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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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行前最后一个工作日,程奔公司里开了个会。程奔牵的头,程策是主角。我一道也去了。

  我在程奔那也入了股,起先份额很小,只是玩玩,之后程奔替我补了几次,说是报答我盲人摸象给他摸对了几个肥利的地方。

  握上了股权,程奔的事业我渐渐就关心得多了,有事没事打听打听,琢磨琢磨。对此程奔甚感欣慰,说:“我每天在外头忙什么,你可总算上心了。”

  可即便再上心,我究竟没有具体任职,身在局外,充其量也就胡乱看个热闹。

  裘路衫从外地也赶过来了。

  程奔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由于走动得频繁,我皆熟识,这些人有的是两朝老臣,对程奔忠心耿耿。后起之秀也有,最亮眼的当属裘路衫。我私认为程奔放给他的权限太大了,大到有朝一日程奔退下来,他对程策都有可能造成威胁。

  前夜睡觉,我忍不住将这层担忧向程奔说了出来。

  程奔宽慰我,说:“裘路衫这人就是听话,有胆量,会办事。但他眼界就这么宽,不会看风向,不会决策,得别人给他出主意。你放心,他不该有的本事,我不会教他。就凭这个,他没那个机会。”

  程奔对他手下的人分门别类,因需施教。他所说的不让裘路衫学到不该有的本事,具体措施就是传授他各类技术,如何谈判、如何做人、如何办事,但就是从来不向他揭示底层逻辑。程奔指导下属,我观察过几次,一开始很疑惑,因为他在我面前会把道理说得很透,对他们却只流于执行层面。后来我懂了,臂膀当不了大脑。

  程奔的许多深思我无法感同身受,但出于替程策着想的角度,加之我对裘路衫的看法莫名的微妙,我也不想这个裘路衫有太大的本事。

  “再说。”他轻拍我的手,“不还有我吗?我再干个三十年都没问题。有我在,谁敢动?就算哪天有个万一,没了我,还有你呢。我都想好了,有那一天,我把我的股份分给你们,我的位子给他坐,你看,哪还有别人说话的地方。”

  我:“哟,还搞中央集权呢?”

  他笑了:“我的东西,谁能随便拿走?”

  程奔正在进行的的骚操作,也就是这次开会,目的是扶程策上位,这事去年就开始未雨绸缪,今天就要定了。

  程策在程奔公司实习过,表现可圈可点,真零零后整顿职场,把程奔都整懵了。

  他上午9点打卡上班,下午两点钟就被程奔派司机给运了回来。

  起因是程奔想在集团下的几个公司间搞中高层联谊,为了考验程策的能力,就交给程策来策划组织。程策就组织了一场篮球赛。乍一听没毛病,可当时台风尾才刚扫过,是头一天放晴,篮球场上积水高到腿肚子。程奔赶到运动场上,就看见湖人队大战快船队,鲛人大战尼斯湖水怪。那些领导多半还都是老干部,看在程奔面子上,各个打得卖力,一个个卷着裤腿,有几个鞋都脱了。

  程奔打电话来跟我说,他这一天把一年的对不住全说了。我听得差点笑吐。程奔原本是来吐苦水的,听我在那穷乐,无语道:“你们这代人……算了,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说:“你也是想一出是一出,当天有想法当天就让人干,他能组织篮球赛已经挺好的了。”

  他认为我包庇程策:“你这是慈父多败儿。”

  我说:“也没见你教多好啊?”

  他愣了愣,叹出一口老长的气:“好吧,到头来都是我的错。”

  程氏创始人虽然是程奔他爹,但程老早被架空逼退,养老去了,程老的联合创始人也都被程奔踢出了局,之后扩大的版图全是程奔的功劳,这样一来,如今集团上下全凭程奔一张嘴说了算。虽然如此,程策这位内定接班人年纪太轻,黄毛小子一个,能力几乎没有,为了给他铺路,程奔还是操碎了心。名不够正,去年就把公司章程修了;没有资历,那就新创两个虚的头衔安给程策,自己的业绩也分给他。于是程策小小年纪就为程氏集团立下汗马功劳,履历表比我还长。

  一套组合拳下来,目的是达到了,程策进了董事会,还捞了个副总当,风言风语也在所难免。我也觉得操之过急了,哪怕先把程策调到下面的公司先历练历练呢?想是这么想,没说,反正程奔他的江山他做主,他高兴就好。

  程策的任职会按规定我不能进去,就在外面等着。任职会结束,程奔的秘书把我和几个高管领了进去。

  程策在会议桌上的神情就像三岁登基的溥仪,任谁看了都会人心惶惶。

  程奔暗暗戳了程策一眼,程策接不下那两道目光,忙转向我,我对他微微颔首,表示鼓励。

  程策和我聊过他的梦想,他想开个健身房。

  “你跟你爸说过吗?”我问他。

  “说了。”他不自信地低下头。“他当玩笑听,还说:你这孩子跟王总家的大儿子一样,一会想着开酒吧,一会想着开健身房,一会要开香水精品店,天马行空的。”

