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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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是进去了吗?”我铁面无私地问。他这番造作与李沫和我重逢时声泪俱下地自称是“你的狂野男孩”,我竟说不出哪个更重量级。

  他的回答:“我在里面表现很好!”

  我没问他在里面表现怎样啊?我的问题是他怎么这么快出来了?

  他还说得起劲:“我拿了八个科技专利。”

  我原本的神色是生疏而礼貌的,这下就变得难看了。

  用脚趾头都能想清楚一个人在监狱里是如何完成八个专利的,居里夫人都未必做得到,他李元就做到了。

  我才为程奔死活要帮莫河川逃脱牢狱而暴跳如雷血压三丈呢,这个李元就上赶着来给我展现什么是特权阶级,什么叫法外狂徒,我脸色能不难看吗。

  “没想到这还有个科学界天降紫微星呢。”我冷言冷语道。“你再蹲个十年,我们中国科技都能领跑银河系了。”

  “不是的。”他这才反应过来我在问什么。“我胃部长了个良性肿瘤,要切除,现在是保外就医。”

  听到他有病在身,我软化了下来。“什么时候动手术?”

  “下周。”

  楼下开了饭,我们一起下楼。我走在前面,他跟着。楼下灯火通明,楼道上却只点了一盏罩着玉兰灯罩的壁灯,像一滴午夜的泪,影影绰绰挂在月亮光染白的墙壁上。他的手向我的手拘拘泥泥地伸过来,又觉不妥而缩了回去。

  经过窗户,我不由看了眼月亮,孱弱的下弦月,虽然缺失,却依然有光,我的记忆就如同这一缕月亮,画面不在了,牵绊却残魂不散。

  我与李元,我冥冥之中感应到,我们之前大概很好,水火不容但又难分难舍。

  这顿饭吃得,从何说起呢,还没落座,尴尬的气氛就像——按我高中时看的一本满分高考作文里写的那样——无形的硝烟弥漫了整张桌子。

  首先一桌吃饭的人就很有意思,有个词叫熟悉的陌生人,我和他他他她却是陌生的熟悉人,其中李沫不那么陌生一点,我对舒怀意的了解则偏科严重,集中于形体。

  就是这个缘故,菜一上桌,现场就乱成了一锅粥。我不想跟李沫坐,李沫不想跟李元坐,李元和舒怀意出于不同原因殊途同归都羞于坐我对面,可吃饭的人总共也就五个,我们四个宛如四颗发神经的末日行星绕着餐桌一通瞎转。李澈在一旁看得心力交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程奔不在邀请之列,没来,要不然桌子都得掀了。

  “够了,停!”我们转到第七圈的时候,李澈终于忍无可忍,拿出了当家主人的架势,喝止了我们。“你们在干嘛?来做道场吗?都给我坐下!”

  最后的座序如下:李澈,李元,我,舒怀意,李沫。

  座位的问题解决了,然而这就完了吗,并没有。

  我刚进城那年,我表哥带我去大剧院听过一场交响乐。我这个下里巴人穿着东拼西凑的正装在观众席上正襟危坐了两个小时,这两小时感觉比我命还长。

  这顿饭的煎熬程度以及对我精神的摧残完全不亚于那场音乐会。

  挑座位,一桌子人两两相斥,一捏起筷子,又夹得你来我往。此时筷子不再是筷子,成了战敌的三尺青锋。

  先是李沫夹了一块梅花肉给李元,嬉皮笑脸地说:“我听说里面粗茶淡饭的,趁有机会出来一趟多吃点好的,进去又吃不到了,苦海无涯呀!”

