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周末过去，开了学，两人又是每天早出晚归，留给林霁拍照的时间只有晚自习之后的那一会儿。
放学之后，两人最后离开学校，校园里人声寂静，路上也已经没什么人了，林霁拿着相机的手仍旧在轻微地颤抖着，他的手指放在快门上，然而一次都没能按下过。
他和向淮两个人各走各的路，互相不打扰。向淮从小就好奇又多动，走路的时候从来不规矩地只看脚下，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因此他小时候跟有什么特异功能似的，特别能捡钱，唯一得的奖状是拾金不昧，长大了才没那么活泛了，现在他好像又恢复了当年的那好奇劲，一路上拈花惹草带球乱跑。
林霁放下相机，看向带着球跑到前面去的向淮，他一个人玩得很兴起，带着篮球跑的姿势漂亮又充满活力。
向淮往前跑出几十米，又转身带着球朝着林霁跑回来。路灯下奔跑的少年意气风发，眼睛都是亮的，那一刻，林霁突然升起一丝拍照的冲动，这是这几天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要拿起相机。
相机被拿起，林霁的眼睛贴近，一寸、又一寸，他眯起眼，已经能看到镜头里面的人，向淮注意到林霁的动作，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放慢了速度，变跑为走，一只手耍帅地转着篮球，混不吝地朝林霁走过来。
林霁看着镜头里的向淮冲他挑眉，放在快门上的手指抬了又放，最终还是没能按下去。
林霁气息不稳地闭了闭眼睛，向淮将相机从他手里拿过去，兴奋道：“今天很厉害嘛！”
他笑得得意，像是林霁真的做了多了不起的事情一般。
林霁将相机拿回来想继续，向淮却没闪开，他抓住林霁握着相机的手，站在林霁身前，镜头正好对着他。
“你拍我，”向淮说，“我就在镜头里，你随便拍，什么事都不会有。”
他笑得很灿烂，眼睛里没有一丝阴霾。林霁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然后收回视线，将眼睛贴向取景框。
他的呼吸乱起来，向淮一只手稳稳地抓着他握着相机的手，和他一起托着相机的重量，脸上始终是灿烂的笑，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一切都很安稳。
向淮的笑脸经过镜头落入眼中，林霁的耳边突兀地传来尖锐的轰鸣，视野中掺了些晕眩的白，他闭上眼睛缓了缓，然后再次睁开，轰鸣和晕眩仍在，但向淮也在。
林霁抿着唇，和镜头里的世界对抗着，时间拉长，凝固，然后眼前的视野变换，倏然清晰，是向淮将相机拿开了。
林霁的呼吸这才顺畅起来。
两人走走停停，林霁仍旧没办法长时间对着镜头，看上几秒就得放下来缓一缓，但他又执拗地一直尝试，没一会儿额上就出了一层细汗，额前的头发也被汗得潮湿。
走到楼下的时候，林霁将相机收进包里，用手撩起额前潮湿的头发，深呼吸了两下，缓下急促的心跳，这才往楼里走。
向淮突然扯住他，林霁疑惑地扭头，然后手里被塞了两颗糖。
“一颗是你今天特别厉害的奖励。”夜色中的向淮竟显出了一丝与他极不相称的温柔与沉静，随后他一笑，嚣张劲儿立马将那丝沉稳挤到了角落里，又是平时没心没肺的模样，“走了走了，看看谁先到家！”
“另一个呢？”林霁问。
“另一个，”向淮停下脚步，沉默了两秒，再开口时声音低若蚊吶，带着莫名的羞涩，“是你刚才特别好看的奖励。”
林霁还没反应过来，向淮已经甩开腿蹿得没影了。
向淮急吼吼地蹿进家门，撞进卧室，咔嗒一声反锁了门，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宋伶然坐在沙发上看着还在晃的大门一脸莫名。
林霁紧跟着走进来，宋伶然问：“怎么了这是？”
林霁放在外套兜里的手攥着两颗糖，说：“没事。”
