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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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帮人很识时务,霍双问“还有谁!”,他们“没了!没了!”地鱼贯而出。慌乱中门只打开半扇,又跑猛了,于是在门口叠出四层罗汉。

  叠在最上面那个不忘指正伙伴:“翻后窗呀!跑前门不就送死!”

  枪口指着他们,我恶声恶气命令:“乖乖听话,不然枪火无情。”

  四人自下而上抬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来。

  “站起来,一个个进去,进去以后谁也不许多走半步。”霍双说。

  四人听从指派,一个接一个爬起来,排成一溜,又一个接一个在枪口的注视下进去了。

  屋里很昏暗,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这盏煤油灯其实早不能用了,发黑的玻璃罩子里燃烧的是一块蘸着油和蓖麻籽的抹布。

  唐师傅若隐若现地躺在一张破榻上,火光宛若一朵莲花摇曳着捧着他的面孔,他睡颜安逸,和这场滑稽聒噪的冲突似乎不属于一个画面。

  我拿手电筒照了四周,看见当地散着好几团麻绳,这堆麻绳应该是捆绑唐师傅上山的工具。

  霍双那杆枪从外形上更具有威慑力,他便保持端枪。我把驳壳枪叼在嘴里,挨个将歹徒捆绑起来。

  那几人在枪支面前乖顺得就像见到套羊圈的羊,非但不做丝毫反抗,身体还配合地自动往绳索里走。不一会,四个人都绑好了,绳索也巧合地正好用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接下来该怎么办?

  有信号,什么都好办,没信号,什么都难办。

  “还是先把师傅叫起来吧。”霍双说,“三个脑子比两个脑子好用。”

  我暂时也无计可想,点了点头。

  他执起油灯,我看不出他想做什么,难不成把他师傅烤醒?看不出我就静静看着他下一步做什么。

  他到榻前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片东西。

  他掏出的是一块饼。我还以为那两张饼在路上都吃完了,没想到他居然私藏了一角。他就把那片饼举在唐师傅鼻尖与油灯之间,用火烤热,烤到发出米面的焦香。

  唐师傅长得一表人才,眉眼文秀端正,眼睫毛很长。我看见他拖出一大片阴影的睫毛振颤着微微抬起,上下眼睑中绽出眸光。

  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只睁开条线,嘴就像鸟儿似的一口叼下饼,吞了下去。

  “恭喜你。”霍双长吁了口气。“开机速度打败了全球1%的用户。”

  十分玄奇的是,就在唐师傅醒来后不久,信号通了。

  我们手机都没电了,借了其中一个歹徒的手机,给大师兄打去电话。更离奇的是大师兄那也有了信号,拨了两次就通了。

  之后的事解决得无比顺畅,警察上山执行警务,营救吃完一角饼又连吃了歹徒三块冻米糖的人质。

  然而事情并非尽善尽美。那伙歹徒被捕后告发青峰寺私藏枪支。我和霍双回去时两手空空,两支枪都遭到了没收。

  还好警察善解人意。唐师傅向他们讲解了这两支枪的由来历史,他们听了之后深受感动,认为它们历史意义重大,也对老住持肃然起敬,保证一定将这两支枪上交给地方博物馆。

  不得不承认,唐师傅嘴炮确实厉害,尤其发言前那一抬手,颇有孔明“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的架势。

  至于那颗神乎其神的佛舍利,唐师傅直接从僧袍夹层口袋里掏了出来给我们看。

  竟有两颗。两颗被盘到包浆的核桃。

  “我都给他们看了,他们不信我有什么办法?”唐师傅无奈而又熟练地盘起了核桃。“哪有什么佛舍利啊,最早也不知是怎么传开的。可又不能在庙里打横幅,说此地没有佛舍利,一切都是造谣!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要是真有佛舍利,那还不申请政府资金?修座舍利塔,顺道把大雄宝殿镀金补一补。”

  “诺。”他摊开手掌,给我们看那两颗核桃。“那两颗小东西至少传了三代主持了。每天盘一盘,思路就清晰了,脑子多动动,就不容易得老年痴呆,就长寿了。”

  “那些来还愿的人见到我都说,哎呀老师傅,你们这里的舍利真灵,菩萨也真灵。每次我都和他们说,你们知道念力吗。当你的念力足够强大,在向愿望迈进的时候,你会发现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够阻挡你。不顾一切迈向愿望的人运气都不会差。所以我希望你们还愿的时候,除了感谢我们的佛祖菩萨,也要记得感谢自己呀,菩萨纵有再大的能耐也帮不了只会做梦的人。上个许愿中1亿彩票的人,我等他五年了他都没来还愿。”

