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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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店外停着程家的车,我一出门,司机便摇下车窗,头探出来。

  我上去对他说:“程奔先走了。”

  他谨小慎微地说:“程总让我接您。”

  “他人呢,在家?”我问。

  “程总还有点事,您先回去吗?”司机言语间有点哀求的意思。

  原本我就打算吃完自助餐回店里,这么一闹,早点回去也没意思,但我不上车,司机又难做人,我想了想,说:“我店里还有点事要处理,一会自己坐地铁回去。你路边找家店吃点喝点,打发打发时间,我请客。”

  我给他发了个微信红包。

  店距离此处不算远,走200米路有个公交车站,坐6站路就到了。

  一路上慢慢走着,眼前变幻交替着两张面孔,一张是证件照上的霍双,一张是餐桌对面的程奔。一张仿佛属于虚妄的前世,一张鲜活地存在于现世。竭力严肃的年轻故人,愠怒而疲惫的成熟爱人。我不想去猜测比较孰轻孰重,但又不得不被推向抉择。

  下雨了。水做的帘子从身后拉过头顶,飘往前路。思想拖慢了脚步,我没有加紧步伐赶向车站,惆怅着一张脸依旧漫步,脑袋里盘桓着我跟这个男的是怎么回事、我跟那个男的又是怎么回事的问题,俨然成了雨中苦情渣男。

  倘若在这场雨中与何书桓相遇,我将和他抱头痛哭,物伤其类语重心长地与他探讨或许美好的过去时,与发起疯来让人手足无措的现在进行时。

  公交车中途有一站正好就在李元养病的那家医院附近,我跳下了车。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我和任何前任相见都会叫程奔更受刺激,所以为什么要去探望李元?我自己也说不出其所以然。大概是雨淋多了脑子真进水了吧。但当我到床边坐下,沐浴在李元家人般温暖无隔阂的目光下,我的迷惑行为一下子有了合理的解释,我来医院,是来找我的傅文佩呀!

  我衣裤渗着雨水,头发浇成一片一片粽叶的形状,一身的寒气,脸上又是百感交集,李元见状吓了一跳,问我:“你跟程奔吵架了?”

  他刚一打眼还完全只是惊讶,话一问出口却平添几分喜不自胜以及幸灾乐祸。

  我浑身冷森森地再次仰天长叹。看来,我的世界连个傅文佩都没有。我来这干嘛呢?

  李元比上回见还瘦些,不过精神很充沛,两个眼珠子尤其灵活,能不灵活吗,骨碌碌直转。他指了指一旁的架子:“有毛巾,你擦擦。”

  我取了毛巾,揩脸,又将头发从粽叶揉成松针。

  “这里,还在滴水。”李元指了指颈窝。我便照着他指的地方擦。我捏着毛巾一端,他拾起另一端来帮我擦。他手上力浮,其实没帮上忙,水照旧小蛇似的一道道淌进领口,我将毛巾放下了。

  “你和程奔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

  我和程奔怎么了?老实说程奔那通反应搞得我猝不及防,一下子没了主意。来的路上,我在脑海中反复重现以往几次我向他问起霍双的情景,除非记忆出现偏差,不然我记得我从未如审讯犯人那样强势过,不是瞻前顾后,就是装作不经意的提及。

  询问的态度也许不是关键,程奔对于问这个动作本身就过敏。

  我们俩的感情就像把秤,有过两次大起大伏,但多数情况是微微摇摆。我对他的信任再多一点,这把秤就平了。而我每在我这边的秤盘上加一分信任,不多久那头又会多出一分隐瞒。

  可隐瞒何尝不是另一种信任危机。我们之间若是没有一个人敢于壮士断腕,把自己托到对方手上,这把秤将漫无止境地重复平衡运动,永远平不了。

  这么想着,方才进门时一筹莫展的神情又回到了我脸上,使我像极了被捞到岸上,晾成半干的一只悲伤蛙。

  “李元。”我组织语言,慢慢地说。“我和你好的时候,相互之间有过……猜忌吗?”

