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熠感觉到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轰然塌掉了。
他惊慌失措地两步迈过去蹲下看她, 许清烛前一秒还疼得捂着手肘,下一秒因为掌心碰到手肘而松开了手,手肘衣服那里都是血。
于是游熠最先入目的就是许清烛张开的手心, 她手心里是一片模糊的血迹,手心里嵌了很多玻璃碎渣, 这些碎玻璃渣好像也正扎在他心上。
游熠慌急地将她抱起来,余光看到地面上有两抹她双手按上去的血, 他眼前忽然闪过多年前在雪地中的那些血,失声喃了句她的名字,旋即感到怀里的许清烛在挣扎, 他撂下一句“别动”,疾步抱她去旁边的盥洗室。
放她到台面上坐着,游熠蹲低了身, 仰脸看向许清烛的脸。
许清烛正低着头, 呆呆地看着空气, 她满脸都没了血色, 苍白如纸, 她额头上都是细密的冷汗珠, 只有紧咬着的下嘴唇有一抹鲜红,已经咬出血。
“松开,”游熠伸手去碰她的嘴唇,“小烛,快松开。”
许清烛感到他冰凉手指的触碰, 蓦然松了嘴,嘴唇上留下两抹血珠, 看得游熠红了眼。
她刚从国外回来,没有睡过觉, 黑眼圈很重,正憔悴着,在家里待了前后二十分钟不到,他竟然将她弄成了这样。
许清烛眼里含着浓浓的湿气,如露珠在叶子尖端将掉未掉,却始终没掉下来。
“我……”
许清烛刚开口这一个字,游熠就打断了她,他伸手摸向她后脑勺:“脑袋有没有事?”
许清烛后脑勺撞的那一下很疼,屁股也疼,手肘也疼,手心最疼,但所有的疼放到一起,她已经不知道哪里在疼,已经疼到麻木。
她摇头。
游熠也没在她后脑勺摸出肿包,稍微放下了心,但低头看向她双手掌心,一颗心又悬了起来,悬在峭壁前,没有着落地剧烈摇晃,晃得他心绪不宁。
游熠为她摘掉了无名指上的戒指,放在台面上,扯出可抽拉的水龙头,握着她右手手腕放到水池前,嗓音低微发紧:“忍着点,我给你冲水,再去楼上处理伤口。”
许清烛没有反应。
游熠重声叫她:“许清烛!听到我说话了吗?”
许清烛回神,看他,怔怔点头。
游熠打开水龙头,冲向她掌心手指,许清烛疼得缩了手,在看到他皱起的眉头后,忍住不再动。
游熠不停给她冲着水,她很疼,疼到没有知觉,一动不动地任他清洗。
清洗好她两只手上的血迹,游熠抱她去楼上沙发里坐着,他去取药箱,很快回来,蹲在沙发前,用碘伏和镊子给她手心消毒,夹取碎玻璃出来。
许清烛的思绪,终于渐渐清明回来。
她刚刚打碎了他和温烟的照片,那一瞬间她怕得无法呼吸,怕他伤心难过,怕他生气,怕他讨厌自己。
之后她就被他推倒了。
她那时恐慌得脑子已经不清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是被他推倒的。
她很疼,蜷缩在地上,全身都在疼,但都没有她在感觉到自己被他推开的那一刻疼。
此时此刻,她仍疼着,像沾了水的湿鞭子在一鞭又一鞭地抽打她。
没有打在她身上,只打在她心上,令她心脏一阵阵低抽痛,痛得她发抖。
游熠感觉到她的发抖,知道她伤口很疼,但伤口总要处理的,不能她疼就不处理了,他轻哄道:“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许清烛重重闭上眼睛,听他的话,想着他的话,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可是,这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他对她说很重的话警告她。第二次,他将她当作温烟吻她。第三次,他将她推倒在地。
第一次,他很快就道了歉,坦诚说是自己失言了。第二次,他喝多了,并发着烧生着病,他向她道歉说他认错了人。第三次,他在情急之下,不小心推开她。
她明白的,每一次,他都是不小心的,他从来都没有要故意伤害她。