  为期近两周的庙中生活在这场惊心动魄又魔幻离奇的营救行动的衬托下显得清淡乏味,并未留给我太深的印象。

  最刺激的活动莫过于坐“山林海盗船”。那其实是一张秋千。

  我很喜欢坐秋千。许多人坐秋千是图闲乐,我最早喜欢上荡秋千却是因为贫穷。很小的时候,受制于狭隘的生活范围,我对于未来并无明确的展望。我只知道家里经济状况很糟糕,坐轿车都是种奢侈,我想我大抵是没机会像县城里的亲戚那样坐着飞机到处旅游了。

  但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我向往高空。

  我发现坐着秋千从地面一弹而起的感觉最接近我对在机舱中一飞冲天的幻想。没有人敢跟我坐一架秋千,我每次都会荡得很高,荡出夸张吓人的幅度。

  霍双介绍给我的那架秋千不同于一般的秋千,它座位架得很高,离地约有一米,得爬上去,靠背上还安了安全带。椅子部分是用山上的老藤编织而成的,轻便又牢靠。

  我听从霍双的指导,蹦进座位,绑好安全带,尽可能荡到最高。某次秋千回落的瞬间,他突然出手,将座位向地面推了过去。

  然后我就开始朝高空开始自转。

  海盗船还有个名字,叫人肉洗衣机。整个过程别说人肉,我脑浆都给摇匀了。

  秋千渐渐停下,松开安全带,下到地上,我腿都是软的,眼前人影铺陈如下:

  霍又又又又又又又。

  还是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

  最左边红色的那个搓着手紧张地问我:“怎么样,好不好玩?”

  我颠三倒四东倒西歪七荤八素地竖起大拇指:“想骂你,但真的好玩。”

  喝了两口溪水,到秋千边的树下坐了会,人慢慢才缓过来。坐在地上,我还想着那架秋千,那么简单的几样材料,通过巧妙的搭建,就能变出一门游戏,我想发明它的人一定是个天马行空的可爱之人。

  “谁做的呀?”我对霍双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不语,我又说:“真的很好玩,不花门票就能玩到游乐场里的活动,还是农家乐版,走这么远的路我觉得很值!”

  听到这句话,他眼中放出很亮的光芒,那光芒是唰地一下出来的。但紧接着他却含糊起来。“我也不知道,我也觉得好玩。你喜欢我们明天再来。”

  “不对,我明明看见一边木桩子上有刻了什么。”我起身绕着那架秋千边走边找,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说不出具体的心情,好像又高兴又生怕我发现什么。

  “哪有啊,可能是时间久了有点磕磕划划的。”他心虚溢于言语。

  我还是再次找到了那团刻痕,一个被小心翼翼抹去的署名。

  “为什么要划掉?”其实到这里,我已经猜到这是霍双做的了。“我要是能做出这个,这两根木桩子我都给它刻满了,那得多骄傲啊?”

  事已至此,他依然不承认,拉拉我说:“走吧走吧,这玩意儿玩一次还行,多玩就吐了。”

  这太反常了。我认识中的霍双,就如程奔所言,什么话都能当作夸奖。他热爱分享,取得哪怕一丁点的收获都会大声告诉所有人。

  所以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为什么要承认了又否认?

  对此要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好奇之余,有一层很容易联想到的可能性使我不能冒然再抛出问题。

  一个人做出悖理个性习惯的行为,那便是其间发生过什么,可能是件伤心事。

  晚饭过后,霍双随着师兄们去洗碗扫地,唐师傅单独留了我下来。两人闲聊了一阵。

  他问我:“你们去哪儿了?”