  李元回敬给他一根春卷,夹去前特意替他蘸了蘸醋:“乖儿子,这东西千万要蘸醋,酸溜溜的最好吃了。”

  舒怀意夹了块糖藕给李沫。他们家糖藕做得特别甜,糖芡勾得跟502似的,两片之间丝能拉起老长,不就点汤水饮料根本吃不下去。舒怀意边给他夹藕片,边不动声色地将他那杯饮料推远。李沫就这么被糊住了嘴,一时间又找不到喝的,总算安静下来。

  谁知李元还不消停,他挟了块切很粗的香肠,剥下鲜红的肠衣抖进碟子里,边对李沫说:“你看这红红的像不像你床上珍藏的那件饱经沧桑的文物?我没进去的时候,你跟那件宝贝相依为命,还倒情有可原。怎么我出来了,你还在盘那家伙呢?都盘烂了吧?”边说边拿手比了个二,食指中指不怀好意地摇动着。

  我听得不明其意,但这句话对李沫显然是一记绝杀,只见他眉心轰地就点了火似的红了一块,两片嘴唇间连着粘稠的糖丝,一张开又弹上了。他手翻过肉山穿越菜林,抓起我的那杯饮料润了润嘴,嘴巴能够开合自如后,他朝李元举了举我那只杯子,送出美好祝福:“不多说了,祝您手术顺利早日康复,听说您缝纫机踩得跟风火轮一样,没了您,车间里就少了一员大将呀。”

  李元眯起眼笑笑,破罐子破摔地回击道:“嗯嗯,我跟缝纫机可是有渊源的。”他说着目光拉远,深情脉脉,一副忆往昔岁月稠的模样。“我跟穗穗有回去古镇上玩,有个踩老式缝纫机的项目,咱们俩还比试呢,他都踩不过我。”顿了顿又说“哦,你没去。我们一家人真是,都是我跟他出去玩,把你落下了。”

  李沫脸上悻悻的,嘴巴一拐,又把话题绕了回去:“说到那个红色宝贝,说到皮肤,谁能比得过你呀,上个礼拜的典藏是铁窗风云,下个礼拜就换蓝白条纹了。”

  李沫那伶牙俐齿的,尤其在创人这方面一点瓶颈期都没有,我与舒怀意连连向他使眼色,他视而不见,还顺着往下说:“听说您不但体力劳动很积极,还取得了丰硕的科研成果,8个专利,我看以后中小学课本上又要多一个伟大的头像了。”

  李元:“要不你报警吧。”

  我天呐,这可真是吴京踩了周杰伦,精彩绝伦,吃个饭肚子没饱脑袋先大了一圈。我听得脑袋瓜里嗡嗡的,也听不明白这两位林萧在对线什么,那红色的宝贝又是个什么东西,一切内容均十分抽象,而且信息量巨大。

  我但想喝止,可毕竟是在别人家,主人没开口,我又不好说什么。我看向李澈,李澈像在看小学鸡打架一样,满脸又想笑又想骂,她朝我递了个眼神,鼓励我上。

  我给他们每人夹了一块蚝汁牛肉,让他们两个耗子为汁。舒怀意在旁边强撑着忍笑,我目光不经意对到他脸上,他忙举起饭碗挡住了脸。

  我同舒怀意的意外,李澈也知情,因而吃完饭,他们娘俩和我撂下李元李沫这对冤种父子,去了书房商量处理办法。

  我那一段记忆真空期,李澈母子恐怕是最了然全貌的,有时候局外人反倒比当局者更洞彻全局。只不过李澈不像舒怀意知无不言,从她口中吐露的每字每句都保守而有分寸。

  她告诉我,我被很多人爱着,只不过不是所有的缘分都能够善始善终的。

  莫河川造的孽,他与我们之间的过节,李澈未作过多评价,这场谈话她作为主持者,从头到尾保持着镇定与哀静。仅管只吃了一顿饭,对话有限,但我还是很钦佩这个女人。她青年当家,中年丧夫——舒怀意在车上跟我说的,唯一能帮上忙的弟弟又进了监狱,更要命的是,她儿子还和她弟弟的前男朋友被动发生了关系。这要换做是我,我的精神状态一定会像刘晓庆在《寻龙诀》和《女人何苦为难女人》里那样,浑身哆嗦歇斯底里哇哇大叫,把莫家祖坟骂到裂开。

  哦不对,莫河川是程家人。

  一提起这事,舒怀意满面愁容心有余悸,我怒火烧心头发竖得跟奥运会吉祥物火娃一样,这会要是天上打雷,我能把整个书房点亮。还好李澈没有发表任何情绪,起到煽风点火的作用,她如同风浪中的一支桨,使我们找到安定的依靠。

