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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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要避一段时间。”

  舒怀意:“我知道。”

  我:“你找个能打到车的地方把我放下就行,我身上证件手机都有,说走就能走。”

  “……我可以……跟你一起。”

  “算了吧,我不想连累你。”

  他不语,沉默地开车。

  “真的。你能提醒我,来接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我耐心地劝导他。“你们两家都是本本分分干企业的,程奔不一样,他两道都混。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我不用说,你应该清楚,毕竟你……对吧?程奔他。”我深深叹了口气。

  我跟程奔能走到这步田地,简直乱梦一场。回想我们初见时他的样子,再想到他现在的样子……我会用冷静克制形容那时的他,现在的他,我能找到的词眼就只有疯狂。

  张霁鸿是聪明的疯子,程奔却是疯狂的智者。这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只要躲得他远远的,后者却让人防不胜防,一开始你会放心地与他交往,你以为他识体面,知分寸,懂进退,可那只是在他舒适满意的范围内,一旦发展超出他的愿望,他会比聪明的疯子更反复无常不择手段。

  “他……?”舒怀意小心地开口。

  “不提他了。”我不想再谈论程奔,不想再与他相见,但我希望他别死了。“你们都对我很好,这够了。现在开始不要跟我扯上关系,想想你妈,想想你的家,不值得的。”

  他听了,反而舒了口气,仿佛没什么大不了:“我的事我妈都知道。我妈从前把我管教得很严,自从我死过一场,她跟着我一块儿看开了,从此以后,不想做的事,我可以不去做,有愿望我可以尽情去实现。”

  “那首先你得好好活着。”舒怀意深思成熟,目光透彻,我很少用这种大哥哥的口吻对他说话。

  “我对你有用。”他固执起来。

  “知道吗,在澳洲和霍双重逢的时候,霍双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世界离开你照样转,不用总想着帮这个、帮那个。我做不到,给自己惹了一堆麻烦,但我希望我身边所有的好人能做到。人的一生很宝贵,不要为别人的浪费自己的时间,我不是你家人,也不会和你相守,我们发生过关系,但不是你情我愿的,对吧?”

  “……”

  “回去吧,听话。”

  他不再回应我,把车开得飞快,静默了半晌,才徐徐开口:“本来,这驾驶位上坐的人,是李沫。”

  我头霍地转向他。

  “还记得我最早那回提示你去避风头吗?那之后很多事与上辈子都不一样了,但节点没有太大出入。那天在寺庙,我是想阻止你去程家的。唐师傅叫住了我,了解了我的情况之后,他对我说:如果实在想帮他,去扮演一个相助者,而不要是对抗者。凡事皆有报应,对任何一个当事人都是,不要与大势做对,害你也害他人。”

  “所以今晚,我代替了当初的李沫。你不要误会,现在这个李沫正在床上睡大觉。”他说起了上辈子“原来,李沫带着你双宿双飞地走了,我找了很久找到了你们。”

  “前年,在你老家,我说了串哑谜,你都忘了吧?其实就是上辈子我……”他说不下去地歪头笑了笑,“我追求过李沫,可李沫瞧不上我,他心里只有你。我对你真是咬碎了牙都没办法。可后来不知怎么的,我虽讨厌你,又时时刻刻想着见到你。我就来找你们了,我给自己的理由是不放心李沫,他娇生惯养的没过过苦日子,怎么能沦落到和你一起吃老干妈拌饭……可闭上眼睛又是你的面孔。”

  “李沫还拿我当朋友,你们很周到地接待了我,我们一起吃了饭。李沫人黑了一圈,有担当多了,包干体力活,把你照顾得妥妥贴贴。看到你们如胶似漆,像一对浪迹天涯的眷侣,我简直要疯了,我也说不清我究竟是嫉妒他还是嫉妒你。我以为我早已知难而退,放下了,可事实是……我放不下,我一直抱着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我的内心在那一刻被魔鬼夺走了,变得丑恶,阴暗。我知道我不能,我不能害你们,我……我从来没害过人啊,我为什么会变得那个样子,为什么会起那种恶毒的歹念……我向程奔告了密,你被掠走了。”他眼眶红了。“我之前说你往后一定会过得很好。但事实不是那样的,那只是我的夙愿。我死的时候,你过得很不好。”

  “好了,好了。”我听了却觉得又离谱又好笑。“你看,你不是救了我吗?你这辈子做得多好。那个我受苦,又疼不到我身上。”

  其实,我记得他说的那一篇哑谜,我还记得他悄声对我说的那句突兀的“对不起”。

  “让我保护你吧。我知道程奔会去哪里找,我知道哪里安全,我”他口不择言却十分坚持。“让我赎罪吧。”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别,别激动啊,眼泪擦擦。你开车,我帮你擦。”我帮他擦擦眼角“没怪你,真的。”

  他一脸梗住。

  我:“我不应该笑是不是?”

