会陪自己一起。

  自己愿意陪顾玦活下去,而顾玦不愿意陪自己一起死。

  顾玦看出了柯墨的不对劲,但知道他不愿承认心理问题,权衡一番后,借治疗溺水后遗症的名义带他做了一些检查,又从外院请来一位临床心理专家,伪装成呼吸科医生问诊,试探性问了一些问题,根据诊断结果为他开具了处方。

  取来药后,还细心地让人换掉外包装,将药片表面的字母磨掉,以治疗心肺功能损伤为由,骗他按时吃药。

  几天后,柯墨的状态有所好转,顾玦把他接回了顾家,问他要住原来的房间还是一楼客房。

  柯墨选择了客房。

  客房也好,顾玦心想,原来那个房间有太多少年时期不愉快的回忆,住进去只怕会触景伤情。

  虽然顾玦已经十分小心,但柯墨还是很快察觉到自己每天服用的药片不对劲。

  仿佛一个人被束缚在铁轨上无法挣脱,血液里涌动着高密度的恐慌与不安,毛孔中却渗透着兴奋与期待,他不知道死神是否就在不远处,也不知道明天太阳是否还会升起,只能听着两侧火车不断掠过的巨大噪音,反复猜想属于自己的那一列火车何时到来。

  他以为这场噩梦永远不会醒来,直到服下几片药物,奇迹出现——

  呼啸声渐渐远去,新的列车没有再出现,身下的铁轨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触感和青草的芳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安静的草地上,天空没有太阳,但眼前的世界还算明亮。

  一切都很温和,像一个虚构的美好世界。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治疗心肺功能的药品,而是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的精神类药物。

  一天下午,趁顾玦不在家,柯墨先后进了他的卧室和书房一通翻找,搞得两个房间乱七八糟。郑伯跟在后面问他在做什么,他没好气地反问:“我的护照呢?!”

  郑伯不知道柯墨的护照在哪里,也不确定他有没有找到。为了防止他拿了护照离家出走,只能给顾玦打电话汇报情况。

  顾玦因柯墨又有了出国的念头而感到不安,当天下午提早下班回到家,试图与他沟通:“在家住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又想走?”

  柯墨一脸冷漠:“我在纽约待的好好的,是你非要把我弄回来。”

  看他像是在说气话,顾玦又拿出哄小孩的态度来:“哪里又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不高兴,就是想回去。”柯墨觉得自己的语气理智又冷静,“你把护照还给我吧。”

  没想到顾玦一口拒绝:“不行。”

  柯墨玩味一笑:“为什么?怕我死在外面吗?”

  顾玦:“胡说什么。别整天胡思乱想。”

  他以为柯墨在闹脾气,没想到这人反倒突然认真起来:

  “你觉得我是个不听话的病人,需要哄骗才肯好好吃药。哥,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可以照顾自己,有病会治,需要吃药也会吃。这些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

  听到这番话,顾玦又是一阵心疼。

  他可以答应柯墨的几乎所有要求,唯独有两件事做不到,而放他回美国,就是其中一件。

  “我没有拿你当病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不轻不重地揪了一下柯墨的耳朵,“不要总说这种赌气的话。”

  耳朵被揪得有点发烫,柯墨想说自己不是在赌气,可越是这么说好像越在赌气似的。

  他一时语塞,被顾玦拉着走出室内,来到后院草坪上,往他手里塞了个羽毛球拍:“打一局,赢了晚上带你去看电影。”

  又在哄小孩!

  这是很典型的“顾式心理疗法”,顾海年认为一切情绪低落都可以靠运动来解决,顾玦就是在这种教育方式下长大的,也跟他爸学会了这一套。

  柯墨不吃这一套。

  他冷着脸把球拍丢在地上:“不打。我赢不了你。”

  郑伯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走到柯墨面前,把球拍捡起来塞回他手里,小声哄他:“没看出来嘛,这么说就是肯定让你赢的意思,好好打,昂?”

