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钟表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我看过去,墙上的时间正指向—八点十五分。
“接亲队伍到了!”
“小乂小乂!”
“你家小孩儿来娶你了!”
扒着门缝的陈列突然扭头冲我高喊,门外的光像是抓准了机会,前胸贴后背地从那天狭长逼仄的缝里冲进来。
它们把门撞得大开。
送来手捧鲜花的吉羌泽仁:
他身前系着一朵喜庆的大红花,蓝金色的婚服在光下面闪烁着细碎的光,恍若无数只金色的,蓝色的蝴蝶围着一颗剔透深邃的蓝宝石。
他站在门外,光柱一般的目光投向我,可那攥着一束向日葵的手却骨节发白。
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了胆怯。
邓尕泽旺在身后推了吉羌泽仁一把,吉羌泽仁这才如梦初醒般向前一步,他挺起胸膛,深吸口气,像是要吃进去好几个胆子。
他说:
“……原医生,我来接你了。”
我看着他,腮帮子酸得厉害,话说不了,也笑不出来。
吉羌泽仁,你在怕什么?
是怕我突然变卦,不和你一起出了这扇门?
是怕我像现在这样笑不出来,让你觉得我心有余悸?
还是怕我以为你此时此刻的胆怯是不爱我?
我做了几个小时的心理准备,才让自己看起来淡定一些,怎么,你竟然比我还无法说服自己呢?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向日葵,说:“自古以来都是向日葵忠仰太阳,分明没有太阳主动靠近向日葵的道理。”
在场其他人不明白我说的意思,但吉羌泽仁明白。他惊慌地“啊”了一声,抓住我的手,像是要把花拿回去,“……那,那重新来一遍。”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抬起眼瞪他一眼,却翘起手指,在他发抖的掌心轻轻挠了挠,“可谁让我,是你一个人的太阳。”
没有他,再亮的光恐怕也没用了。
吉羌泽仁牵着我,走在人群最前方,邓尕泽旺跟在我们身边笑,陈列则举着摄像机做着婚礼记录。
上车之后,吉羌泽仁取出肉粥,打开递给我,叫我趁热吃。
我放下不饿不吃的习惯,接过吃起来。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并不长,我的心海没有想象中的惊涛骇浪,但也没有诡异的平静。
但窗外不断切换的大山,却让我感到那么过分失真,我甚至怀疑这是梦境,或是幻境。
正当我思绪飘远时,车停了下来,原来是遇到另一辆头车,邓尕泽旺下车将手中的梳子与对方做了交换。
我想这应该是一种互相祝福的方式。
一路上,吉羌泽仁都握紧我的手,十月份的天气不算热,可他的手心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打得我手心湿热。
太阳被山挡住,婚车驶过一块又一块不规则形状的光域,我的视线一会儿暗一会儿亮,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下车后,我以为到了吉羌泽仁家门口,却不是,我们只是到了寨门口。
两匹高大的白马立在那里,仿佛等候多时,它们一身雪白,没有一点杂毛,被光照着,闪闪发亮,显得脖颈处的大红花十分鲜艳。
长长的鬃毛披散着,白马如狮如龙,就像是艺术家雕刻出来的白玉雕塑,圣洁又神俊。
我很惊讶,不知道吉羌泽仁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两匹马的。
我转头问他:“你这上哪儿找的马?”
吉羌泽仁回道:“陈大哥帮忙找的。”
虽然陌生,但这两匹马似乎格外亲人,它们不突鸣也不尥蹶子,浑身散发着高贵的乖顺。
我捋着其中一匹马的鬃毛,问:“是要骑马吗?”
吉羌泽仁说这也是婚礼的一部分,就叫做“牵马”,不过随着时代发展,已经演化成了汽车,几乎已经没有真正的牵马,毕竟从距离上来说,路程太长对马来说也很吃力,所以就选择了更方便快捷的方式。
可吉羌泽仁说,只有一次,一定要让我体验一下,所以拜托陈列找了很久,才找到现在这两匹马。
我翻身上马,与吉羌泽仁并肩前行,我的这匹马是由泽仁弟弟吉羌安瑾牵着,安瑾已经高三,不论是个子还是相貌都相当出众,不过,相比他哥哥泽仁,他的性格就内敛很多,只会一板一眼地喊我“嫂嫂”。
清脆的马蹄声被淹没在人群的笑谈声,沿路的目光无不提醒着,我就是这场婚礼的主角之一。
十分钟后,到了吉羌泽仁家门前。
下马后,有人将马牵远,突然,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吉羌泽仁笑意不止,牵着我往里走。
沿路上空挂着近二十多排红色的风筝和灯笼,在地上投下被风吹动的影子,而在每一扇门每一扇窗上,都贴着红色囍字,人们乌泱泱地站在路边门前,翘首往我们这边看。
我这才后知后觉的忧虑起来。
吉羌泽仁看出我害怕,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一分。
我们踩着红色地毯,走近厅房,对着神榜上过香后,去到了隔壁屋子。
里面坐着泽仁的爸爸妈妈,我爸则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他旁边还有一张椅子,上边放着一张我妈的照片,我知道,那是我妈的位置。
我站在泽仁爸妈前面,他站在我爸妈面前。
桌上的红烛闪着橙黄的光,突然一滴蜡流下去,我这才全然收回注意力。
这时,旁边一道苍老的人声高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人对拜!”
