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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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含着剩下的一颗金桔,如同道观门口口衔丹药的神兽雕塑,一动不动。

  这个姿势很容易被误解为发射下一颗金桔的预备动作。

  从来被人奉于头顶的程奔,他接下来要怎么做?就算下一秒他从口袋里掏出把枪对准我突突,我都觉得正常。

  他没有。毕竟他中了枪子儿都能问人晚上好。

  他抽出张纸巾,像吃完一顿大餐,慢条斯理地试了试额头,举手投足诠释着优雅永不过时。“今天的任务算完成了,走吧?”连口气都像应酬后的告别。

  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我了。我嚼碎、咽下口中的水果,搔了搔鼻子。“走吧。”

  站起,转过身的刹那,我捕捉到了他脸上微妙的异样。他半边腮帮子硬邦邦挺了一下,他在咬牙。

  我摸了摸手环上的那枚卵石。自从霍双送我这串手环,除了洗澡要摘下外,我随时都戴着。一段时间下来,养成了和金詹久一样的习惯性动作。

  程奔看着我上车,车子发动时霍双把头伸出去朝他挥了挥手。“程总再见!”

  程奔微笑点头,两个眼珠却像冷冻柜里刚拿出来似的直冒寒光。

  原来他掏心置腹说了一大篇话,只做到了一张嘴,装着思想的脑子还追在后面跑呢。所以道歉有什么意义吗?这倒叫我想起从前的李元,决心挺大,身体躺平。不过这么说委屈李元了,李元不知比他好到哪去了。

  李元被判了16年。这已经是个很小的数字了,但在告知最终判决时,李澈依然安抚我。“进去了还能争取减刑的。”

  这话我不知如何回应,暂且没做声。我的默然被当作失望,她又举了个例子。她说很久之前有个情节比李元严重许多的罪犯被判了无期,结果在里面关了20年就放出来了。

  李澈举这个例子,无非是想让我明白,李元根本关不了16年,只要积极争取,没多少年就能出来了——那个判无期的都能做到,这点小事对李家而言更不足挂齿。

  但这不是个好的例子。极端的恶人受到的惩罚远低于他的罪行,之后过早地像颗炸弹被丢回社会,而那时再没人知道他是颗炸弹。

  我听得心绪复杂。一方面李元他不是坏人,他不能跟那种人去比。另一方面,李澈的言之凿凿,胸有成竹,还有言语之下的理所应当,都让我感觉到隔阂。

  李澈她坚韧,聪慧,热心,绝对算得上好人,但她终究属于她的阶层,她的思维跟我们不一样。

  所以,我再次认识到一个悲切的事实,我和李元分开是注定的,我们不是一个阶层出生,也将不会在同个平面长久共存。有些眷侣可以,只要下面的那个对上层有攀登和归属的欲望——要想上面那个下沉融入,恐怕是痴人说梦。但我没有那种归属欲。

  其实有好几次,包括在连城的这些日子,我都想过干脆回家种地算了。种地不好吗,我觉得也挺好的,霍双大概也是愿意种地的。

  想到此我笑了笑。李澈奇怪道:“你笑什么呀?”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然后对她说“姐,你辛苦了。”

  判决是出来了,执行文书还没下,我想去看李元,但这个阶段略显尴尬。见我沉吟不响,李澈看出我想见李元,她抚摸着我的手说:“等进去了再见面吧,不会很久。”

  我问她:哪个监狱,定下来了吗?

  她说约致是定下了,那里面劳动生活很丰富,不仅有踩缝纫机,还要学会做伞,就是那个天堂牌雨伞。

  当初一对二暴打李元金詹久,我是真没料到这两个都会去踩缝纫机。金詹久踩缝纫机还能想象,李元……一想到李元踩缝纫机缝伞的画面,我原本灰暗压抑的心情莫名多了一丝缺德的欢乐。

  李澈大约也在构想那个离谱的情形,我们不约而同都扑哧笑了出来。

  周末恰好赶上12月最后一天,跨年。程奔来连城宴请贵宾,带着程策。这天也是店里一年到头的营业顶峰,店里员工原则上没有特殊原因不准请假,因此大厅走廊,拥拥攘攘,一片繁盛景象。