  我双手摆在膝盖上,他拿过毛巾的手向这边探了探。“我们分开的原因,李沫告诉过你吗?”

  “我从他那里得知了那笔案子,其他他没详说。”就那情况,还能好下去也难吧?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我们不是因为你爸分开的。真相大白我被逮捕的那天你宽谅了我,还祝福我。”他笑出几分伤心。“不信可以问程奔,他在场。”

  还问程奔?还问我怕把他送进icu。我哭笑不得,于是也笑了笑。

  相视了片刻,他方才开口:“我们分手闹得非常惊心动魄,非常的……不体面。直到现在晚上睡觉,闭上眼我脑袋里还会浮出当时的画面。”他望着天花板轻轻捶了两下床。“你那时说过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你说:两个人要过下去,应该越来越好。”他目光回到我脸上。“一个人有时候还跟自己较劲,何况两个人。两个人的问题是解决不完的,可就算解决不完,方向不会改变,也不该改变。”

  我沉思着点头。人总是要越来越好的,两个人在一起,假使其实一个不好,都好不了,成双结对与孑然一身的不同不就在于此。

  “不管你跟谁在一起,我都希望你越来越好。”李元抬起移至床沿的那只手,轻拍了下我的手背。

  “谢谢。”我说,发自肺腑。我手原地不动放在那,他又捏了捏,手法像在做面点,我想包进去的馅料大概是由鼓励和祝愿汇杂而成的。无论我们曾发生过什么,又以多么狼狈的失败收场,他能够懂得我,我感动坏了,啊,他不就是我的傅文佩吗!

  这份感动劲至多维持了不到五秒,因为紧接着他两个眼珠子便贼溜溜地转动起来,那机灵劲连李沫看了都要望洋兴叹瞠目结舌,我刚盈上眼眶的热泪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穗穗。”他语速都加快了。“你不说他和你到底谁猜忌谁,我也不问了。我只想说,他猜忌你,是他不惜福,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猜忌他,那必定不是你的错。我跟他认识多少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他是个至今为止我都说不清是个什么样的人的人——”

  “等等。”这话好绕,我用心算的方式拆分着定语和名词。

  “至今无法评价。”他缩句道。

  “哦……”

  “当初就是他组织了你,李沫,警察来把我……”他痛楚而又难堪地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风光大葬。”

  当时竟如此兴师动众吗。“为什么是他?”

  “这我不清楚。”看样子他没撒谎。“我跟他没有私仇。不过他那时就对你有意思。”他不再继续下去,留下一个回味悠长的“你品,你细品”的表情。

  我哑然了半天。我不想在第三个人面前说程奔任何不好,这是关上门两个人的事,我便基于寥寥无几的信息给了最保守的评价:“他还挺有规划的。”

  “今天你来找我,如果是想取经,我给不了建议。我要是能行,我们还会分吗?”他重拾话题,苦闷地一笑。“说句心里话,就算我有这个贤者的本事,我也不情愿,不情愿我从后悔药里苦心提炼出来的药方,被你拿去涂抹和别人之间的伤口。”过于赤裸的剖白,想必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挣扎才终于说出口,说完他大松了口气,闭上眼摆了摆头。“我是个很糟糕的医生,我只想给你炖补药,其他人多喝热水就行了。”

  取经?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这个。

  我就是想找个人倾诉苦闷,然后一股力量推动着我来找李元。

  那股力量,我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竟然是信任。

  从睁眼那刻起,我便在不断地与人重逢。他们对我来说都十分新鲜,带着那段黑色时空隧道的神秘感,唯有李元不加修饰地将自己袒露在我眼前。如果说其他人只用手电影影绰绰照见身体脸庞的些许部分,引我遐思,李元,尤其是此刻的李元就像一棵圣诞树,通体挂满了小灯泡,无论是上面闪闪发亮的礼物,还是修剪不慎显得丑巴巴的枝叶都一览无余。

  我忍俊不禁地噗嗤笑了。他一脸茫然:“怎么了?”

