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泽仁,泽旺,你们醒了没?”
门外响起敲门声,隐隐的嘈杂人声在耳边逐渐清晰,很小的凉风沿着膝盖往被窝里钻,可身后的身体却烫得像一只煮熟的虾米。
我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喊醒的,还是被烫醒的。
“嗯……”吉羌泽仁困重地应了一声,喉里发出低沉醇哑的单音节,紧贴我后背的胸腔随之一震。
我微微动了动,睁开双眼提醒:“有人喊你们。”
吉羌泽仁这才撑起身子,单眯着眼睛瞧向门处,粗着嗓子问:“醒了......吧,怎么了有什么事?”
外头的声音回道:“师父喊你们过去一趟。”
他搡了一把身后睡得正酣的邓尕泽旺,嗓子哑得厉害:“起来,师父喊我们过去。”
邓尕泽旺哼哼唧唧着把头往被子里一埋,“去啥呀去,去了就是听他巴拉巴拉地唐僧念经,我才不要去,不去不去。”
“原医生去吗?”吉羌泽仁没搭理,转头问我。
“去见师父,他去做什么?”邓尕泽旺探出脑袋,尾音带着不满。
“我有个朋友要来,我得去接他,就不跟你们去了。”我有些尴尬,果断起身穿衣服。
距离陈列到这里还有两个多小时,不过他一直都这样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本来想阻止他过来,但他说要拍摄素材,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吉羌泽仁歪头问:“那天跟你打电话的那个朋友吗,是要到这里来是吧,等见完师父,我们一块儿去。”
我正要拒绝,他又说:“这里小路多,你人生地不熟的,容易迷路。”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竟无言以对。
邓尕泽旺翻身下床,冷笑了一声说:“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这话也不错。
总之我里外没理。
“好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你穿我的藏袍吧,伤手这里兜着也会舒服些。”吉羌泽仁回头瞪了邓尕泽旺一眼,回头又笑着用藏袍换下我的大衣,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领交错,再用腰带束好腰,整个过程我感觉到他都没怎么使劲,似乎生怕弄疼我一样。
红红的一片铺在身上,让我感觉自己披了一层火,想逃离又不想。
我一时不知道该将视线往哪放,欲言又止半会儿就是说不出拒绝的话,等回过神时,吉羌泽仁已经帮我系好了鞋带。
他笑着说:“过年嘛,红红火火,喜庆。”
邓尕泽旺故意捏着嗓子重复了一句:“过年嘛,红红火火......”
我被夹在中间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只好选择保持沉默,果然还是早点离开这里吧,我已经打扰到他们的生活了。
“想吃皮带炒肉了是不是?”吉羌泽仁一把抄起邓尕泽旺的后领子,将人拎小鸡似的揪出了门,去见他们师父的路上还在踢着少年的屁股骂:“待客之道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成天真是白教了,你别丢人了行不行?!”
邓尕泽旺一边儿裹袍子一边乖乖应是。
说来也是,我一个外人跟着去,未免有些越矩。
吉羌泽仁向后退了几步,与我肩并肩走着,说:“我们的师父就是当下㑇舞的代表性传承人—班明生。”
“看见那颗大树没,那可是他老人家的老朋友了。”他抬手指向前方。
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不远处有棵挂满五彩经幡的蔽天大树,在荫蔽下面,一位藏袍老人坐着一把竹椅上。
走近看,可以发现竹椅表皮已经发白,微微一动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足以知晓它的老旧,明显已经陪伴主人多年。
老人头戴着一顶藏毡帽,露出的发色斑白,脸上布满着深壑似的皱纹,道道诉说着他多年的忧愁,双眼凝望着大树根处,时不时发出几声叹息,胡茬也随着微微打颤。
两人一秒规矩,乖乖地跪在了老人面前。
“师父。”
“师父。”
老人先是看着我笑了笑,说:“欢迎。”
“谢谢。”我朝老人深鞠一躬后往边上退去,方便他们谈论私事,但似乎并没有太多范围供我撤退,再退就退进别人家里去了。
老人转头看向他身前的徒弟,眼中流露出慈祥的笑意,言行间却又不乏威严庄重之色。
“又是新的一年了,看着看着你们两个就长大了,㑇舞的舞步还记得多少啊?”
吉羌泽仁低头回答:“烂熟于心。”
邓尕泽旺搓了搓手,底气不足地说:“我,我有些步子会记岔,但已经好很多了师父。”
老人伸手摸了摸邓尕泽旺的脑袋说:“只要自己有心,早晚的事,不要急,不懂的问泽仁。”
邓尕泽旺唇线一抿,像是提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他偏了偏头,脸朝向我的这边,语气有些生硬,“我倒是想找他,可他一年就回九寨两次,老家有时候一次都不回,人都见不着我怎么问?”