  她的态度诚恳而不乏圆滑:“你们都是成年人,都有自己的主见,我不想干预你们的决定,只是你们要妥当商量好,意见取得一致。我年轻的时候碰到过类似事件,就我个人经验而言,走正规合法途径是最好的。当然,人情世故也需要考虑。”

  说到她年轻时有过相似遭遇,舒怀意揽了揽她的肩,被她轻轻推开了。

  “不过。”她头转向舒怀意。“穗穗毕竟年纪长你,见识比你成熟,你多听听他的想法,我也一起听听。”

  最终我们一致决定,让缝纫机大队再添一员猛将。

  商议完,下楼,客厅里又是一幅令人啼笑皆非的画面。李元李沫隔着茶几坐出一条距离最长的对角线,都在看手机。距离已经拉到了最远,两人还是不满意,分别把身子挂在沙发一边的扶手上,而且大概是为了彻底将对方从视野中清理出去,都把手机举到了鼻尖上。

  情绪的压抑毕竟是有极限的,李澈终于发火了:“你们两个饭没吃饱,还要吃手机吗?”

  李元李沫像打游戏被家长抓包了一样,吓得齐刷刷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李沫也就算了,李元这人怎么回事啊?老大不小的人了,事业有成,人生阅历又这么丰富——一定程度上,怎么跟个大小孩一样,我当初怎么看上他的?

  我头歪着,质疑过去的自己,试图理解过去的自己。

  有点难。

  手机响了,程奔的号。

  “我到家了。”程奔在那头说,听声音还喝了口水。“你多晚回来?我等你。”

  我说我这就回来。

  挂下电话,我向李澈舒怀意告辞,李元这时候恢复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世故与礼节,款款上前一步说:“我送你吧,有车。”

  我本就想答应,我还要问他一些状况,顺带一看他到底有何法力能把我迷死,可话未出口,他便患得患失,分别替舒怀意和李沫找了一堆不能送我的理由,从而论证他李元送我回家最合适。

  这一顿猛操作下来,使我对他的好感从饭间的家徒四壁立变成了茅屋为秋风所破。

  但我还是答应了。“行了,走吧。”

  上了车,没等我张口,他反客为主先问起我来。“你跟程奔好啦?”

  我:“嗯。”

  “他待你好么?”他又问。听得出他完全是出于关切而这么问我,他希望我被善待。

  我说还行。我跟程奔正在闹矛盾,我口气便有些勉强。他察觉到了,愈发大度起来,循循开解道:“谈朋友嘛,就是为了高兴,不合适了也可以分。”又说“天下好男人有的是。”说着便挺直了腰背,安全带系得很紧,他还是把胸膛挺得鼓鼓的像只神气的公鸡。

  我噗嗤笑了。我一笑,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话也慢慢续上了。

  从程家到舒家,为了赶晚饭,舒怀意走了最近的路,回程李元换了一条远的,他也没瞒我,坦率地解释:“顺道带你看看我们从前去过的地方。”

  一路解说,诺,我们头一回一起看电影就是在这个电影院,你后排的人把脚架在你头上,你跳起来跟他吵了一架。这家馆子你带我下了两次,其实我每次吃完都闹肚子,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个公园,环境很幽静,就是生态太好了,我当时准备了一肚子话,结果你光顾着噼里啪啦打蚊子了。

  车子开到我老店门口,他缓下车速。“我们最初遇见的地方。”这段记忆大约是无比美好的,店面很小,一晃而过,他眼神仍不住往后飘,带着一股缱绻的轻柔。

  虽都成了往事,我也没有吃回头草的爱好,可看他一脸神往,我又不觉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初遇能叫他记挂至今。

  “当时是怎么样的?”我问了出来。

  “当时啊,”他思索片刻,“你一眼就看上我了。”

  啊?他也做了那一套炸裂的动作吗?

  我感觉到我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像孵化的鸡蛋一样发出轻微的碎响。那是我对自我的坚定认知。

  我悉听不语。他接着更加绘声绘色地说道:“后来你还把我的照片打印下来,贴在门口,下面写着盼君常来。”

  好了,这下小鸡都孵出来了。“我被下降头了?”