这一次也一样,她了解游熠是什么样的人,哪怕游熠再珍惜那张照片,他也会克制住自己,不会用肢体动作上的暴力去对一个女孩子发火泄怒,她知道游熠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每一次,她都很难过,难过得她整颗心都要痛得失去跳动的能力,难过到她想就此扔掉她的这颗心。
这样,她就不会再疼了,不用再担心它以后会不会再疼。
但是扔掉这颗心的瞬间,也会让她很疼,血肉淋漓地割舍掉十年的感情,同时会肝肠寸断,痛入深骨。
可是她宁愿如此,也不想再一次又一次的在他的钝刀之下磨着,不想再让自己慢慢地疼。
卑微地期待他的“没有下一次”了,卑微地告诉自己“他不是有意的,忍一忍就好了”,却还是下一次,总是有下一次。
一次切断吧,不想再赌下一次了,不想再疼了。
藕断丝连最致命,她宁愿一次性结束所有的疼,干净利落的一次性结束。
是啊,她也知道的,游熠是没有错的,他已经很好了,他始终细心地照顾着自己。
错的人是她,错在她一往无前地喜欢他十年,错在她喜欢错了人。
她总是想起第一次在电动城见到他时,他对她说的每句话。
在他给她买了热牛奶和牛肉汉堡后,他们问她为什么不开心,她说和爸爸吵架了,有位导演上个月到学校里海选,看中了她,希望她暑假能进组去拍两个月,她很想去,可爸爸不让她去。
姜璇姐姐和清词姐姐说她年纪小,她爸爸担心她也是正常的,让她听爸爸的话。
但他蹲在她面前,对她说,你爸爸担心的事情,应该让你爸爸去解决,而不是阻止你的梦想。
他说,妹妹,哥哥也有梦想,哥哥要当赛车手,即便别人说危险,哥哥也不会理他们。
他说,妹妹,你也要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他说,妹妹,你快去拍戏吧,我们妹妹长得这么漂亮,那以后不肯定得成为个大明星啊。
他说,妹妹,做明星多好啊,等你以后成为有名的大明星,哥哥天天守在电视前看你。
她记住了他的这句话,等她以后成为有名的大明星,他会天天守在电视前看她。
之后,她回家跟爸爸吵了一架,坚定自己的想法,说一定要去拍戏,妈妈见她那么坚定,终于劝通了爸爸,她顺利地在暑假进组拍戏。
九月份拍完戏,回学校上课,她每周末都会去电玩城去碰人。
一直到9月21日,一个下雨天,她终于在电玩城碰到了他,但他的摩托车前面坐着一个女生。
她听到他在耐心地教那个女生“慢速进入,快速驶出”,“刹车入弯,高油门出弯”。
她那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脑回路,她想知道那位是不是他女朋友,她就花高价雇了一个高中生,让那高中生卖花给他,教那高中生对他说“哥哥,给你女朋友买束花吧”。
没两分钟,高中生回来了,说那帅哥说“我女朋友花粉过敏,麻烦去别的地方卖”。
她都没能和他说一句“哥哥,我拍完戏了,我以后会成为大明星的”,就哭着离开了。
离开后,她莫名其妙的脑回路又发作,觉得她还没长大,他和他女朋友或许以后会分手的,她还有机会,她就向清词姐姐要了姜璇姐姐的微信,加了姜璇姐姐微信好友,期待能在姜璇姐姐和清词姐姐的朋友圈里发现他的痕迹。
现在想来,她那时候就错了。
她应该在十年前的那个9月21日的晚上,就及时止损的。
这个及时止损,晚来了十年。
十年的毫无意义的追逐与陪伴,都让她忘了爱自己。
以后,她应该好好的,爱自己了。
爱自己的女孩子,要学会及时止损。
许清烛暗自在心里,对她喜欢了十年的人,说了再见。
许久,许清烛轻声开口,她声音很轻,轻得透露着一种无波澜的平静:“对不起,游熠,我不小心打碎了你们的照片,我真的很对不起。”
游熠沾了碘伏的棉签,在她拇指旁的掌纹那里停住。
他慢慢抬头看许清烛,发现她脸色仍白着,眉心那里也在皱着,她应该很疼,但她却一反常态,没有哭,也没有流泪。
游熠心头莫名一紧,莫名不安。
—【二更】—
游熠下意识将声音放得很温柔:“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许清烛轻轻点头:“谢谢。你还有原件吗,我给你重新做一个,可以吗?”