“我要打工。”吉羌泽仁叹了口气。
“随便你。”邓尕泽旺噘着嘴,眼底隐隐有些发红,“反正还有师父陪我。”
老人握住邓尕泽旺的手,嗓音沙哑:“泽旺啊,师父不能陪你一辈子,嗐,今年,也是我最后一次跳㑇舞了,总不能什么都指望师父。”
“为什么?”吉羌泽仁脊背突然挺直,看起来对他师父的这个决定难以接受。
“老啦,身体跟不上了,指望你们这代年轻人喽。”老人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深邃的眼中透着淡淡的忧伤。
“有些话,我已经跟你们十三个说过很多遍了,这个㑇舞啊最开始都是老一辈的口传,什么文字记载也没有,跟着这么多年下来已经丢失了一些,我不想再让它继续丢失啊。”
“你们俩个呀都跟我小时候一样,八九岁就开始跟着爸爸爷爷些一块跳,一跳就是十几年,现在啊人也老了,我倒是想跳哦,想在全世界看到我们白马藏族的㑇舞文化,但是人啊这个命呐,就只有这么多年,过完就没得了。”
“以前啊会跳㑇舞的人可比现在多好多,跳起㑇舞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第二年风调雨顺,农作物些长的好,更是为了整个寨子的平安。”
“但后来的娃娃些,在乎这些的太少了,我也怕这些东西丢了,我想尽到我的力量我的责任,想把你们这代年轻人带起来,你们俩个是个好苗子,我不希望你们也放弃啊。”
“你们一定要去更大的舞台,要是那个时候我还在,一定把我带到去,要是不在了啊……就带着我的心去。”
看着老人说起㑇舞,眼神就向往纯粹的像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的心里也难免滋生酸楚,但我早已见惯了离别生死以及各种不如意,所以那抹难受并没有停留多久。
吉羌泽仁低着头没吭声,而旁边的邓尕泽旺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岁月更迭,人注定会变老,而他们的师父如今人早已沧桑年迈,在这科技飞快发展的时代,传统文化的传承愈发困难。
离开后,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截背影颤颤巍巍地挺直,老人凝视着大树,一动不动。
“吉羌哥,你说我们谁会成为下一个继承人啊?”邓尕泽旺双手环胸,嘴里叼着根细长的草根。
“是谁都好,我和师父一样,只希望这个文化能够有人传承下去。”吉羌泽仁揉了揉邓尕泽旺的脑袋说,“加油,别让师父失望。”
邓尕泽旺点了点头,望着远方的天,问:“吉羌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八岁的时候,有过一个约定。”
“记得。”吉羌泽仁不假思索地说,“一直跳下去,让九寨之外为我们的舞步欢呼。”
“对!”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邓尕泽旺面上的恐慌一闪而过,“我们两个一直跳下去,直到㑇舞走出九寨,走出四川,走向更大更远的地方,我们一定会一起去更远的天空翱翔!”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也心生感叹,仿佛也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回到屋里后,我才发现手机不知何时已经关机,也不知道陈列现在到了哪儿,要是坐过头就……再坐回来。
“我的乖乖,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出?”邓尕泽旺抽出窗缝里夹的纸条,好笑道,“什么陈列?”
“什么?”吉羌泽仁伸手抽过纸条,然后交给我,“好像是你那个朋友,看来他已经找过来了。”
“怎么又来一个?”
邓尕泽旺的声音突然高起来,我抬头向大门看去,果然看见了陈列。
他穿着黑色的长羽绒,身上挂着一个单反,手上拉着两个行李箱,其中一个里面肯定装着我的行李。
吉羌泽仁露出一个笑,走上前打招呼:“你好你好,叫我吉羌泽仁就好。”
陈列翘着眉头打量吉羌泽仁,从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他炽热的欣赏,我已经能够想象到他转过身会如何评价吉羌泽仁—简直是素人中的极品。
毕竟身形峻拔举止潇洒大方,剔透的黑眸透着澄澈的正气,但凡有着爱美之心的人见着吉羌泽仁第一眼都会被吸引,当然,其中也包括我,只是于我而言,他的藏袍更具有吸引力。
“你好,我叫陈列。”陈列勾起嘴角,笑眯眯地说,“啧啧啧,我们原医生的眼光就是好哈。”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