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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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夜场出来,已经过了零点,我跟着霍双去取车。路上特意问了句:“没喝酒吧?”

  “没喝,我可是很克制的。”他说着往前凑了凑,“不信你闻闻。”

  “谁要闻你啊。”我推了他一下,“开车。”

  他说遵命老板。

  这条街上全是酒吧迪厅,半夜时分还很热闹,人头攒动,车辆如流,车开过两个路口人声才渐淡,终于回归了深夜该有的模样。

  我那间公寓与此地隔了一个区,开过去至少四十分钟车程。下了两区交界口高架,刚下到小路,一拐弯就看见清冷的灯光下,被灯光照得白莹莹的绿化带中横着一团臃肿的人影,分不清是两个还是三个,翻来滚去,树叶被薅得小虫子似的满天飞。

  车窗隔音很好,听不见树叶的沙沙响,但女子尖锐的求救声却无法屏蔽。

  我正想让霍双停车,他便靠边刹车,先一步骂了声“禽兽!”紧接着以甩的力度打开车门,噌地一下,像只小老虎似的蹿了下去。

  我跟着跳下车。

  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是鬼佬,喝多了对一个晚归家的女孩施暴。

  我喝过酒,反应略迟缓些,正要上去拉人,霍双已经跳进了树丛,一手一个,将那两人丢到路上,旋即跳出树丛,追上前,又是一手负责一个,一顿好揍。

  身手真不错,我都想跟他打一架。我看路边有摄像头,忙去查看女孩状况,所幸刚推倒不久,裙子撩到膝盖处没上去,我说了句“冒犯”,帮着把裙子重新盖好。

  “没事。”女孩也喝得迷糊,脸被树枝划伤,却没露出疼。“快扶本宫起来,让我打死他们。”

  我愣了愣:“……喳?”扶了她起来,把她带到霍双的拳击场。又从树丛里捡起她的包。本想说“当心”,微醺之下,递上手提包时说的却是“你被加强了,去吧。”

  女孩抡起手提包,即刻加入战场,男子单打于是就变了混双。女孩并没什么搏斗技巧,好在她很清楚如何运用自身优势,拳头力气差点,就借助工具,用脚跟下两把利刃、手中的包进行攻击,同时叫出含妈量极高的国粹。

  不消一会功夫,地上两个已经基本被超度了。那个鬼佬还醉眼惺忪地咕哝了句外国话。我没听懂,霍双也不知懂没听懂,踩住他只管骂:“打你就打你,还挑日子?”

  等地上两个人不动了,霍双和那女孩对了个眼神,随后就看见霍双弯下腰来,不知要做什么,我伸长脖子瞅了瞅,他竟把那两人的裤子扒了下来。

  两副丑陋肥胖的身体瞬间暴露在路灯和监控下,白得像解剖台上注水的猪肉。鬼佬大约是吓住了,僵躺在地上伸直了腿,还有一个嚷嚷着骂霍双是流氓。霍双哼哼了两声:“你还知道要脸了?”

  这谁看了不叹一声吾辈楷模。

  换我当然也这么干。

  从酣畅淋漓的围观中缓过神来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这回干架居然没我的份!怪道拳头这么痒呢。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我干了唯一能干的事,我报了警。

  警察押走了猥亵犯,姑娘也由警车护送回家。回到车上,霍双情绪还有些激动,车速明显提了一截。我提醒他限速看路,待他平复下来,我才感叹:“你真有两下子。”

  那两个醉汉东倒西歪,以霍双的体格,光凭蛮力压制住也不在话下,但那几下拳脚打出来不难看出他懂门道,会使劲。

  这时间早过了睡觉的点,霍双兴奋劲一过,便有了困意,悄悄打了好几个哈欠,我听见声音,怕他打瞌睡,便兴致饱满地和他聊着。

  他说他平生所见最强劲敌是澳洲的一只母袋鼠。

  去年冬天,程奔组织员工到澳大利亚度假,当时霍双还未投入门下,是他师傅嫌他烦,让程奔捎他去国外溜达长见识。他对当地的风土自然全无了解,稀里糊涂就跟着去了。

  中间有一天,在公路边上碰到一只小袋鼠,瞧模样怪可爱的,便上去打招呼。那只小袋鼠也不怕人,成为了他“了解澳洲自然的小窗口”。谁知人与自然互动得正起劲,母袋鼠回来了。那只母袋鼠体型巨硕惊人,霍双自小在山野长大,清楚雌性野生动物攻击性很强,于是急忙抽身要躲开。那母袋鼠不肯放过他,一蹦蹦老远,跳了三下就将他擒下,站立着和他打将起来。等到程奔等人赶到,霍双和那只母袋鼠噼里啪啦已经对打了快有20分钟。

  据他回忆,这只袋鼠虽然护子心切怒火冲天,但也很讲风度,打架是回合制,打一拳它回一拳,然而跑是别想的,一跑它就蹬腿,直往腹腰上来。

  “程总要是再不来,我迟早肋骨被踢断。”他总结道。

  由于路上发生插曲,原本该我在家中等郝鲍,结果一下车就正面撞上了。

  车还没来得及开走,驾驶座上的霍双自然也看见了郝鲍,先是瞥见,紧接着大惊小怪地望向我们。我不曾避讳,一个是日后要朝夕相处的助手,一个是最亲的老乡,我小跑着迎到郝鲍身前,拉起她到车边,向霍双介绍:“这是我同乡的姐姐。”

  霍双先愣了一头,随即长出了口气:“我还以为呢,还好还好。”他特地将头探出车窗,叫了郝鲍一声姐。

  郝鲍显然夜场里也喝过酒,和我并排站着,空气中的酒气更浓了一层,她双眼水淋淋地闪着,问霍双:“怎么称呼你?”