游熠说:“没关系,不用你重做,还有原件。”
与温烟有关很多东西,原本都在那场大火里烧掉了,但因为这张照片是朋友拍摄,在那场大火之后,他问朋友是否有这张照片的原件,幸好朋友存着,他才留下,所以还有原件。
“可是,”许清烛说,“意义总是不一样的,你现在一定很难过吧?我想为你做点什么,但我又不知道我做什么,能让你不那么难过。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那照片一定对你有特殊意义。”
就和他的红绳一样,他都没有舍得摘下那个红绳。
游熠听出了她的浓浓歉意,沉息,温声说:“小烛,你不用再向我道歉,也不用内疚自责,是我自己没放好。这件事,我们就不再提了。”
那张照片,原本是摆在他书房桌子上的,因为这两天除虫,他不想被工人看到,就顺手将照片放到了书架上层,也确实有他没有放好在稳妥地方的原因,他不会迁怒于她。
许清烛眼睫微颤,缓缓点头:“好,谢谢你。”
游熠没有再说话,安静地为她处理伤口。
他安静地仔细地为她挑出所有的小碎玻璃渣,安静地用纱布为她包扎,安静得好像他在竭力忍耐与克制着他此时的所有情绪。
是他手上没轻没重地推倒她,她才这么疼。
当他看到照片碎了的那一刹那,他很难过,但接着他看到照片边缘的血,看到她被自己无意推倒蜷缩在地,随之而来就是快要冲出心脏的悔意与心疼。
他自认这几年来,已经很少会有什么事情让他失控,但这两个月来,他频频因为她而情绪失控,不安,烦躁,以及心疼。
甚至于刚刚在看到她摔倒的那一刻,他心底涌出了害怕失去她的情绪。
他已经失去温烟,不能再失去许清烛。
这一刻,游熠终于承认,他在这场白纸黑字合作的婚姻里,已经入了戏,彻彻底底地习惯了她的存在与陪伴。
许久,终于为她包扎完,游熠抬头,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渐渐回了血,他悬在峭壁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回来。
游熠垂睫看向她手肘上的血,她穿的是白色法式宽松衬衫,他眼底映着这一抹鲜红色,好似成为了他心底的印记。
他才想起来忘了和她道歉,轻哑叹息的嗓音在这抹印记上流露出了心疼:“小烛,对不起,刚刚我不……”
许清烛忽然扬笑,她端着一张失了血色的脸,对他若无其事地笑,打断他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身体虚,没关系的。”
许清烛慢慢收了笑:“我弄碎了你们的照片,你没有生气,没有讨厌我,我已经很感谢你了。”
停了两秒,许清烛问:“游熠,我可以让苏娥来照顾我两天吗?”
她举起自己包了纱布的手掌和手指说:“我知道你能照顾我,但我这样,实在有点不方便。”
游熠点头说好,一边看着被他给包得很肿的纱布,微微失笑:“我是不是缠了太多层了?”
许清烛点头笑:“有点像木乃伊。”
两人都在轻轻笑着,但两人的心迹已经不再是同一个方向。
路远迢迢,分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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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清烛回房睡觉,抛开了她对游熠的所有感情,这一觉睡得很沉,她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从认识游熠开始,到她经常去赛车场看他的比赛。
到后来,温烟发生意外,她去太平间的走廊间找他。
到他公寓发生火灾,她去医院的走廊间陪他。
再到之后的五六年时间,她也都在陪着他。
只是一切都是默默的。
她长达十年的一场暗恋,始终都是没有见到过光的,只存在她一个人记忆里的独角戏。
十年时间,她记忆里的很多关于他的事情,都在她梦里一一晃过。
最后一切的一切,慢慢消失,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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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娥是第二天早上来到游熠别墅,敲门进许清烛房间,开始照顾许清烛的。
许清烛前一天睡懵了,十八九个小时醒醒睡睡的,见着苏娥后,人都睡得没力气了,病病殃殃迷迷糊糊的。
但苏娥摸了许清烛额头,才发现许清烛是生病发烧了。
许清烛的这一场病,来得很快。
她手被缠着纱布,上厕所和洗澡之类的事情,都得由苏娥陪着,于是为了方便,她让苏娥带她回自己家了。
她在家里输液的前几天,游熠每天都来她家里看她,但她前几天过得浑浑噩噩的,不大清醒,都是苏娥招待游熠,她没怎么和游熠说过话。
后几天,她清醒了些,就跟游熠说别总来看她了,弄得她觉得自己好像得了绝症,游熠不大喜欢她这么说,就没再来看她。
终于十天后,她这场病彻底好了,回到游熠家开始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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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清烛知道自己这场病是哪来的,是总要经历一场的痛心入骨的心病。
其实她本来想当做是失恋反应的,但她又没恋过,就只能当作是心病反应。
心病好了之后,她感觉浑身轻松,再在游熠家里见到游熠,她心情都很平静,再也没有那种需要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感觉了。
她是晚上回游熠家的,游熠正在客厅里看书。
她脱了外套,刚走出玄关,就看到了客厅墙上正挂着他们俩的婚纱照。
她暗自记在小本本里,心想等她彻底离开这里之前,得记着销毁他们俩拍的所有的婚纱照,包括放在地下室的那些婚纱照。
游熠已经听到声音,正在看她,看到她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婚纱照。
而她气色很好,手上的纱布都已经拆了,穿着身白色卫衣裤,头发扎着马尾辫,很有活力的模样,显然病已经好了。
连日来,他对她的担心,总算是安稳地落回了原位。
游熠放下书,心情好得肉眼可见,他桃花眼轻翘,笑问她:“觉得好看?”
