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我知道了。”
一方面,唐诘感到乔治有些过于较真,可另一方面, 他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指责确实很对。
他确实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无论从心理层面还是事实意义上。画廊的坦白来得猝不及防,在混乱了他的心绪后,又让他陷入了无措的迷茫。
导致凯瑟琳颠沛流离和奥利维亚困守龙岛的罪魁祸首, 一直以来隐于幕后的敌人正是他自己。
难怪在时空之海里, 他所见的仅有赫德的痕迹,而从来没有过赫德本身。
唐诘深深地叹气。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他还能为凯瑟琳杀死他自己不成?不,绝不可能,他还没有置生死于不顾的境界,更何况,相比已经失去记忆的凯瑟琳,还是他自己更加重要。
“你的眼睛已经治疗好了, 如何,接下来要回去找周先生吗?”
他局促地转移着话题, 毕竟不论怎么说,刚才那一番话都称得上是友善的忠告。
不过,站在曾经多次敌对的立场上,这样的对话内容发生在他们二人之间, 还是令唐诘略感怪异。
“不用,我们直接回裁决馆。”乔治无所谓地接过他的话题,“还是说, 你想再去和凯瑟琳告个别?”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凯瑟琳?”
唐诘皱了下眉,压住心中隐约的不安。
“是吗?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乔治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她是我的老师, 仅此而已。”
既然对方有意将他和赫德区别开,唐诘在这时候自然也没必要把画廊中再经历过一遍的片段式记忆中的身份拿出来。
那么,他和凯瑟琳唯一的关联,就只剩下了当初高塔中掺了不知道多少水分的师生关系。
在另一个主要人物已经忘记这份记忆的时候,当初接受教导的时候,对方到底抱着什么目的,也已经不重要了。
就算凯瑟琳并不是真的把他看作学生,而是引诱赫德出现的鱼饵或某种对她大补的替代品,可从实际的情况上看,他确实继承了凯瑟琳使用使魔的手法、熬制魔药和辨识药材的经验以及古代菲尼斯语的相关知识。
唐诘接受了她的教导,学习了她的知识,她毋庸置疑是他在成为巫师后的第一个老师。
可乔治却显然并不如此认为,他挑起了半边眉毛,似乎对此极为惊讶。
“她是你的老师?你确定?”
“当然,我……”
肯定的话语刚说出口,唐诘却倏然一惊,咬下舌尖将余下的话给吞了回去。
疏忽了。
乔治直到“赫德是凯瑟琳的老师”,如今,他又从自己口中得知了“凯瑟琳是唐诘的老师”。
果不其然,对方饶有兴趣地舔了下嘴唇,似乎遗憾自己错过了什么般,幽然叹息道:
“稍微有点可惜。”
“什么?”
“不,没什么,什么也没有。”
在他警惕的目光中,乔治拍了拍手,施施然地笑了起来。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去裁决馆的办公室,也许能找到不少有趣的资料哦?”
对方精准地掐住了他的软肋。
唐诘泄气道:“只要你没打什么别的主意……”
“怎么会呢?”他装模作样地怪叫着,“你应该最是清楚,我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做出什么多余的行动了。”
但愿如此。
唐诘瞥了他一眼,并不出声。
两人走入裁决馆大门后,乔治径直往姜十二所在的资料室走去。
姜十二正收拾着书桌上的文件,分门别类整理到书架中,听到开门声后,略一偏头,似乎是察觉了门外的人的身份,开口说到。
“你的房间在二楼左转左侧第三个。”
他左臂里还抱着一叠约四五十厘米高的文件,右手熟练地拉开柜子的抽屉,从叮叮咚咚的响声里,找出一把满是刮蹭痕迹的铁钥匙,手腕一抖抛给了乔治。
“房间可能有点乱,不过违禁品已经收拾了干净,请放心。”
“非常感谢。”
乔治掂量了下钥匙,眨了眨眼,露出个爽朗的笑容来。
“前辈,我能问一下,上一任使用房间的人如今在哪儿吗?”
姜十二有条不紊地将手中的文件全部依次放入书柜中,揉了下左边的肩膀,随意得近乎淡漠地说:“死了。”
“怎么死的?能告诉我吗?”乔治兴致勃勃地问,“毕竟我才刚踏上雾岛,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没必要,你的身体在燕仙的魔力控制下。哪怕想死,也不会像他那样轻松。”
姜十二事不关己地坐回书桌后,提起磨砂的茶壶,缓慢倒入深褐色的陶杯中。
一直没吭声的唐诘注意到这一幕,心中忽然想起一件事。
一件在他初次和姜十二见面的时候想不到,现在掌握了足够多的线索,反倒不敢细想的事。
雾岛上没有魔植,那制作茶水的原材料,究竟是什么?
在所有思绪串联成线之前,乔治先他一步开口问道:
“您喝的是什么?我能尝一点吗?”