  “生意不错啊,明年指标有希望?”程奔进门就问我。

  有希望,有大大滴希望。昨天我和柴姐盘算了一下午,形势喜人。但由于被现实打过无数次脸,加之不到最后一天,这个数字都不好说,我便为自己保留了一线余地。我含糊地回答他:“还有三个月,不急。”

  程奔歪头微笑着研究我的表情,“我看行。”

  那天除了预测营业额,我们还核了过往账目。这个工程很早之前我就委派柴姐着手去做了。连城有莫望守和陆永开这对卧龙凤雏,账目自然干净不了。不过这其中陆永开扛下了所有,莫望守清白庸弱人设屹立不倒。我又去找了陆永开。

  燕燕被我们带店里来了,晚饭前关在我办公室里写作业。这种场所孩子是不该来的,可她父母工作情况特殊,她妈要在医院值夜班,她爸是名交警,家中老人又不在本地。除了带来店里没别的办法。

  程奔的行业这两年不景气,没谈成几个单子,这次的项目机会难得,程奔很看重,本要借用花园洋房,但那里被我霸去搞装修了,只能移到夹层的豪华包厢里办。

  连城中高层都上了主桌,且分工明确,我和程奔唱双簧,其他人捧哏,整出表演都传达着“跟随程总的脚步,纵享泼天的富贵”的主题精神。

  对面的宋老板钱多耳根软,听得五迷三道,他和程奔双杯相撞,我们整桌人听到的都是公章盖下的声音。饭吃到一半,宋老板便对程奔勾肩搭背,兄弟相称。

  程奔由宋老板揽着肩,身体被推到轻微摇晃,脸转向我。生意伙伴放浪形骸,作为最大受益人的他却仿佛局外人,疏离而沉冷。他和宋老板毫不投缘,这点我从一落座就看出来了,所有的嘘寒问暖,礼和亲热,都是为了生意。

  他嘴唇抿成一个与气氛相适的弧度,眼底里能见到笑意,他满意这个结果,满意我们的配合,那是个感谢的微笑。他冲我眨了下眼。

  “程总,你看这样吧。”我们的对视被打断,宋老板松开了程奔——程奔细不可察地悄悄松了口气。“这几天公司里放假,4号复工,那天您要是有空,咱们把合同签了。”

  “有空,当然有空。”程奔嘴角上抬三十度,举起酒杯。“来,宋总,我是头一次碰见你这样爽快的人,咱们有空多叙叙。”

  他说着站起身,宋老板也跟着端杯起身——到此处我们在座的都以为皆大欢喜,这两人要举杯相和,然而起身刹那,两人脸色立刻都凝住了。

  然后他们合手把桌子掀了。

  不光我们,另一桌上的人都吓得跳了起来。

  主桌一掀开,就看见燕燕蹲在下面。

  她把程奔和宋老板的鞋带绑一块去了。

  今天这孩子来,我托郝鲍看着。郝鲍是他们楼层总领班,忙得晕头转向,不时要赶到现场查看情况,不能时刻呆在办公室里。霍双又被我安排去出品部监督品控去了。想来是这两人不在,孩子耐不住寂寞,跑出来偷玩。

  生意谈得好好的,忽然桌子被掀,大约觉得不吉利,宋老板脸上的酡红沉淀下来。

  燕燕蹲在地上,呆愣无助,显然她还来不及将把两个人鞋带绑在一起,和桌子整张从头顶消失联系起来。一屋子陌生大人都盯着她看,这样的压力使她哇地哭了出来。

  我忙上去搀她,小声哄她:“没事没事,饭吃了吗,我们去吃炸鸡腿。”边拍着她边向两位领导道歉不迭。

  程奔先解了鞋带,又跨过地上的玻璃碎渣,到燕燕身边蹲下,像个父亲那样询问她:“伤到了没?来,给我看看。”他摸了摸燕燕额头凌乱的胎发,小手指带过眼角,替她拭去泪痕,接着又捧起她的手翻来覆去检查。

  燕燕抽抽嗒嗒举着一双小鱼似的肿泡泪眼,好奇地窥向他。诚然程奔极尽和蔼之色,可他偏偏又不是那类令人望之亲切的长辈,燕燕有些怕他。

  他并不在意孩子无形中表现出的排外,托着她的背,扭头冲宋老板微笑,语气轻快地说道:“宋老板家也是千金吧?前天刚见过。这么小的姑娘,比大人还懂得多呢。”