  “也可以这么说。”他居然还大言不惭,“中了我的情蛊。”

  监狱现在教这个?我白头神探拍脑门。

  “李元。”我严肃地打断他,“我只是失忆了我不是穿越了,你能别编小说了吗?”

  他悻悻的,装作看路。

  “说实话。”

  “好吧。”他干咳一声,“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把我痛骂了一顿,凶得很,后来我天天来你店里找骂。”

  这还差不多。

  他的案件我大致上都了解了,包括他姐的遭遇。他一个颇享名誉的企业家,一朝锒铛入狱,过往有关审判的追踪报道现在都还能找到,与李沫的叙述相互佐证,差不了太多。

  刚在书房讨论完莫河川,李澈单独留我下来聊了几分钟。她为李元的为人辩解,说道:“唐家和李家过去交往密切,你爸替我们也开过几趟车。那会李家是我当家,你爸本来是向我来借钱的,可不敢开这个口。李元年纪还小,一天到晚莽莽撞撞的,什么都不懂,你爸有身江湖气,李元那个年纪的孩子都崇拜这些,你爸不敢找我,就去找李元,李元手上没经济权,只好向我来请示,还帮着你爸说话。我让李元把钱交给他,也算帮李元买个人情,难说日后用得着呢?”说罢唏嘘“我要是没多那个心眼,当场回绝,也许又是另一种局面了。”

  不得不承认李澈很懂人心。如果说在听闻这件事的过程中我对李元会产生忌疑,最大莫过于李元那么早就知道收买人心了。心机深沉的人总是难于获得好感。

  “李元后来拿债务要挟你爸去撞人,这点没什么好说,人一旦有了报复心,都是有坏脑筋的。”她最后又说。

  事实上我不想再谈论这件事了,尤其与李澈。李元为什么杀人,李沫解释过,报道上也有,我都知道。只是,李澈被公然撕开过的伤口为了我这点看法再撕开一次,我觉得不值,也感到愧疚。

  “姐。”我这么叫她道,“都尘埃落定了,李沫都放下了,听他说我和李元已经和解了,无论当时怎么和解的,一定有道理。李元是好是坏,我也总再能看清的。我想他……大概不会很坏的。”我边说着,边有些局促地拨弄着桌上的相框,照片中是学生时代的李澈与另一名女子。

  “哦。”她看出我不愿评判,便岔开话题,指了指那名女子。“那是程奔妹妹,就是莫河川生母,她是我从前同校的学妹。”

  “穗穗。”李元叫我小名,两字出口无比丝滑,看来他经常这么叫唤我,我听了却也没觉得别扭,“嗯?”应了他。

  “下个礼拜。”他咬了下唇,“我去做手术,你能来吗?”

  “那个我会答应吗?”我怎么感觉我真像来穿人的。

  大家好,我叫银穗,穿到了一个名叫金穗的男人身上,这个金穗貌似是个海王,和多名男子藕断丝连,这让我很头疼。大概是这么个感受。

  “那个你不是这个你吗?”李元突然通透豁达起来,“只要现在这个你的回答就好。”

  “那就好吧。”我凭直觉给出了答案。

  我想不会错。

  抵达程宅门口,我跳下车,程奔抱着水管,正在给草坪洒水。家里聘了园丁花匠,他一有空闲还是喜欢自己摆弄。

  我看着他朝他走去,他目光却没第一时间对上来,而是留意了眼开走的车。

  “去跟李元吃饭了?”

  我出门前留的话是去李澈家吃饭,李家泱泱好几口人,他连舒怀意都没提,单独问了李元。

  我说我去跟李家人吃饭了。这话不知怎么有股子袅袅的茶香。

  “李元我听说他保外就医了,身体还好吧?正好家里有两盒补品,改天给他送去。”果然茶还是老的香。

  “这不还能开车吗。”我的味道比较清新。

  从我走到程奔面前到两人对话,他脸上始终罩着层壳,留有余地地思量着什么。等我说完这句,他脸上的壳碎散,变为坚决。

  “走吧。”他丢下水管,拉过我的手。“莫河川就在客厅,现在就送他进局子。他进去之后,我不会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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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河川:奔子你连夜把我祭天的样子好狼狈

  前夫哥的年龄可能比部分朋友想象中会小那么一点。

  我最近好勤奋(眼神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