他似乎完全没把对方先前诅咒般的话语放在心上,好奇地观察着姜十二手中的茶杯,有点像是意外落在树枝上的飞鸟垂下头观察车水如龙的现象,哪怕一无所知,依旧被轻易地嘈杂的汽笛声和警示灯引去了目光。
姜十二动作一顿,将茶杯放回桌上,抬起头,无神的双眼似是打量般,正巧迎上乔治的视线,倘若不是那双眼睛确实没有焦距,唐诘几乎要怀疑对方并未目盲。
当然,对他们而言,目盲也算不上什么严重的伤害就是了。
“花茶罢了,也许并不太合年轻人的口味。”他意有所指地摩挲着杯壁,若有若无地微笑起来,“如果你有需要,工作结束后可以去找小周开张凭据,在魏七那儿提前预支本月的份额。”
“非常感谢。”
乔治礼貌地告了别,帮人关上门,将钥匙收入口袋,往二楼走去。
“你早就知道了。”
唐诘跟在对方身后踩上台阶,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足尖,模糊的倒影逆着灯光的方向横斜曲折在地板的木质纹理上,闷在胸腔的郁气使他的嗓音稍显低沉。
“知道什么?”
乔治的短靴坚硬的鞋跟踢在地板上,规律地发出愉快的撞击声,手掌扶着栏杆,目光好奇地观望四周,回答时也仿佛在笑一般,十分轻松。
“花茶。”唐诘掀开眼,喉咙里挤出一声讥讽的嗤笑,“提取组成人类精神体的能量熬制的花茶?我看是魔药才对吧。”
他在高塔时期可见过凯瑟琳做过不少次。
普通人身体里的魔力不像巫师,能得到充分的调动,一直积淀在血肉里,呈现出惰性的状态,很难利用在魔药制作里。
不过,由于思维的活跃,脑部的魔力倒是处于一种半激活的状态,一直被动地进行消耗,能轻松地提纯出来,剩下一个僵死的植物人。
“你似乎对此很有意见。”
暖黄色的壁灯挂在二楼转角处,乔治的手掌搭在栏杆尽头,漫不经心地从雕鸮形态的立柱上抚过。
“不,我没有意见。”唐诘平静地回答,“我也没立场有意见。毕竟,雾岛没有活人。”
巫师?人类?魔兽?魔植?
不。
剥离记忆、重组身体、定格认知。
经过迷雾海峡入口处的过滤后的巫师,早就转化成了一种类似于记忆留影的魔法生物。
他们确实死了,因为哪怕继承了曾经的记忆,他们也不认为自己和作为人类生活时的自己,是同一个人。
唐诘想起穿越前听说的一个传闻。
把垂死的人类的脑电波和记忆通过某种方式制作成AI,那么,可以把AI看作和原先的人类是同一个个体吗?
荒谬。
“没有活人?”乔治似乎对他的话很感兴趣,“那我们算是什么?”
“‘活’和‘人’,你认为自己占了哪一个?”
唐诘仰起头看着站在楼梯口的身影,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嘲讽对方,还是在嘲讽自己。
他看见了影子。
从对方的脚下,向他袭来的影子。
他垂下头,将斗篷的系带扯紧了些,指甲褪去了血色,像是淹没在雪地里的一片雪花,渺小得苍白。
“你似乎又产生了点认知上的困扰?”
乔治无奈地看向他,耸了耸肩,环抱双臂倚靠在墙角。
“我只是想知道,”唐诘放轻了声音,“认知和事实冲突时,哪一个更重要?”
坚持自我认知,有可能演变成自欺欺人;坦然接受事实,却可能在外力冲击下失去自我。
“那就要看你想要的是什么了。在我看来,这二者都不重要,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是你的意愿。”
两人转身进入左侧走廊,灯光明亮得晃眼,让人几乎感觉头重脚轻,走廊尽头的扇形花窗里掠过一道惨白的闪电,映照在永无消散之日的大雾之中,犹如鲸鱼摆尾般的巨浪拍在悬崖之上,哪怕距离室内似乎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可却依旧叫人浑身发冷。
下雨了。
没有凛冽的寒风,没有震颤的惊雷,无处不在的灯光犹如黑暗中驱逐野兽的篝火,伫立在漫长的走廊上。
走廊究竟有多长?
唐诘不知道。
只是看上去太长了,才显得走廊尽头的窗户如此狭小,可肉眼可见的距离,依旧让他感到,窗外的闪电,仿佛近得触手可及。
他几乎想要遮住自己的眼睛。
怯懦、逃避。
唐诘在心底冰冷地批判着自己。
“追逐遥不可及的理想,还是接受近在咫尺的现实。”
乔治将钥匙插入锁孔,似乎感叹般回答他后,微不可察地发出一声叹息。
“不过,那应该是你自己去选择的答案。”
他推开尘封的木门,洋洋洒洒的灰尘从横梁和门板上洒落,略微后退一步,才打量起这间布满蜘蛛网的屋子。
“而且,”乔治侧过头,一只手插在兜里,散漫地笑了一下,语调悠长,“你也并不需要我的建议,不是吗?”
唐诘站在更靠近门的位置,往屋内望去。
半晌后,他回答道:“我去借打扫的工具,把房间整理好,再谈其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