  霍双虎里虎气地笑了笑,“叫我小霍,又又,都行。”

  道过再见,霍双开着车走了。车子的引擎声消失后,柏油路上就只有淡乳白的月光,衬出一片和静。这会我才想起来忘了件事,霍双方才开车打哈欠,应该上楼给他拿一听咖啡再让他走的,现在要想提醒他,也不好发短信影响安全。

  “上楼吗?”郝鲍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这么大个姐姐在眼前呢。“走,上去。”上台阶前我抱了她一下,她不约而同也抱上来,玩笑道“我上面有人啰”。

  和陆美怡的欣长健美不同,郝鲍个子玲珑小巧,她总称自己有一米六,实则不到,我们都心知肚明,但都不戳穿她,每回体检结果出来,还帮着她怪医生的尺不标准,把人量矮了。所以她胳膊挂到我脖子上,双脚微微凌空。

  拥抱的那一刻,我恍惚诞生出一个错觉,我俩仿佛还很小,还是那两个尚未出乡、野蛮得无法无天的小土鳖。

  “走吧,外面冷。”我放下她。她衣着单薄,站立时有些瑟缩,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进了屋,我煮了热水,倒出两杯来。“还是这个醒酒最好。”

  她热热地喝了两口,暖了暖,问:“你怎么跑这里工作来了?出息了啊你。”

  我便告诉她:“美怡姐说你在这,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了?怎么也不和我说?我就来看看。”

  她垂下眼眸,让氤氲的雾气熏了会脸,才缓缓开口。“你来之前,陆永开就来试探过我,说新来的经理是你同乡,我装作不熟。以后在他面前咱们尽量避着些。”她停了下,“我是他的人。”

  我的脸“啊?”地从杯口仰起,是哪种“他的人”?

  她点头。

  我愕然:“你喜欢他还是他喜欢你还是——”

  转念一想也不奇怪,郝鲍16岁就开始谈朋友,因为早恋挨了老师不少批评。平常挺聪明的人,一到挑男人,那双灵光四射的眼睛说瞎就瞎。她男朋友没一任是像话的。可这类私事作为朋友又不好干预,只能恨铁不成钢看着干着急。

  她谈过最离谱的一个男朋友是个来乡里帮工的外地人,身份背景谜团重重,从看人的眼神到神秘的行踪,怎么瞅都不正常。我和陆美怡私底下接头还成立了鱼包男友吐槽大会,一致认为这男的难说是个逃犯,要不然来这个穷乡僻壤干什么。果不其然,后来这男的被警方千里追击落了网,原来是个在逃十年的抢劫犯。他被捕的那天,我和陆美怡还溜出去放了鞭炮。

  “他看上我了。你大概了解过这人吧,35了还没成家,到处有情人的。我也不过是其中一个。我不喜欢他,可我有把柄在他手上。”她在此停顿,仿佛是为了让我有时间做思想准备“我杀人了。”

  我看看她的手,又看看她的脸,一时忘了说话。

  说到杀人,她反应平淡,这事大概已经过去偌久,她讲起来仿佛在谈他人的事迹。“介绍我进来的是我上个男朋友,他把我一个姐妹也招了进来。他活着的时候是陆永开的狗腿。那回我撞见他对我姐妹强暴,很恶劣的手段,我就捞起一个东西去砸他的头。我只是想把人砸开,可力气下大了,他就……”她吞了下喉咙,“瞬间去世。”

  当时陆永开已经看上了郝鲍,替她清理了现场,掩盖罪证,以此要挟她留在身旁。郝鲍一个从没伤过人的姑娘,哪里想过有朝一日会跟凶杀挂钩,对坐牢挨枪子儿的恐惧胜过一切,便只能虚与委蛇。

  陆永开在外头情人很多,独对郝鲍尤其中意,常带在身边。连城这家高档夜总会,程奔建设起初便有借此引揽人脉的用意,因此隐秘性比别处高,方便一些上不了明面的来往商洽。程奔不大管了之后,陆永开就吃了这口红利。