  程奔不看好,我认为也情有可原。富二代轻轻松松手握大把所谓的启动资金,对爱好的追逐随心所欲,不必顾虑损失,即便失败了对生活也造不成影响,不像我等凡人,失败等于跳楼。因而想一出是一出,最后不了了之,一事无成。

  程策呢?他确实热衷健身,课外的心力都在于此,可自己练得肌肉发达跟做专门这行生意又是两码事。

  “那你可要开始钻研钻研这方面的学问了。”我对程策说,“你不止想做个教练,对吧?”

  “我知道,我有开健身房的朋友,我向多取点经。”程策意气风发地说。

  在程奔那里,我还是支持程策的。“你知道吗,谈起别的事,他都懵懵懂懂无精打采的,一讲起这个,头头是道,眼睛里都有光了。就让他试试看,当个副业也行。”

  程奔仍不赞成,但听我一说,好歹乐观了点,说:“行吧,找点事做总好过游手好闲。”

  会桌上其他人都是一副“咱也不好说什么,祝他成功吧”忧国忧民委曲求全的神色,唯有裘路衫积极响应。程奔对裘路衫的配合自然很是满意,满意归满意,谁亲谁疏他心里面门儿清,开完会,留下来的依然只有几个老亲信,裘路衫作为木有感情工具人还是被支了出去。

  程奔托付那几个老亲信:“我要是不在国内,你们拿不定主意,程策签字前你们可以问问金总的意思。”

  程奔原本的考虑,是给我也安排个位置,程策一个人签字还不够,得附上我的,形成双重保险。我说这太胡来了,叫人看笑话,没答应。从私心的角度,我不愿被捆绑在不清不楚且重大的利益上。程奔也怕下面的员工没信心,连夜联名签署出师表,这事便就作罢了。

  会开完,到了走廊上,只见裘路衫还未离开,他候在走廊沙发上,听见散会的动静,一骨碌站了起来。他助手冠文泰手里提着个小袋子,他一起立,冠文泰就把袋子递到他手上。

  看到冠文泰这张批脸,我就想到了最近底下人传的一则无足轻重的八卦。这家伙之前案底太多,前个礼拜因为历史遗留问题又被抓进去了,看他今天好好站在这,想是被保了出来。

  这条走廊的两头,一头通向公用电梯间,一头是程奔专用电梯间。其他领导下车库坐的都是公用电梯,裘路衫停留在这个方向,显然是在等我们。

  “程总,金总。”他拎着袋子迎上来,“你们不是马上要出去旅游么,这是助眠的保健品,我想金总头一次出国,要调时差。”

  我言谢收下。

  程奔浅笑:“你有心了。”拍拍他的肩膀,多交代了几句话。

  裘路衫让他一拍,立刻站得更加笔直,两人之间不知怎么充斥着一股父慈子孝的滑稽氛围。

  出发当日,李沫舒怀意都来机场送行。李沫的送行礼是他的拿手标配,粘哒哒的拥抱随一篇咯噔小论文,我还在苦恼如何高情商回应他,他已经被自己感动得东倒西歪,机场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舒怀意正儿八经地送了护身符,拿小盒子装着。

  盒子揭开不过几秒,我才刚看清装了什么,程奔便主动接下,合上盖子。“我来拿吧。”我和舒怀意的录像带,销毁前程奔八成是看过,程奔见到舒怀意总是不悦的,最多维持冰冷的得体。

  舒怀意送的,是一串缀着一块鹅卵石的手串。

  今天舒怀意罕见的强势,他略过程奔,用嘱咐的口吻对我说:“记得戴着。”

  程奔神情复杂地提了提嘴角。

  这是我的礼物,理应我自己拿着,我从程奔手中捧过盒子,对舒怀意保证道:“我好好收着。”

  国外之行并不顺利,确切地说是很不顺利。

  第一站在墨尔本落住,三小时时差,对起居没太大影响,一家人安顿好便接连出门吃吃喝喝闲逛,十足惬意。按原计划,第五天先去悉尼坐游轮,看歌剧院。悉尼很小,开车穿越城市只要半小时,但程奔不想旅程太赶,决定先宿两晚,四周跑跑,再动身去布里斯班。

  程奔有个朋友正好在布里斯班度假,两人约了见面谈生意。第五天我们刚入住酒店,那朋友打电话给程奔,说临时有事要回国,不知我们这头是否方便提前过去。

  程奔便叫我们留下,独自先赶了过去。当日刚下飞机,他又打电话过来,说有份重要的文件和U盾非要在纽卡斯尔人肉交接,辛苦我跑一趟,别人去他不放心。

  我心里是不介意,仍然开了句玩笑:“怎么度个假给你折腾出这么多事来?”

