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那天是星期六,天公很作美,是个大晴天,金灿灿的阳光洒了一操场。
操场上只有挨着主席台的一侧有看台,安排到其他地方的班级都得自己拎着凳子去操场,到了划定区域排排坐好。
一班靠着南侧围栏,也有好处,学校栅栏外面围满了闻讯而来的小摊贩,卖什么的都有,香气交杂,热闹极了,乐滋滋地扒着围栏买东西吃的学生络绎不绝。
向淮看上了外面卖的棉花糖,问林霁吃不吃,林霁摇头,说:“快到你了。”
“那行,”向淮站起来,从徐游那里接过号码牌,一边往身上套,一边还不忘向林霁挑衅,“没分到一组,只能看成绩了,谁输了谁买!”
林霁很不屑:“你先能跑下来再说吧。”
操场一圈四百米,三千米是七圈半,看起来不算太长,但高强度地跑下来对体力是一个很大的考验,拼的还是耐力和最后的爆发力。
向淮全程都很稳,一直在第一名,他跑到接近一班的位置时,徐游便拿着喇叭带着全班喊加油,不少人呼啦啦站起来够着头看,等向淮跑远了才坐回去继续玩耍谈天。
向淮跑起来也很好看,每一次甩手迈腿都干脆有力,白色的校服短袖往后鼓起,像是带着风在往前跑。
风与自由镌刻在少年骨子里。
最后一圈的时候向淮开始冲刺,他甩了第二名大半圈,超了最后一名快两圈,整个一班都站了起来。
他时刻不忘耍帅,经过一班的时候还抽空远远地抛了个飞吻,引得一班的呐喊更加热烈,旁边几个班级都跟着骚动起来。
等向淮毫无意外地第一个冲过终点线,林霁才起身,离开队伍去做准备活动。
向淮跑完没立即离开操场,三千米下来他的胸腔里像是塞了一团火,烧的不是柴,而是血,堵得他不断呛咳。
他围着操场内圈来回走了一会儿,不适反应逐渐下去,这时候下一组已经开始跑了,再下一组就是林霁,向淮索性没离开操场,直接在终点线旁边的班级看台坐下了。
他热得厉害,短短的一层小发茬,一摸就是一手水。
旁边有个姑娘递给他一瓶水。
“不用了,谢谢啊。”向淮没接,觉得有些不礼貌,便随口问道,“你们是几班?”
“高一七。”姑娘说。
“是学妹呀,”向淮说,“以后谁欺负你了来高二一班找我,学长帮你揍他。”
姑娘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起跑处正好和终点处对着,等下一组跑完,又一组进场之后,向淮精神一震。远远的一堆人里,他一眼就看到了林霁,干净挺拔,在一堆人里都扎人眼。
第一圈的时候没怎么拉开差距,跑到看台这边的时候,向淮两手在嘴前比着喇叭,喊了一嗓子“林霁加油!”
林霁边跑边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向淮有些挑衅地冲他笑。
第二圈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掉队了,林霁是第二名,向淮看到跑在林霁前面的那个人,觉得有些眼熟,一直到第三圈,林霁和这个人几乎是并排着跑过的时候,向淮才突然想起来那人是谁。
那天晚上和林霁打架的那个人。
林霁是越跑越快的类型,随着圈数增多体力消耗,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放慢速度,他却一直保持着最开始的速度,甚至还提速,稳得不行。他旁边的石为川也不错,一直紧紧地追着林霁,两个人甩了其余人一截,但彼此之间没拉开什么距离。
向淮有些得意地冲旁边姑娘说:“下一圈他旁边那个就追不上他了。”
“你怎么知道?”女生问。
“你看他旁边那孙子都累成什么傻样了,林霁是留着冲刺的力气呢,还有两圈半,那孙子再铆劲也撑不多大会了。”向淮说。
“也不一定吧,”旁边有个男生不太同意向淮的看法,“我认识那个学长,他是体育生,体力也挺好的。”
向淮嗤笑一声:“那就等着看吧。”
向淮话音刚落,林霁那边突然踉跄一下,狠狠地摔在了跑道上。
向淮噌地一下站起来,他的目光一直黏在林霁身上,对他旁边那人的小动作看得很清楚。那人故意提速,用脚别了林霁一下,他的动作做得隐蔽,上半身没贴近林霁,只是假装正常抬步用脚杵了林霁一下。
长跑因为用时较长,不像百米跑那样全程引人注意,只在四个角落分布了四个裁判,也不是特别上心,那人没被判违规,而是甩开林霁往前跑了。
不远处的一个方队在林霁摔下的时候竟然爆发了欢呼声。
“操他妈!”向淮怒不可遏。
那边跑道上的林霁却没迟疑,顿都未顿地爬起来接着朝前跑。他不再留有余力,在还剩两圈多的时候就开始冲刺,向淮站在原地,看着林霁从他面前跑过去,超过那个刚才撞他的人,先前欢呼的方队又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嘘声。
“你,”向淮指了一下先前说话的那个男生,“那人叫什么名,哪个班的?”