三拜后,安瑾和瑞瑞端来茶水,我递给泽仁爸妈,吉羌泽仁将一杯递给我爸,一杯放在空椅子上,一起叫出了那句“爸,妈”。
泽仁妈妈抿了一口茶,将一封红包放我手上,然后紧紧握住我的手,指腹的粗粝和记忆里同样磨人,她颤着说:“小原,谢谢你……救了泽仁一命。”
“苦了你了。”
我嘴角一动,眼眶瞬间湿润。
她不知道是泽仁救了我一命。
叔叔保持着沉默,但似乎又不想在这么重要的日子让我难堪,所以只是拍了拍我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随你们去吧,就当,多养了个儿。”
或许,他们有由心的祝愿,也有感谢的妥协,但不论如何,我都感谢他们,给我这个和他们成为一家人的机会。
反观泽仁和我爸,气氛则轻松很多,吉羌泽仁一口一个爸十分顺溜,我爸本就对他十分满意,此刻更是笑容满面。
吉羌泽仁牵过我的手对我爸说:“放心吧,叔。”
最后,他向那个没人坐的位置,磕了一头,轻轻说了一句“阿姨,您放心。”
我在心里说:“妈,你放心,我肯定会很幸福。”
接下来便开始宴席。
二十来个人系着围裙摆餐具,饮料,上菜,人很多,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却笑得高兴,并没有因为是两个男人的婚礼而异样脸色。
但客人的异样目光是不可能没有的。
许多人落座之后偏头朝我看过来,都是很快地,状若无意地扫一眼,生怕与我对上目光,他们似乎很好奇,这场婚礼的新娘子到底在哪里?
“妈妈,新娘子呢?”
“两个男的哪有什么新娘子呀,看那个,好,在左边那个头发稍微长一点的那个,差不多就算是新娘子吧。”
“啊,两个男生结婚啊?”
“嘘嘘嘘,吃人嘴软,现在啥社会了,啥没有?”
“那两个娃才长得俊,要是都是我女婿该多好。”
“你就胡说八道哇,人家两个结婚还都给你当女婿。”
“人家原医生好得很,上次我找他去看病人家都不收钱……”
……
六轮宴席后,人渐渐稀疏起来,但屋里屋外仍座无虚席。
紧接着是双方长辈“谈话”的环节。
长长的木桌,铺着红色囍布,泽仁爸妈和我爸坐在上八位,泽仁那边由辈分类推整整坐了四排,而坐在我这方的,只有陈列,师父。
只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没有诚意,因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都到场了。
不过,我倒是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亲情经营是真的失败,近亲都被我处成了远亲。
我生疏流程,下意识紧跟着吉羌泽仁。
最前排的老人不约而同都带着军绿色帽子,局促地神情看起来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
最终还是泽仁外公开了个头,大家才说了起来,内容无非是对我和吉羌泽仁的愿望。
接着,吉羌泽仁则带着我向在座长辈敬酒,并告诉我该如何称呼。
一切进行的还比较顺利和谐。
晚上八点,表演开始。
我和吉羌泽仁站在人群最后面,感受着人声鼎沸,节目里有很多藏舞,服饰多样,有两三套我甚至是第一次见。
但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舞台上,而是身边,平日里,我和吉羌泽仁总有一个是要滔滔不绝的,可现在,我们却不约而同地沉默。
安安静静地感受着周遭的所有。
约莫到了晚上十一点,节目结束,吉羌泽仁拉着我的手,去点燃了我们婚礼的烟花。
数箱烟花齐放,一颗颗直窜天空,随即炸开七彩光芒,将夜幕绣成一张锦帕,绚烂无比。
就像吉羌泽仁和我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