向淮在卧室里脸红得像刚打完一场球赛，在心里卧槽了一长串，我疯了，他想，我他妈刚才说什么呢！虽然林霁撩起头发的模样确实帅得不得了，但你他妈也不能说啊，那不成性骚扰了吗！
向淮一边羞愤不已，觉得没脸见人了，一边又忍不住支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林霁去卫生间洗漱过，回房的时候经过向淮的房门，停下脚步敲了敲。
“糖，”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挺甜的。”
他说完便回了房间，剩下向淮在屋里拿头哐哐地往枕头上砸，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被林霁一句话又掀出了巨浪。林霁这孙子，他恨恨地想道，果真不是一颗好小白菜！
万事开头难并非虚言，自从那晚能短暂地贴近取景框之后，林霁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再加上他身上惊人的执拗，因此进展很快，不适反应逐渐减弱，对他而言已经是可以伪装出不动声色的程度。
他的镜头里都是向淮，大笑的向淮，扮鬼脸的向淮，挤眉弄眼的向淮。晚自习之后回家的路上每天都在上演着同样的场景，一个穿校服的男生拿着相机走在后面，另一个穿校服的男生在他前面一两米处倒退着走，他们走得很慢，整条路上都是向淮咋咋呼呼的声音。
那些尖锐的轰鸣逐渐被向淮元气十足的声音取代，他强势地钻入幻觉中，驱逐它们，取代它们，林霁的眼睛和意识全都被他霸占。
林霁面对相机的时候逐渐放松下来，虽然仍不够完满，但终于不是最开始一个人时的紧绷到极致的状态。
林霁拍出的第一张照片也是向淮。在那条他们已经一起走过很多次的路上，向淮倒退着身子，冲他搞怪地眨眼，然后画面定格。
照片拍得并不好，离得太近，只有向淮一张大脸，角度、光影、焦距都一塌糊涂，全靠向淮的脸撑着才勉强能看，林霁那天晚上却一个人看了很久，第二天他将那张照片洗印出来，夹在了桌上的小书柜里。要不是担心向淮看到得意忘形再生出什么事端，林霁真想将那张照片装进相框摆在床头，放在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可是能拍出照片和能拍好照片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他离彻底摆脱阴影自然地拍出照片还有很远的距离，时间却已经不多了。
宋伶然并不知道林霁对于相机的阴影，再加上林霁每次都是将相机放在包里背出门，宋伶然也不知道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练习，只当是一件小事，没在上面多加思虑。
随着时间临近，宋伶然开始找游玩攻略，准备出行的东西，向淮罕见地没什么兴致，连话都懒得搭，倒是林霁很体贴地帮着宋伶然一起准备。
向淮知道，虽然林霁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但他已经开始焦虑了。时间实在太短了，先前林霁还有所克制，这两天却非要把他自己逼到极限才肯罢休。做任何事情他都不肯接受“差不多”，非得做到最好。
放学之后，两人坐在路边的花台上，林霁在看刚刚拍的几张照片，一边看一边删，一张都没留。
向淮不满道：“我这么帅的脸，你怎么能舍得删掉？”
林霁说：“以后给你拍更好看的。”
林霁稍微安抚一下，向淮就哼哼唧唧地收了抗议，他将林霁手中的相机拿过来，对准了路灯，一边看镜头，一边状似随意地说道：“后天要不咱们就别去了吧，让他俩过二人世界去。”
“怎么？”林霁问，“你觉得我不行？”
“我想让你慢慢来，”被林霁戳破，向淮索性也不掩饰了，将相机拿下来，看向林霁，“你这两天太着急了。”
“我只觉得太慢了。”林霁手臂撑在台面上，往后微仰身子，夜风吸进肺腑带来一阵凉意。
向淮偏头看他：“没有。我觉得你很厉害，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林霁挑了下眉：“怎么这么会说话？”