  “没什么。”除了觉得好笑,我心里不知怎么却有些叹息。“我走了,你什么时候出院?我再来看你。”

  “我一点都不怕你哪天想起一切,希望程奔也是。”我离开病房时,李元对我说。

  程奔先回了家,人在楼上,上楼前还喝了茶,客厅里茶具没来得及撤走,一片茶气氤氲。

  程奔对中式木家具情有独钟,西式装潢只起到点缀的作用。程家老宅他带我去参观过一趟,那条街上还住着不少老钱,好几户都没落了。程奔认为那里的风水衰人,建筑过于笨重,好似两行老迈的驼队,天地的空间被压缩得太窄,相形之下人更成了驼掌下的草和石头。

  仿佛人到了某个年纪,有了社会地位之后,便会自动解锁风水玄学上的信仰,毕竟地上的事在人为都经历过了。不过程奔向来自我,这方面只挑爱听的信,比如我们那间卧室就宽绰出奇,显然是不符合风水学常识的。

  我离这个阶段还差得远,只觉得这样的角度新异有趣,没多放在心上。真正留下印象的,却是从一栋楼房里跑出来两个孩子,在路边等车,一个七八岁,一个十岁的模样,一样稚嫩的薄薄的面孔。一会儿他们的母亲出来了,背着身锁门。小的那个还在自顾自叽叽喳喳地说话,大的连忙拉了拉她,提示她放低声音,起手投足那股老成并不可爱,有点可怜。

  程奔见了那两个孩子好似很触动,微微蹙起眉,牵起我,头也不回地上车去了。

  我也不喜欢那个地方。

  正如黄伯所说的,人再抵触某个环境,呆久了难免受到熏陶。程家随新主人换了新巢,搭窠的建材却是从老一户人家屋檐下抽的,那股迟暮般奢颓的气息挥之不去。屋里一有人喝茶,那气息就更浓了,像有个老太太歪在那抽大烟似的。

  程策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粗粗壮壮,愁眉紧锁,像极了一头被驱逐出群,尚未结交联盟的少年狮子。他真的在抽烟。

  他可是从来不抽烟的。不光抽烟,抽的还是他爹的雪茄,嘴巴嘬来嘬去,吐瓜子皮一样呸呸地把烟吐来吐去。

  “你干嘛呢,还抽上烟了?”我训斥道。

  隔着茶烟雪茄烟,他起初没看见我,听见声音,腾地跳起来,一手掐烟,一手拿起茶几上的香水呲呲地东喷西喷。

  这也太香了,我窒息得咳了好几下。“谁教你抽烟的?”

  “我……”他结结巴巴,“就玩玩,消消愁……”

  “年纪小小有什么愁啊?你不是健身吗,也不怕影响肺活量。”我冲他招手,“过来,你爸呢?”

  他一溜烟小跑上来。“在楼上,他给你买了礼物。”说着,从头到脚比了个大大的形状。

  他面带祈求状。仿佛我上了这楼,整栋房子就会被夷为平地。我根本没有争吵的打算,程奔说的没错,结合是双向的选择,我要对得起我的选择。

  我要解决问题。

  就像没有鱼的鱼香肉丝,我尽力释出慈祥的平替微笑,我拍拍程策的背,安抚他:“知道了,你让阿姨先做晚饭吧。”

  程奔在二楼活动室。确切来说,那是一间琴房。程奔的业余爱好基本集中于文艺项目,中西乐器均有涉猎,虽谈不上专精,但都能上手怡情。他少年时期拍的照片都少不了乐器出镜,那时候的他瞧上去文邹邹的,略有些腼腆,微笑都像是在要求下做的。在舒家,李澈给我看过李元同时期的相片,那就是个不可一世的小土匪。如今乖学生长成了大爹,小土匪则等比例放大变成了大土匪。