  我说我们去玩秋千了。他便沉吟起来。

  “是霍双做的吧?”我问。这个问题困扰了我整整一顿晚餐,我不问霍双,但我真想知道原委。“他为什么不认呢?”思及霍双别扭的反应,我怕唐师傅也不乐意谈这个,遂补了句“我就问问”。

  我一问,唐师傅脸上那片“说还是不说呢”的凝云反却消散无踪了。

  “你想知道倒也好。”他说,“你是他下山后第一个带回庙里的朋友,我想你们关系应该很要好吧,那你可以知道。”

  霍双与他年龄最接近的六师兄都差了七岁,他小的时候,师傅和师兄们会关心他吃饭穿衣,教他认字,监督他练功,教他做人的道理和生存法则,却没办法以同样孩子的身份与他相处和游戏。

  霍双向往同辈间的交往,他于是经常溜出去找山上的其他孩子。

  他天生富于领导力,一肚子主意,带着那些孩子东跑西蹿,发明了很多游戏,开发了很多景点。用石头堆城堡,去林间摘蘑菇——吃了会见佛祖的那种,到未知的洞穴里探险。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和尚,连一片落叶他都能玩出花样来,一根藤蔓也能做出有意思的玩具。

  和其他孩子打成一片他很开心,孩子王的称号被他视作最美丽最值得骄傲的王冠。所以一有什么新异的发现,他便迫不及待地分享给他的伙伴,带领着孩子兵们征战山林。

  肆情嬉戏之中霍忽略了一个问题,他的身手,体格和应变的敏捷度远超那些孩子,有的东西于他是玩物一件,对其他孩子却无异于炸弹,有些地方于他是充满探索乐趣的新世界,对其他孩子而言却是险境。

  就像巨型动物亲近人类,总有一天会伤人。

  有个孩子在霍双撺掇和鼓励下,模仿猿人泰山动画片里的剧情,用一根长藤飘荡过河,摔在了溪涧上,额头被石头磕出一个大口子。虽最终无碍,可这件事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实际上早在之前,霍双发起的冒险行动就在大人们间引发了不满。一样是山里的孩子,霍双在成年山民的眼中还是太过于野性,不可控制。不过看在孩子们每回都能够全须全尾地归家,追究才得以被推迟。

  这起事故就像一根针刺破气球一样,大人们长时间积压的担忧与排斥被激发了出来。

  霍双从孩子王变成了山霸。孩子们被勒令不许再与霍双来往。

  许多人情常理对于那个年纪的霍双来说就像天边挂的浮云,飘动不定,一整天一整天地看也看不明白。他只知道在那个孩子摔入石丛之后,一切都变了。严厉的驱逐与孤立像一堆石头砸向他,他搞不明白那些大人为什么这么怕他,他想他犯了个天大的错误,被讨厌了。

  那段日子霍双很消沉,总躲人,任何行动都在角落里进行。一个受讨厌的人,还是不被注意到比较好。唐师傅对我说,他从未见过一个孩子能像地缝里的灰一样倒霉丧气。

  “那些孩子不都还和你好吗,你难过什么呢?”六师兄开解霍双说,“再说那些大人本来也看你碍眼啊。”

  听见后半句话,霍双显得更郁闷了。接下去他就开始纠结他究竟哪里不好,为什么大人们看他碍眼。

  而其实六师兄的重点在前半句。

  孩子们只记得所有的好。

  他们真心喜欢这个住在庙里的小伙伴,只记得那一件件小玩意,一处处有美好回忆的风景,还有门外响起的朋友的呼唤。这些孩子,包括受了伤的那个,几次三番偷跑来找霍双。没有原谅,因为不曾有过责备。

  然而所有团聚无一例外都以大人们的拆散而告终。

  为了维继友情,渐渐的小和尚和山里的孩子们达成了一个秘密的约定,小和尚会在庙外依借地势建造娱乐器材,其他孩子则自行开拓解锁这些“暗号”。

  有几件得意之作,霍双在上面刻下了名字。

  而不久后,大人们发现了这些新笋般从四周冒出的稀奇家伙,也发现了上面的署名,于是约定不能再继续。

  那架秋千成为了小和尚最后一件署名的作品,也不是,因为他惊恐地涂掉了。

  时间是最好的橡皮。一年年过去,小和尚和其他孩子纷纷长大成熟,当年的小过失逐渐被大人们原恕遗忘,山霸的称号也被恭敬的“小师傅”所代替。

  一切都得到了和解。但童年已经过去了。

  晚上我跟霍双睡在一张榻上。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想什么呢?”他问我。

  “我在想,假如那个秋千是你做的,我会更喜欢的。”我说。

  我把母亲的玉坠埋在了那架秋千边上的桃树下。

  我妈最爱桃花,听姥姥说,我妈和我爸好的时候,就喜欢坐在他飞驰的摩托车后座上尖叫,我想她会喜欢这种别有心裁,会让人忍不住大叫的新型秋千。

  我想她也会很喜欢霍双。

  土填平的时候,我看见霍双背过身抹了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