  “突发事件,我也没料到。”他抱歉不迭。“下回一定不会了。明天不是晚上的飞机吗,中下午你带着策子去赌场玩玩,随便玩,我把国内两套房子挂出去。”

  我:“你这说的什么话。”既否认我的运气,还引导败家。

  “我说真的,玩到高兴,输多少都行。”

  那就算了。我表哥就是赌博抓进去的,还讹了我30万,我自己是不记得了,从二舅那里听说的。我当时听了震惊不已,更觉得这些日子物是人非。

  吃过晚饭,司机载我前往纽卡斯尔。纽卡斯尔离此地不远,2小时车程。

  路程的前1小时一切正常,我控制饮量喝着外带饮料,生怕半路找厕所。1小时后,倒霉的齿轮开始转动。

  我们比原定时刻晚了半小时出门,因而此时晚霞的彩光已逐步被黑暗吞噬。那段公路来往的车极少,没有路灯,提供照明的就只有我们这辆车的车前灯。行至中途,忽然间车前灯打开的伞型光中冒出一群庞然大物,嗖嗖嗖跟飞似的,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头母袋鼠带着孩子,在横穿公路。

  那母袋鼠估计是过惯了富贵险中求的日子,拖家带口,仍目不斜视,冲劲十足,跑出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信念感,以及无所谓孩子横空出殡的大无畏精神。后面小的前赴后继,全家玩命。

  我和司机同时“卧槽!”,司机慌忙打急转弯,但车速太快,轮胎险些失控,不得已只能先避让到路旁的草地上。只是,夜间行路视野受限,公路与草地间实际上有个坡度,仓促间司机没瞧出来,冲下去的刹那只听“砰”一声惊响,车子顿时熄火,前半身进了草地,车屁股还在路上撅着。

  我解开安全带,探到前车座问:“怎么样?”

  “车底座出了点问题,我去看看。”司机说着跳下了车。

  我也跟着下车帮忙。

  谁知刚支好千斤顶,袋鼠折返成群结队朝我们这头跳。

  架稳了后车座,我让司机专注修车,自己到路边查看这群不速之客。

  袋鼠全体毫发无损,有两只最小的似乎受了点惊吓。但这母袋鼠很不讲理,肇事在先,还贼喊捉贼,上来兴师问罪。

  “金总小心!”司机出声警示,“不要跟它起冲突!”

  说真的,母袋鼠敞着双开门握着拳头上来的样子,我见了心里都小小发怵。可惜为时已晚,我不自觉和它对视了一眼,这一眼让它以为我对它有莫大敌意。小袋鼠们热切地注视着它们的母亲,并发出我无法翻译但能意会的拱火的声音,母袋鼠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毫不犹豫地就向我展现了澳洲武打巨星的风采。

  说时迟那时快。

  噼里啪啦打将起来。

  不过值得赞扬的是这母袋鼠颇讲武德,打的是回合制,它打我一拳,等我打回去它才再次出手。

  如果是这个规律……那只要我不出手,它不就站桩了吗?什么叫止戈为武!

  车子修好了,我边和袋鼠比划着边叫司机先上车,把车开到路上。车身子摆正,正好是我的回合,我收手,退后,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跳上车。“快加速!”我指挥司机。

  袋鼠一时有点懵逼,没看明白,等回过神已经追不上了。

  我趴在后车窗上往回看了两眼,那袋鼠气急败坏地在原地砰砰直跳,同时凭空嘿嘿地挥拳。

  车子相安无事继续往前行驶。此时天已黑透,前路苍茫,偶尔窗外掠过高树的身影,如粗壮木讷的巨人一般。又过了片刻,车顶传来劈劈啪啪的响声,是雨点子打下来的声音,前车窗也挂起了水痕,断线的珠子一粒粒往下滚。

  “怎么这会下雨了。”司机纳罕道,“真少见。”

  话音刚落,天边轰轰响成一片,雨跟着开了闸似的泼了下来。

  我留意着车内后视镜,司机眼色是分明的焦虑。

  “车子能开吗?”我问他。

  他皱着眉,垂眸扫了眼仪表盘。“车还是有问题,也不知还能走多远。得赶紧找个地方叫人来拖车。

  我打开手机导航查了查。“前面五百米有旅馆,先去那里落脚吧。”