  宋老板是晚来得女,宝贝得不得了,一讲到女儿的话题,脸上的红晕都变得轻盈,也跟着笑了。“懂什么,也淘气,我爱人头疼得不行。”

  程奔顺着他的话,兴致盎然与他大谈女儿经,彩虹屁吹得满屋子飘,女儿是贴心小棉袄,男孩是吞金不眨眼的洪水猛兽,仿佛没生下个女儿是件多么重大的人生憾事。

  被当作衬托物的程策正在另一张桌吃着一碗瑶柱菜泡饭。耳听目见他爹的拉踩行为,我们纷纷向他投去关爱的目光,他却像开了免伤领域,埋头吃得香,吃完一碗又来了一碗。

  他吃得越投入,我看了越觉得同情。我猜他兴许是听多了这类话,左耳到右耳之间早就形成跨脑滑梯,能将左耳进去的话一字不落丝滑地送出右耳。

  程策添第二碗泡饭时,正谈论犬子如何如何的程奔叹出一口无可救药的气。可见程奔讲的并非全是场面话,他真觉得两个儿子不出息。

  他一叹气,程策便用勺底响亮地刮了几下碗。

  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程策公然反抗程奔,仅管声量放得很小,仅管低着脸,但他确实在唱反调,他伤心了。

  于程奔,或许也是第一次。程奔略歪着头,似笑非笑地审视起他的儿子。看了那么一小会,他眼神掠向我,示意我带燕燕出去。

  我不止带燕燕,我还叫上了程策。“小策,帮我个忙。”

  程策逃离火海一般跑了上来。

  程奔主张还是叫细心的女服务员帮忙照看孩子,我直接撂了话。“程策行的,我了解。”

  燕燕对程策这个年龄的大哥哥毫无抵抗力,自动一左一右扯住了我们两人的袖子。见状,程奔在我们出门前,笑着咬牙指了指我的鼻子。

  走廊上,程策又悔起适才的顶撞来。他对他这个父亲再有不满,也比不过敬畏。“金哥,你说我是不是太不给他面子了?”

  我觉得么,既然都表态了,后悔也没必要。“你要是没出息,说明他教得不好。他当外人的面数落你,是他不给自己面子。”

  他却为程简开脱:“可哥哥明明很为家里争光,我听说他在国外适应得可快了,还当了助教。”说到这,他脑袋像颗长熟的瓜垂下去。“我是干什么都不行。”

  “你们程家祖坟又不是烟囱,总不能一年到头都冒青烟吧?”我笑着说道,“你看我,我读书也不好。你是不努力,我是没那个脑子,那会把老师都给气得。”

  “你说的对,条条大路通罗马嘛。”程策他一哄就好,嘿嘿地笑出一片希望的田野。也不知他说的罗马指的是哪个罗马,但愿是好的罗马吧。

  燕燕的晚餐我叫到了办公室里,还给她喝了一罐平日不被允许的可乐。炸鸡腿分量太大,她吃不完,我和程策各帮她分担了一个。

  三人心满意足地吮着手指上的油,今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霍双撞门进来。

  “小鸡——”昵称刚溜到嘴边,他看见了程策,于是连忙改口“老板,快走,着火了!”

  我手中的鸡骨头咚地掉回盘子里。

  我就知道。

  程奔的临时改造把店里两处电路都改了,我当时就提醒黄伯会有隐患,他说他没办法,圣意难违。加上小洋房里这几天夜以继旦在装修,耗电紧张,这可不就出事了。

  我让程策先带燕燕从消防通道离开,自己和霍双留下来疏散人群。

  程奔的这笔单子恰似我与好运屡屡失之交臂的倒霉人生,大起大落。

  夜里九点起的火,十点终于扑灭。建筑损毁程度尚在可接受范围之内,生动点来说,像极了郝鲍昨夜做的薯条,金灿灿里带点黑黢黢,还有一股扑面的焦香。

  人员并无伤亡,不幸之中的万幸。

  宋老板早早被人接走,我和霍双最后出来,一众员工还等在大门口,焦虑顾盼。程奔人高马大伫立于中央,起到定海神针的效果。他面孔灰扑扑却很淡定地在抽雪茄。

  看着雪茄上飘起的白烟,我都怀疑他这烟头是就地取材点的火。

  他身后,跟着裘路衫。两人挨很近,一个翘头昂立,一个俯首并足,宛如一对主仆。

  裘路衫一眼注意到我,双手垂在两侧,上前一步。“金总!”