他一脸戾气,那男生被他的模样吓到了,讷讷道:“石为川,高二六班的。”
向淮扭头就走,他旁边就是主席台,上面坐了两个女生,一个在整理各班送上来的加油稿,另一个正对着话筒念,整个操场都洋溢着热情蓬勃的声音。
“发令枪声犹在耳边,雄鹰已经展翅,运动健儿们,加油吧……”哧啦一声之后,声音戛然而止。
向淮一把捂住话筒,冲念稿的女生说:“抱歉,我用一下。”
他突然出现,女生被他弄懵了,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的,是不是领导指示的,竟真的站起来,给他让开了位置。
向淮松开手,在欢快的音乐声中,他的声音格格不入又清晰地回荡在整个操场上。
“高二六班的石为川是吧,你他妈再碰一下我们班的人试试!比不上别人就乖乖认输,不服气就去练,别他妈在比赛里面耍阴招,还学体育的,丢不丢人,想干架的话爷爷在这等着你,随时奉陪。”
所有人都懵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随即喧闹起来,气氛极其热烈,向淮的声音却强势地压过一切,清清楚楚。
“还有高二六班,嘘个屁呢,想撒尿滚去厕所,能不能要点脸?”
高二六班所有人的脸都木木的,他们班主任一甩手,怒气腾腾地去找陈静瑜了。
向淮将话筒还给念稿的女生:“打扰了,你继续。”然后转身下了主席台,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个人。
愣了半天之后,体育委员徐游回了神,举起喇叭扯着嗓子喊起来:“林霁!”
一班的同学全站了起来,玩手机的也都自觉地放了下来,一班人都喊得脸红脖子粗的,几轮下来,周围几个班的情绪也被带动起来,凑热闹地跟着一班一起喊起来。
石为川咬着牙又跑了半分钟,他本来就后劲不足,这会儿更是彻底没了脸,咬牙切齿地撑着腿在操场边上停下了,退出了跑道。
中途摔倒的那一下,打乱了林霁的跑步节奏,他屏着一口气朝前冲刺,耳边只能听到自己急促起来的呼吸声,向淮的声音影影绰绰传入他耳朵中,他有些迟钝地想,这小子又犯什么浑呢?
直到周围的喧闹紧跟着起来,林霁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向淮刚才做了什么,他有些无奈,这下他是彻底出名了,跑个步摔倒就算了,还被全校人知道刚才啪叽摔地上的那人名字叫林霁。
最后一圈的时候,林霁被一个人超了过去,最终是他们那组的第二。
跑的时候他根本没意识到腿上的疼,等越过终点线,比赛结束了,他低头才看到膝盖上蹭破了挺大一块皮,血糊糊的,看起来还挺吓人。
林霁撑着膝盖有些直不起腰来,身边突然站了一个人,扯着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拽了起来。
“向淮?”林霁问。
“干什么?”向淮没好气。
他拧开一瓶水递给林霁,林霁接过去,突然蹙了下眉,移开水瓶,这才看到右手手掌也磨伤了,血在矿泉水瓶子上抹了一片红。
向淮烦躁地骂了一声,伸手把水接过来,拿着要喂给林霁喝。
“算了,”林霁躲开,“我不喝了。”
施法和两个一班的同学这时候也跑了过来,手里拿着纱布和碘酒。
“林霁你没事吧?”施法问。
“没事。”林霁缓得差不多了,他不想在操场上惹人眼,说,“先走吧。”
向淮要扶他,林霁拒绝了,疼痛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先前高强度地跑了两圈他都没什么感觉,这会儿只是抬步都控制不住地一瘸一拐,但他自尊心极强,硬是撑着也要装出一副没什么事的模样。
他们离开操场,在人群后面的围栏石阶上坐下,头顶尚且繁茂的树叶投下大片阴凉。施法之后还有三千米要跑,向淮将纱布碘酒接过来,让他们几个人先回去。
施法有点担心,问:“真没事吧?”