  这间屋子颇有设计感地摆放着竖琴、钢琴、小提琴、笛子、阮。头一回进来,我还打趣程奔,问他:“你是要飞到敦煌壁画上去吗?”他说:“可不是吗,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就是他们乐队要求穿着暴露,我才练身材的。”

  程奔有事没事经常变换里头的格局,将几样乐器挪来挪去,总觉得布置上不够完美。

  不过那都是我这趟上楼前的情况。

  屋里的布置换了,墙上挂着唢呐,钢琴被搬开到一角,原本的位置被一张乒乓球桌占据。

  球桌是手工装的,我回家前程奔貌似就在忙活这个,衬衫背部都起了汗渍。看样子已告竣工,网兜正巧拉好,程奔转过身来时吮着手指,似是不小心拉伤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找不出开场白。

  然后他说:“策子又长高了。”

  该死,他回到家换了件粉红色衬衫。程奔的衣柜里有好几套粉调服饰,每件都能和他的芳龄碰撞出诡异的火花。

  我露出了胖橘的迷惑神色。

  他又说:“我把手划伤了。”

  我们两人仅两步之遥,他身上每根毛发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没看见有伤口。于是我说:“快给我看看,再等一秒就愈合了。”

  我本意是想开个玩笑,活动气氛,他这番大费周章,我想目的也是这个。但白天刚闹过红脸,人下意识地就会从话语识辨锋芒,他下句话依旧拘谨:“我去买了两个行李箱,月底旅游可以带上。”

  我平和地说哦。

  “明天有空吗,我们去逛逛家居城。”他拿起球拍,转了转,又放了回去。“你和策子都爱坐软的,我打算把底下那套红木换成西式沙发。还有那个吊灯,你嫌乱,也换了。”

  我安静地笑笑。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干不成的事。我父母教育我,只能赢,不能输。所以我努力地赢,一直地赢。一个人赢得越多,就越没机会再输了。”他意有所指却又不着调地这么说道。

  我一知半解地望着他。

  “我。”他向我这头走上来,有点犯口吃。“我很需要你,比胜利更需要。”

  那个天大的问题最终没有被拆解与分析,仅管这有悖于我一贯的行事,但也许,有些问题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让它不再是问题。

  但是霍双,从良心上我放不下,一条人命呢,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吧?我还是会去找警察的。

  “你关心他的下落,我跟你一起找。”不管是否看穿了我的想法,程奔恰时做出了表态。

  我和程奔携手下楼,黄伯在楼梯口等着,告道:“小少爷准备了很多小吃,请你们去尝尝。”

  程策同大多数家教严格的孩子一样,吃饭的这张嘴被管得紧,越紧越馋外面的小吃,因此经常偷偷窜小摊,大快朵颐油炸食物,享受地沟油带来的快乐。这倒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程奔其实也爱吃。最早有一回程策捎了烤肉肠和炸年糕回来,三人在桌上分享, 程奔静悄悄地居然吃得最多。

  不过这些食物程策不会平白带回家,总是在外面闯了祸,回到家想要封住家长的嘴,才慷慨解囊。犯的错小,就只有两根,犯的错大,带的品种就多。总之桌上出现这类吃食,都没什么好事。

  今天满桌都是。玉米肠、里脊、香蕉、炸鸡,连烘蛋糕、冰粉、红薯干都有,慈禧太后进点心恐怕都没这个规模。

  程奔脸当场就拉下来了。

  我屁股刚触到坐垫上,看程策捧上来三大袋一次性降解盒,腾地就跳了起来。“策子,你干什么了?你……”我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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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边评论区都有问后面的剧情,尤其是几个攻的。后面转折比较多,节奏也会比较紧,该有的很快都会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