  他压抑了好久好久似的哇地大哭出来,眼泪哗哗流得我擦都擦不过来。他就这么边哭边又开了会车。

  这一会的功夫我在斟酌,倘若他知道哪里安全,跟着我也不是不行,他能了却一桩心结,我也不必过得提心吊胆。若有个万一,我不是没能力保护他。“如果你真想,我答应你。我累了,正好散散心。不过,我得通知你家长。”

  “我跟她说过了,你不信?”他孩子气地抽抽嗒嗒着嘀咕。

  “那不行,我得给你妈打个电话问问。”

  “我成年了!”

  我无视他,打给了李澈。说实在的,这个点电话夺魂一个长辈挺缺德的,只是,说走就走的逃亡,没有改天再通知的余地。

  被半夜叫起,李澈在电话那头有些无奈:“穗穗啊,什么事大半夜的?”

  我告诉她你儿子再见了妈妈今晚他就要远航。

  她拿着“就这?”的口吻回复:“多大点事,知道了,你们走吧。”然后啪挂下电话。

  李家各个是人才。

  舒怀意小小得意:“我说了吧。”

  “行,是我大惊小怪。”我哭笑不得地摇头,脑袋晃着晃着看见后车座放着把葫芦丝。“这从哪儿来的?”

  “旅游路上买的。你会吹?”

  会一点,又不完全会。我探过身去捞了过来,咕噜咕噜吧啦吧啦吹了一通。

  他咬牙切齿地听完了。“你吹的什么?”

  “喀秋莎。”

  “……”

  “喀秋莎的头七。”我改口。

  在由我倾情创作的《喀秋莎的头七》的乐声中,我们开始了流浪。

  我们把电话卡都换了,钱打在李澈提供的一个安全账号上共同使用。我们的居住地连换了三个,何时动身,迁往何方,我全权听从舒怀意,我像风筝一样让他牵着四处跑。

  程奔该是得救了,我们出走不过两周,他那边就发动了人来搜捕我。我和舒怀意都没觉得恐慌,打一枪换一炮,跟他的人躲迷藏。最倒霉的事莫过于中途财物损失严重。当初钱转到账号上又太保守,没想到程奔的人下手那样狠。经济权牢牢掌控在我手上,没让舒怀意这个阔公子没头没脑地乱花,可即使这样,不过三个月功夫,我们两人就从大富大贵变得大负大跪。

  辗转多地,我们最终在山西的一座小镇上落了脚。舒仙人掐指一算,曰:安全期至少有半年。我们便在那租了半年的房子。房子依山傍水,因镇上居民本就少,方圆百米都没有邻居,环境深静。

  住房有了着落,就该解决温饱问题。钱花完了,就要挣。我们好好商量了一下,两人同时出去工作就怕彼此照应不到,最好一个人出去工作,还有一个留下来看家。

  不久之后,我在驾校谋了份教练的工作。山西遍地古迹,连这座小镇上都有唐宋时期留下的古建筑,舒怀意想当个导游,我早出晚归,他便呆在家边备考导游证边处理家务。

  很多人都有职业规划失败的时候,我也不例外。

  我的健康状况懂的都懂,强壮得好比刚登陆地球胸前亮蓝灯的奥特曼,然而在驾校只呆了一个月,我脖子上就挂上了速效救心丸。

  到驾校的头一天,我发现我7个同事,4个挂在树上。当天,我也上了树。起先我追着车跑,大喊“手刹!手刹!”,后来车追着我跑,把我拱上了树。驾驶座上的学生眼神还无比坚毅,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他想杀了我。

  驾校给教练开设了多门课程,其中包含了员工素质教育。在那门课上,讲师教导我们:万事开头难,千万要对你们的学生保持耐心和信心。他们顶着炎炎烈日,挥洒着洋洋汗水,一练就是半天,多么有恒心,多么有毅力!我们要用温柔为他们送去轻风,我们要用鼓励温暖他们的心灵。来,跟我一起喊,你是最棒的!明天会更好!你一定能过!老师为你骄傲!

  回到车上,我:“你是最棒的!明天会更好!你一定能——脚!脚!踩离合!啊!”