“我看着他,”向淮说,又在施法肩膀上捶了一下,“赶紧去跑你的。”
等那几个人走了,向淮蹲下身,拿纱布给林霁擦膝盖上的伤口,林霁嘶了一声,问向淮:“你会不会?”
向淮不太会,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松开,看向林霁。
“算了,给我吧。”林霁从向淮手里将纱布接过来,沾了些清水将伤口旁边的脏东西擦干净,然后就不再管了,放松身体往后倚在了围栏上。
向淮看着皱眉:“还是去医务室弄吧,疼不疼?”
“没事,”林霁说,他看向淮仍是沉着脸,罕见地放松口吻,有点开玩笑的意思,“我身上比这严重的伤多了去了,这一点小伤没关系。”
向淮心里却猛地一哆嗦。他的视线从林霁的膝盖移到了林霁的脸上,他第一次见到林霁的时候,那些伤疤就已经结痂是现在的模样了,以至于向淮忽略了它曾经所代表的疼痛,这会儿那些疼痛却突然鲜活起来。
向淮轻声问:“疼不疼啊?”
“说了不疼……”林霁被他复读机似的问法给问烦了,抬头对上向淮的视线,却突然愣住了。
向淮看的不是他的膝盖,而是他脸上那些已然陈旧的伤疤。
林霁移开了视线,看向不远处热闹的操场,向淮反应过来,也对自己脱口而出的问话有些懊恼,提高音量转移话题道:“我真是服了你了,那三千米就那么重要,非得跑完?你要不别叫林霁了,改名叫林大牛吧,倔得像头牛。”
他越说越气,林霁忍不住笑起来,扭头看向向淮。
向淮没好气道:“看我干什么?”
他一副炸毛的模样,以前就像只刺猬,现在头发短短的,更像了。林霁突然伸手,在向淮的脑袋上摸了一把,硬硬的发茬扎在手心,刺刺的痒痒的。
向淮被他摸愣了。
林霁说:“谢谢你,向淮。”
“什、什么?”向淮结巴着站起来,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觉得林霁可能是疯了吧,他自己可能也疯了,“你、你,说什么呢……”
林霁也有点闹不清自己刚才是犯了什么魔怔,咳了一声,说:“谢谢。”
“哎谢什么……”向淮潇洒地摆手,装得很无所谓,声音却越来越低,他突然有些害羞起来,停了一下小声地说道,“不用谢。”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并肩坐在台子上,一人看向一边也不说话,直到过了一会儿,陈静瑜走了过来。
她先确认了一下林霁的伤没什么大问题,然后就轮到和向淮算账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陈静瑜冷着脸问他。
“我能有什么想说的啊?”向淮混不吝道,“反正做都做了。”
“你就那样说人家六班?刚刚六班班主任拉着我说了大半天,非要你去给他们道歉。”
“我不去。”向淮气道,“我又没说错,凭什么给他们道歉啊?”
“急什么?”陈静瑜说,“我又没说让你去。这个事就这么过去了,以后做事考虑一下后果,再那么冲动,不用人家班来找,我就先把你交出去办了。”
向淮耷着眼皮说:“知道了。”
陈静瑜走之前还是又叮嘱了一遍,让向淮陪着林霁去医务室包扎伤口。
等在医务室包扎完毕,向淮和林霁没再回班级队伍,他们在操场入口处的石阶上坐下来,天气和暖,他们坐在阴凉里,吹着小风,倒是挺惬意。
向淮说:“你等我一下。”
他起身跑了,林霁看到他爬上操场栅栏边的石台,过了一会儿,他从上面跳下来,手里多了两团棉花糖。
“不是谁输了谁请客?”林霁说。
“我输了我输了,”向淮说,“你赢了。”
他大咧咧地在石阶上坐下,心满意足地吃起棉花糖来,显出一丝稚气。林霁收回视线,看着手里的棉花糖,柔软洁白得宛如天上的云,却是触手可及的人间物什。
向淮边舔棉花糖边偷偷地用余光看林霁,他想起来之前林霁在他头发上摸的那一下,还有轻笑着说出的谢谢,心脏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跳动得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