许清烛对游熠点头,满意地夸赞:“好看,摄影师把我拍的可真好看。”
游熠:“……”
他就多嘴问,她这回答都没沾他的边。
游熠向她招手:“过来坐。”
许清烛泰然地向他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看到茶几上有郁金香花,是她喜欢的花骨朵样子,她伸手扒拉着玩,随口问:“哥哥你这周不出差吧?”
“不出差,你有事?”
“没事,随便问问。”
游熠知道她的脑回路东一阵西一阵的,笑了笑,没在意,从茶几的小抽屉里,拿出了她的那枚戒指,递给她:“那天放在水池台面上,忘了拿,还你。”
许清烛笑着接过来,戴到手上,还是很高兴的样子:“好看。”
她一边往游熠手上看了一眼,看到游熠也戴着戒指,心想他今天应该是去看过外公。
她生病的前几天,她没跟外公通过电话,外公就挺担心她的。
这两日,她好了些,跟外公通电话,她才知道游熠每天都去医院看外公。
两个人随意聊了些这几天各自都干了些什么,同时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十天前发生的事情。
游熠看许清烛精神状态很好的样子,若有所思地问了她一句:“春节假那几天,你有工作吗?”
许清烛说:“本来有的,但生了个病,我没去排京市卫视的春晚,取消了,所以没工作。”
游熠漫不经心地说:“那有空就和我朋友一起吃个饭吧?”
许清烛:“。”
那她就没空了,这两天她搬完东西,跟他去领个离婚证就走了。
但她现在对他说谎都已经没有负罪感了,点头笑说:“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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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许清烛没陪游熠多聊,说自己回房间要琢磨会儿剧本,就回房间了。
游熠应着让她上楼吧,之后他订了她喜欢喝的肯德基的热牛奶来,不多久,送到她房间,敲门给她。
但许清烛没来开门,他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接,他心想她大概是在琢磨剧本或是早早睡了,就没再敲门,牛奶放到厨房,他回书房工作。
许清烛在房间里没有睡,她也听见了游熠的敲门声,但她懒得应他,也不想喝他送的牛奶,就装作都没听见。
她正在拆卸游戏模拟器,打算明天游熠上班后,她让苏娥带人来搬走。
除了搬模拟器,还得搬古筝,这两个东西太贵重,来回搬运时要小心再小心,得花费些时间。
另外她这几个月以来,添置的东西很多,除了衣服包包鞋子外,连厨房里都有她专用的小碗和盘子,一天搬不完,估计得搬个两三天。
慢慢搬吧,许清烛想,反正也都是这两三天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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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许清烛没下楼和游熠一起吃早餐。
八点钟,她拎着要扔的东西下楼,开门出去,将东西扔进了小区里的蓝色大垃圾桶里。
拍拍手转身回院子,意外看到游熠还没走,在院子里碰到了他,他穿一身西装,挺拔依旧。
“哇,哥哥好帅。”
许清烛先打了招呼。
游熠眉眼含笑,问她:“怎么从外面回来的?”
许清烛说:“扔了些东西。”
游熠问:“什么?”
其实她扔的是她第一次在电玩城见他时,他披给她的那一件蓝色的牛仔衬衫。
她保存了这么多年,还经常把这件衬衫穿在她的大白熊身上,搂着睡觉。
她以前想着或许她还有机会能把这件衣服拿出来,跟他一起忆一下往昔,现在知道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就干脆扔了。
许清烛不在意地说:“是一些以后都用不着的垃圾。”
游熠猜想大概是女孩子用的东西,没再多问,叮嘱她进去吃早餐。
许清烛回到客厅里,没去吃早餐,径直上了楼,拿出她不常用的黑色手机,依次注销了竹叶青和小火焰的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