  我手下有个学生,是位58岁的老大爷,年纪大了,记性差,跟不上进度。这大爷深谙笨鸟先飞的道理,十分勤恳好学,清晨夜里都能看见他苦练的身影。

  这天我换班休息,校长一个电话打来,口气焦灼:“你快过来。”

  到了学校里一看,只见满目疮痍,西南边墙壁被创出一个大洞,里面还挂着个车屁股。

  我吓得三阶并一步跑到校长办公室问:“鲁大爷人没事吗?”

  校长在喝茶叶茶,嚼嚼嚼呸地吐出一团茶叶后,他连叹了好几口气:“人没事,就是我们学校给他翻新了一遍。”

  我去调了监控,监控里鲁大爷把教练车开成了推土机。

  我教的学生,我也要担责任,被扣了工资,还让校长谆谆教导了一顿。见我连坐,鲁大爷悔恨不已,又是塞我百元大钞,又是递中华香烟。我推了回去,还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给他:“你要切记,他日万一闯出祸来,千万不要把为师说出来。”

  中午舒怀意来给我送盒饭,就看见我坐在弯道边的一把椅子上,手里捧着个保温杯,保温杯里泡着茶叶。我翘着二郎腿,卷着裤脚管,忧国忧民在那嚼茶叶,已完全被我的同事们同化。

  “远了看你有40岁。”他评价道。

  铁盒里的土豆鸡块又忘了去腥。

  厨艺上,舒怀意跟李沫属一个菜系,化学菜系的。他做第一顿晚饭,我特意准点下班赶回家去吃,路上连夸奖的话都想了一肚子,到家一推开门,一股浓浓的白烟就如白娘娘现原形冒出来的气迎面扑来,室内能见度直逼寂静岭。我像天宫醉酒的齐天大圣晕头转向找到厨房,只见他守着炼丹炉,十分淡定地挥舞着锅铲,正烹制着一锅健康又卫生。

  当晚,我毕恭毕敬坐在餐桌旁,等待极有可能的最后的晚餐,而他端着一盆鱼汤,残烟缭身,款款走来。锅在身后爆炸,真男人眼皮都没眨一下,风度翩翩而不失体贴道:“喝吧,可好喝了。”

  还有一回,他看我在学校里被气得印堂发黑,要给我进补。我赶到家,就看见客厅地上趴着只硕大的鳖,他手持双菜刀,与那只鳖严峻对峙。那一刻,既分胜负,亦决生死。

  他蒸的馒头,我总带几个去学校,用来做路标,真比石头还硬。

  转眼到了考期,分配到的考场比较宽松,我又第一次带考生,舒怀意强烈要求亲临现场检验我的工作成果,我们便一道去了。在考场,他和我一起帮考生拎包、拿外套。

  我对我带的学生很有信心,唯一担忧的点在于考场的车方向盘过于笨重,有几个小个子女生打不动,找不到手感,眼见就要入场,本来行云流水的倒桩一次模拟都没成功,慌了起来,其中一个都快要哭了。

  我不住地鼓励她们:“按以往的经验,模拟越不顺,实操越是一把过!”

  我的以往经验是0。

  科目二开考,考生按次序排队入场。我焦急地趴在墙头上看,汗一滴滴流到下巴都没察觉,都由舒怀意默默替我擦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学生都一把过。个头最小的女生反而是用时最短最利索的,可谓大力出奇迹。她知道教练在墙头看她的表现,下了车四处环顾,边抹汗边在墙沿上寻找我的身影,找到我之后,便用抹过汗的手朝我这边招了招,脸上挂着胜利的骄傲。我像猿人一样骑在墙头狂怼大拇指。舒怀意小小犹豫了下,羞涩地随了个大拇指。

  科目三抽签运气好,抽到了最简单的项目,大屏幕上一公布,整个候考室一片欢腾。

  最终只有鲁大爷出了点状况,第二把压分数线险过。可是险过又如何,险过不也是过!

  下了车,这位我校的推进之王汗流如注,双腿抖成电动牙刷,得其他考生搀扶着才能行走。

  通过考试的学生当场领取到了驾照,一人一本举着,围拢到我身旁。如果现在让我写一篇作文,我一定会写:我深深体会到作为一名园丁苦尽甘来的光荣与欣慰,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那个,”舒怀意牵了牵我的袖子,他脸红得熟透了一样。“我有个礼物给你。”

  他从上衣口袋抽出厚厚一沓红布,摊开来,是一张横幅。横幅的上半句写着:恭祝XX界考生全员通过考试。

  我和他分别拎起两端,将横幅拉开,异口同声地喊出下半句话。

  “你们是最棒的!”

  周旁的考生家属,有的握着嘴笑,有的掏出手机拍下这感人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