  一场单人羽毛球业余赛在草坪上不算太激烈地进行,双方球员一个伤病初愈体能欠佳,另一个虽然发球又稳又准,但一点都不狠,接球水平则是相当的差,比拙劣的演技还要差。

  柯墨觉得顾玦放水太过明显,简直是在瞧不起自己,几度想要摔拍离开,可为了晚上那张电影票,还是很没骨气地坚持打了下去。

  半小时后,比赛进入倒计时,柯墨刚刚追平了比分,为自己争得这场比赛最后一次发球权。

  他想赢得别太丢脸,认真地找准站姿和方位,用尽全力挥拍。

  羽毛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顾玦朝着球飞来的方向扑过去,虚空挥了一下球拍,没接住。

  羽毛球落地,坐在树荫下观赛的裁判郑伯吹了声口哨,宣告比赛结束。

  顾玦摊手一笑:“我输了。”

  这一笑太犯规了,有勾引对手之嫌!柯墨扑通一声躺倒在草坪上,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柯墨忍辱负重为自己赢来了和顾玦一起去看电影的机会,没想到顾玦竟然带上了电灯泡顾小羽。

  真是一点让人想入非非的空间都不给。

  兄弟三人包场了一间小型VIP影厅,看一部热热闹闹的超级英雄大片。

  电影里,外星反派军团从天而降,携高能武器到处狂轰乱炸,将纽约市区炸了个稀巴烂,顾玦一本正经地对柯墨说:“看,纽约多危险。”

  柯墨翻了个白眼,从顾小羽怀里抢走爆米花,抓起一大把塞进自己嘴里。

  也许是下午的羽毛球运动太过量,也许是晚上的电影剧情太刺激,当晚,柯墨再次失眠。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越滚越精神,最后索性爬起来去画画。

  心绪纷乱,血液亢奋,普通的作画方式根本无法承载内心的波涛汹涌,他揣上几罐喷漆,戴了顶渔夫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大半张脸,溜出家门打车去了高中学校,借着路灯的光在校园外墙上玩起了涂鸦喷绘。

  第二天清晨,顾玦被一个打到自己私人手机号上的陌生电话吵醒。

  他接起电话,对面是一个陌生声音:“是顾先生吗?你家小孩在公共场合涂鸦,毁坏公私财物,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麻烦你来临安路派出所一趟。”

  顾玦第一反应是诈骗电话,刚要挂断,又隐隐感觉不对劲,于是问道:“我家小孩?叫什么?”

  电话那头:“顾柯羽。”

  小羽?在公共场合涂鸦?

  顾玦从床上坐起来:“是不是搞错了?”

  对方:“你是顾柯羽的监护人吗?”

  顾玦:“是。”

  对方:“那就没错,尽快过来吧。”

  顾玦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他答应下来,挂掉电话去小羽房间看了一眼,还好,小孩乖乖在床上睡觉,没被某人带坏。

  他又下楼来到柯墨房间,直接推门而入,果然,床上没人,房间是空的。

  事发太突然,顾玦等不及司机上班,自己开车赶到高中学校附近的临安路派出所,见到了被抓的柯墨。

  他替柯墨交代了真实姓名和年龄,民警对这个冒充未成年的奇葩男子简直感到无语:“你都二十六了?还冒充高中生?”

  柯墨振振有词:“我可没冒充,是你们问我是不是那个学校的学生。我是啊,十年前是。”

  民警:“刚才怎么不说清楚是十年前!”

  柯墨:“你又没问我。”

  民警扶额,换下一个问题:“那不报真实姓名又怎么解释?”

  柯墨打了个哈欠:“我都交罚款了,犯个错还不行吗?”

  民警没好气:“你这是认错的态度吗?”

  柯墨:“那怎么办,到底要交多少钱才肯放我走啊?”

  顾玦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好好说话。”

  柯墨:“警察叔叔,家暴你们管不管?”

  顾玦:“……”

  民警:“……咳,家庭矛盾你们回家好好沟通解决,不能去公共场合搞破坏发泄。知道吗?”

  顾玦:“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从派出所出来,顾玦揪着柯墨把他塞进车里,给他系好安全带,关上门,自己再绕到另一侧上车。

  柯墨再次提出自己的诉求:“我要回纽约。”

  顾玦冷着脸:“没门。”

  折腾这一宿,柯墨已经想好了一个充分的理由:“有一家画廊想和我签约,帮我办画展,你不放我走,耽误了机会你赔得起吗?”