“是真的。”向淮认真道，耳朵尖却在夜色中悄悄地红了。
“你也很厉害。”林霁说。
向淮本来都不好意思地移开眼了，一听林霁这样说瞬间振奋，唰地看向林霁。
“今天英语听力二十个单选就对了两个，”林霁说，“郭尔木都对了四个呢。”
“那是我没听！”向淮气恼地反驳。
“走了，”林霁站起来，“回去还能再听一遍听力，这次你好好听，看能不能比得上郭尔木的四个。”
“我不听！”向淮跟上去，“你是故意的，我不会上你当的！”
向淮不依不饶地问林霁是不是故意激他，林霁却只是笑，并不答话，气得向淮大呼小叫，整条路上都是他的声音。
两人回到家，却发现家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宋伶然和向启一人坐在沙发的一头，谁也不理谁。
两人进门，宋伶然头都没抬，还是冷着脸盯着茶几，倒是向启有些过分热情地招呼道：“回来了啊，今天在学校里怎么样，累不累？”
林霁答话：“挺好的。”
向淮凑到宋伶然眼前瞅了瞅，被宋伶然一巴掌推开，没好气道：“起开，别在我眼前碍眼。”
向淮意味深长地看了坐立不安的向启一眼，沉下脸，严肃道：“说，你干什么坏事了！”
“我临时要出差，”向启说，“明天就走。”
向淮眼睛一亮：“真的？”
他话里的兴奋过于明显，宋伶然瞪向他，向淮立马正了神色，义正辞严地开始批评他爸：“你这样就不对了，说好的事哪能变卦呢，多重要的日子啊！”
然后他话锋一转：“罚你周一之前必须回来，到时候好好认罪补偿。”
“是是是，”向启不动声色地往宋伶然身边蹭了蹭，“我周日就回来，咱俩纪念日正好是周一，绝对不会错过的。”
两人的二十周年纪念日赶在了周一，先前打算的是赶在向淮和林霁过周末的时候，四个人一块出去玩，没想到向启临时有事，只能改变计划了。
向淮高兴死了，但还得配合他爸妈的情绪不能笑，又实在忍不住，一时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扭曲，只有手上不老实，冲着林霁偷偷比耶，被林霁瞪了回去。
“他都认错了，”向淮边乐边道，“你就原谅他吧。”
“向淮我怎么觉得你挺高兴啊？”宋伶然看向他。
“没有啊，”向淮立马一脸沉痛，“没有。”
宋伶然冷笑一声，甩开一左一右的两父子的手：“反正你们两个是一伙的，你们向家没一个好东西。”
“妈别误会我啊，”向淮硬生生把自己挤进宋伶然和沙发靠手之间的空隙里，“我和你是一伙的，还有林霁，咱们三个是一伙的。”
“真的？”宋伶然问。
向淮用力点头，一把拽过旁边站着的林霁，把他拽坐在旁边的沙发靠手上，三个人挤成一团，和向启泾渭分明。
林霁坐得高，向淮趁着宋伶然和向启不注意，抬眼看他，笑得一副坏样。
他抬起头的时候，脑袋正好蹭在林霁的胸膛处，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林霁低着眼看向淮，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涌上一股轻微的酸和软，贴近是那样舒服又令人沉迷的一件事。
向启还在情真意笃地向宋伶然道歉做保证，在向淮和林霁回来之前，两人已经生了一晚上的气了，这会儿再加上守着两个孩子，宋伶然也不好过于不给向启面子。
“行了，别说了，”宋伶然说，“回房收拾明天带的东西吧。”
“你陪我去。”向启软着声音道。
向淮赶紧推着宋伶然站起来，宋伶然也没再多推辞，她有一点点迷信，向启明天还要出差，一个人在外面待两三天，宋伶然不想让他带着矛盾走，不然她心里总不安稳，便顺着台阶下了。
等那两人回了卧室，向淮终于不用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往后撞了林霁一下。
“你这么高兴干什么？”林霁问。
向淮乐道：“不用出去了，你就不用着急了。”
“傻样。”林霁轻声骂了一句，声音里却也忍不住添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