  程奔眼睛向着别处,听见他叫“金总”,循着声音找到了我。

  “没事吧?派了好几个人进来找你,你去哪了?”程奔上前捏了捏我肩膀,目光扫描我全身。

  我浑身上下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其他地方都是新奥尔良色。

  他指的派进去的“好几个人”其实就只有他自己,我都看见了,他拿一块花架子方巾捂着口鼻,东张西望叫着“金穗!”。但离得远,我这边烟气浓重不便出声,我没应。

  这种事有什么好撒谎的呢?除非那个人是他拔毛变出来的。我放开捂住下半张脸的湿毛巾,说没事。“时间晚了,让司机送你回家?”

  他嗯了声,“车一会到。”他往前推了推裘路衫。“你这个员工之前怎么没见过?能力不错,有点胆魄。我看保安部还缺个副总,你考虑考虑。”

  裘路衫自然受宠若惊,但当着我的面他不敢表露出得色,便抿住唇,将笑咽了下去,留下一点红色的尾梢,小虫子似的爬进眼睛里。“这怎么行呢……”

  我就提了一嘴要把他调到保安部,他倒先给自己铺路了。他立了功,保障了程奔的安全,我不好戳穿他。“等复工了我安排。”我对程奔说。

  再多交代了几句,程奔后脚就携程策走了。裘路衫看出我对他有猜忌,手揪着上衣下摆,亦步亦趋地贴上来。“金总,刚才就是……”

  “就这么定了。”我打断他,“程总眼光比我好,你有能力,那就先试用吧。”

  回家洗过澡,我和霍双在床上打了会游戏,是真的那种有app承载的游戏。楼上楼下的住户都睡下了,静悄悄的,越是静,人反而越精神。

  “今年江边放烟花,我们去看看吧。”霍双翻了个身,脸从枕头上朝着我。

  虽有门隔着,我还是向屋子的那头望去。郝鲍还有一猫一鼠都睡下了。

  “轻一点就好了。”他争取道,又拉了拉我的手。

  我们去晚了。下了车,冷清的江面上就只有零落的红绿星点,和几缕稀疏的金色光穗,此起彼落,沉入旧年的虚空。

  这天温度鲜见地到了零下,近水更冷,冻得人抓耳挠腮。

  “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回车上吧。”霍双龇牙抖腿。

  副驾驶座被礼品塞满,一天下来事情太多懒得卸,我便钻进后车座。刚要关门,霍双上半身跟着钻了进来,腰伸得老长,一条腿跪在皮沙发上。

  “进来干嘛,开车呀?”我拍了他一下。

  他那条腿膝盖死死抵住车座,上身更是纹丝不动。“回去了也睡不着……”他耳朵红得几乎透明,也许是冻的,又或许。

  我摸了摸他的耳廓,滚烫。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

  他是从哪学的?

  我伸出食指,指尖按住他的喉结。霍双的骨架并不宽大,喉结也较为小巧,像颗青涩的果实,没有丰熟的重量、野性的起伏,形状都不够圆润,但却可爱。稍尖的凸起啄在指尖上,像小鸟的喙。

  他毛衣里穿了件衬衫,我手指就顺着门襟一格纽扣一格纽扣地往下爬,到皮带处稍作停留,而后勾了进去。

  这个过程我其实迷迷糊糊,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哪怕最常见的有勾引意味的那些小把式,它们都从未进入过我平滑的大脑。一有需求我只会问“今天做吗?”,得到赞同后就火速脱光衣服。

  我干什么事都很务实的!

  而现在,我像台中了木马的电脑,运行着自己都解不通的公式。

  直到那根属于我的手指离开霍双的裤腰,皮带啪一声弹回他腰部,我才从宕机中重启。

  我又是从哪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