  这个理由半真半假,有一家画廊想和他签约是真的,但老板本人也是个落魄艺术家,画廊于由经营不善已经濒临倒闭边缘,如果签约了恐怕就要一起去发传单摆地摊来拯救画廊生意。

  不是个好选择,但试试也无妨。

  顾玦依然不同意:“国内也有很好的画廊,我们可以找一家最适合你的。或者你想自己开一家也行。”

  柯墨:“你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顾玦:“没关着你,只是让你定居在这里,有那么难吗?”

  柯墨:“我凭什么听你的?”

  顾玦:“凭我是你哥。”

  柯墨冷笑一声:“那顾小羽呢?难道你也要把他留在这个家里?留多久?一辈子吗?”

  一辈子?

  顾玦下意识握紧方向盘。

  “小羽和你不一样。”他回答。

  柯墨明知故问:“哪里不一样?”

  顾玦:“……”

  柯墨挑衅地看着他:“究竟哪里不一样呢?我亲爱的哥哥。”

  顾玦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目视前方,默不作声,专心开车。

  然而,他越是回避,柯墨就越是不死心,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不能就这样放弃。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从学校骑自行车回家的那条路。交通工具变了,道路两侧的街景变了,只有这段无法界定的关系又倒退回了从前。

  和十年前那个冬夜一样,柯墨依然一句接着一句,而顾玦依然一言不发。

  “哥,我们不打哑谜了好不好?”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留下来,哪都不去,永远听你的。”

  “只要你愿意,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可以吃你规定的食物,穿你规定的衣服,留你喜欢的发型,长发短发都可以。”

  “可以陪你打球,陪你散步,陪你看电影,陪你加班,陪你睡觉。”

  “也可以当你的小狗,你只要在我脖子上拴条绳,就能牵着我到处走。”

  “很好玩的,哥,你不想试试吗?”

  “或者,如果你不想让外界知道,这也可以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在外人面前,我陪你扮演相亲相爱一家人,我们一起欺骗全世界。”

  “除了不能给你生孩子,我什么都能做。”

  “哥,你就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这些话听起来还是那么疯疯癫癫,顾玦想当他在开玩笑,但不知怎么,只觉得心脏越揪越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都开始微微颤抖。

  前方红灯,他踩下刹车,深吸一口气。

  他的呼吸听起来有几分沉重,柯墨得意起来:“不会是被我说硬了吧?”

  顾玦皱了一下眉头,依然默不作声。

  红灯很快转绿,他起步打转向灯,并入右车道后往前开了几百米,将车停在路边。

  直到车停稳后,他才终于开了口。

  “墨墨。”他以一个很少用的称呼开头,“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柯墨扭头看他,目光落在他微颤的睫毛上,心跳突然失去节奏,乱成一盒打翻的调色盘。

  他想说什么呢?

  柯墨猜不到,只好茫然摇头。

  顾玦:“我最后悔的,就是在你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没尽到当哥哥的责任。如果我们的关系一开始就步入亲情的正轨,后面那些错误,就不会发生。”

  “错误?”柯墨心凉了一下。

  “是我的错。”顾玦闭了闭眼睛,“我会尽最大努力弥补。”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柯墨就时常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带着这层错误滤镜,他的人生回忆几乎都是一张又一张灰蒙蒙的画面,唯独十年前那场隐秘的少年之恋,在记忆抽屉里是鲜活而明亮的彩色。

  那是一段温暖美好的时光,他做梦都想回到过去,沉湎其中,永远不再醒来。

  可是,在顾玦的心中,那段关系才是错误。

  柯墨彻底心灰意冷。

  他承认自己犯了错,但错的不是十年前爱上了自己名义上的哥哥,而是那时候做出的每一个愚蠢的决定——

  最初的动机不纯,中途的自以为是,后来的一时冲动。

  顾玦给过自己机会了,是自己没有珍惜。

  是那个十年前的自己不自量力,妄图将这段关系暴露在家长面前来折磨所有人,结果只换来前功尽弃和彻头彻尾的失败,让这个好不容易被掰弯了一点的直男又彻底直了回去。

  如今,回头看,他说,那些错误,不该发生。

  或许,年少时犯下的错误,就要用一生的遗憾来偿还吧。

  *

  作者有话说:

  玦的潜台词:

  错误(爱过),亲情(换一种爱),尽最大努力(永远),弥补(对你好)

  墨的阅读理解:

  错误(哥不爱我),错误(十年前差一点爱上但被我搞砸了),错误(如今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