  找到的旅馆是栋四楼高的老房子,看样子应当是私人开设的,年数相当久了,面积也不大,打扫得倒还干净,地毯踏上去很舒软,也不见蛀洞霉斑。

  司机打了两通服务电话,都无人接听,只能换一家接着打。我估摸着国外办事效率大抵慢些,大堂上就只有我们两人,前台的男侍者少不了目光频繁地从账本上抬起来打量我们,叫人很不自在,我便干脆上去订了房间。

  想到司机一路辛苦,人又腼腆,就要了两间单人间。我不大会说英文,就朝男侍者着比了个数字:“Two,single。”

  男侍者头发花白,是个白人,皮肤又粗又红,嗓门不大但粗哑,眼中闪烁着不明的警觉。

  上楼前他叮嘱我们,用餐可以叫客房服务,餐厅不开放。

  到了客房,我立马把定位发给程奔,告诉他目前的状况,说我们暂时去不了纽卡斯尔了。

  他没立即回信。

  今天用晚饭的餐厅主打海鲜,我能吃的不多,便只吃了半饱。本来精神另有集中,没关注肠胃,刚一听有送餐服务,肚子就叫起了委屈。

  菜单放在床头柜上,是一张铜板纸,看来看去,完全会念的也就一道菜,于是打电话慢吞吞地念给对方听。对方只说了个好,便挂下电话。

  我又拿起手机查收短信,程奔发了短信过来,问:“没事吗?我这就叫人过来。取东西的事我再派人,你就别管了。”

  我回复:没事,挺安全。

  短信刚嗖地发过去,就听见楼下大厅一声枪响。

  《挺安全》。

  我原是歪在床头跟程奔发短信,这下整个人腾地跳了起来。

  接下去又是闷闷的两声,子弹好似打进软绵绵的东西里去了。间隔数秒,再爆了一声,打在玻璃制品上,稀里哗啦一阵清脆。

  我头皮发麻,蹑手蹑脚挨到门边,从猫眼里观望走廊,心想没听说澳大利亚还贩卖枪支的,大概是什么不法分子在火拼。你们打你们的,可别上楼。

  静听了一会,楼下总算消停了,我检查了一眼插销,折身回到床边,在程奔“没事就好”的信息下回复:妈的有人带了枪!

  程奔发了个表情包:小小的脑袋装满问号。

  一看就是从家庭群里盗来的。

  我:我在客房里,门给我锁上了。

  他:别紧张,我让他们也带枪。附了个叉腰的表情包“可把我牛逼坏了”。

  我:你能正常点吗?

  听到枪声的刹那,我都能看见我太奶了。

  他:我就是想缓解你的压力。好好呆着别出门,我的人到了会通知你,其他人谁叫都别开门。

  门外有人揿铃。我尽量不出声地走到门边,打开猫眼。人一紧张,手便会不自觉地做小动作,我把手插进兜里,盲目地挖来挖去。舒怀意赠送的手串不知什么缘故恰好就在裤袋里,我乍然间想到他管它叫护身符,于是出于心理安慰的意图,摸出来戴上了。

  猫眼中站这个服务员打扮的人,身穿制服,戴着顶帽子,从发色到帽檐下袒露的下半张脸看,还是名亚裔男子,年纪很轻。

  我踮起脚,视线往下走,这人真的拖着小推车,推车上摆着我点的汉堡。

  百度输入:放在门口用英语怎么说?

  答:leave it at the door。

  作为礼仪之邦的国民,我聪明地加了个请。

  男子便将推车留在门口走了。

  计算着人已走远,我才将门开出细缝,从推车上端过盘子。

  就在盘底离开推车的刹那,亚裔男子从视线盲区闯上来,推搡着我往屋里冲。

  《谁叫都别开门》。

  我脑海中怪诞却又顺理成章地播放起了小白兔乖乖。

  在满含血泪教训的小白兔乖乖的背景音下,我奋起反抗。等死是不可能等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等死的。

  但我人夹在门缝之间,施展的空间十分有限,如何出招都不可能趁手。情急之下,我便就地取材,抓起汉堡往他脸上糊,同时提脚踹他膝盖。

  这人有两下子身手,反应也异常敏捷,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势,他娴熟沉稳地一一避开,最终只腿肚子上吃了强弩之末的一下,脸上也只是盖了片生菜叶,落了几滴酱汁,汉堡的其他组成部分,肉饼、番茄、洋葱、酸黄瓜,均可惜地描边擦过。

  汉堡飞了,我还有碟子,这可是非死即伤的厉害家伙!我擎起空盘子猛地劈向他头顶。

  他折腰将身子往后仰去,下腰的幅度让人想到骇客帝国。这个动作使菜叶子从他脸上滑落,帽子也脱下头顶,他整张脸都露了出来。

  我盘子举在半空,停住了。

  “……霍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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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冠文泰这个人需要记一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