  郝鲍跟着他这几年,达官名流里的魑魅魍魉,蝇营狗苟的经营勾当都见识了不少。知道的越多,就越深陷泥淖,即便并非本意,也干净不了了。

  言谈间不难察觉出郝鲍对陆永开这伙人的恐惧,她说去年底下有个人想要脱身,实名举报了陆永开,没过一周这人就人间蒸发,她猜大概率是被做掉了。

  虽然看过不少扫黑除恶主题的影视片,我爸又是那种出身,我自然知道再亮的日头下都存在阴暗面。可见到从小玩到大的发小真真切切处于漩涡之中,又亲耳听见比电视剧里演的有过之无不及的腌臜,我直感到一阵恍惚,恍惚过后,又是满身的寒凉。

  这些人何止是法外狂徒,简直都要成法佬了。

  郝鲍颤颤抖动着眼睫,黑漆漆的一小芥睫毛膏落在深粉的腮上,像花瓣上爬着的蝇虫。她本身小脸小五官,是难显老的长相,可大约是那片睫毛膏的缘故,年轻的脸庞上却呈现出突兀的衰涸景象。

  我看了心里很难过。

  “穗穗。”她一把拉过我的手,认真却含有悲戚地说,“我的事你就别管了,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所幸吃穿不愁,也不算难过。陆永开背后是有人的,不然他一个副经理,哪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前天他跟我说起你,说你又是程奔眼前的红人,又无门无路,程奔派你来,别有用心。我看这程奔也不是好东西,他就是不想自己惹一身腥。”

  我又何尝不明白呢。方才听她讲论陆永开干的勾当,程奔的一系列令我捉摸不透的安排就有了合理解释。

  那名失踪者举报的人中除了陆永开,还有某私立医院院长,和某制药厂领导。陆永开搭洽客户,通常只带亲近可信的跟班,郝鲍算一个,她负责陪酒。陆永开之所以信任她,除了长期情妇的身份,也是放心她对生意场上的门道一窍不通。郝鲍告诉我,跟了这么多局,傻子都能旁听出个鼻子眼,她是深知这些人阴辣危险,才故意装作愚钝无脑。

  虽是如此,多半的事她也是云里雾里,唯独这一件,因为举报人是平常熟络的同事,也帮过她忙,她便暗下去做了探查。

  那家制药厂是家民企,凭借先端技术,申请到了政府的拨资,研发生产了一款治疗心血管病的处方药。这家制药厂又和那家私立医院合作紧密,医院依托这份关系,拿到了特惠价。这药广告吹得震天响宛如神丹妙药,投入水分却很大。医院既然拿到的是特惠价,卖得也就比别处便宜许多,招引患者蜂拥去那里抢购。

  程奔同我谈起过他的处世之道,取财可以大胆,但一不能得罪政府,二不能得罪百姓。如今陆永开胆子养肥了,伙同那几个人上瞒下骗,吃人血馒头,这么触底线的事,程奔不会不知道。——只是,他若不出面,一旦揭发出来势必引起民愤;他要是亲自插手,估计也怕上面追查下来,陆永开狗急跳墙拉他下水。

  既要保生意,又要守名节,他就拉我来当这清道夫,自己好美美隐身。

  想什么呢,想得美。臭老头子坏得很。

  “穗穗。”郝鲍捏了捏我的手,“听姐一句,别掺合,就学那个莫经理,睁只眼闭只眼,任期一满就走。”

  我由她握着我那只手,另一手覆到她手背上拍了拍,没大不了地笑着说:“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吃过亏吗,我输过吗。我来就是带你回家的,你一天回不去,我就不走。你放心,我也不会逞强,捞你一个出来不难。”

  的确不难。可她知道太多了,陆永开肯放人又怎样呢,无论去哪儿,后顾之忧如影随形。

  我有一个狂野的想法。

  不如把陆永开干了。

  我把这个想法藏在心底,没透露出来,我怕她听了得愁得睡不着觉。

  “你那个失踪的同事,谁有可能下手?”我问,“陆永开身边有干脏活的人么?”

  “当然有。”她斩钉截铁道,“就是那个管人力的,我们叫他勇哥,你千万当心他。”

  “罗易勇?”我说这人怎么脸热眼寒呢。

  她抿嘴点了点头。“蒙愿那天被他叫走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蒙愿就是那个失踪的?”

  “对。”

  “可是,确定吗,那个罗?”我想到了一个以霸制霸的办法,但假若不是罗易勇,那就扯到蛋了。

  她嗯了声,“蒙愿被叫走的那天晚上,很晚了,陆永开正睡着呢,我起来上洗手间。陆永开睡觉都是把手机放在洗手间门口的五斗柜上的,他觉得手机放床头会辐射脑子。我刚走到门口,一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我瞥了眼,是罗易勇。这个点,又是罗易勇,能有什么好事呢?我就进了卫生间,到马桶上坐下才喊陆永开‘你电话响了’。后来蒙愿被列为失踪人口,警察为了找人还上门来问过,当时也是罗陪着陆去应付的。”

  “而且。”她做了个紧张的吞咽动作,“那不久之后,罗易勇恐吓底下一个不听话的,说的是‘你也想不见了吗。’”

  她走时我送她到门口,替她开门。我故意挺直了背,将胸膛鼓出来,让自己看上去坚定可靠。我希望她不再有吞咽喉咙的动作,不再战战兢兢目光躲闪。

  她下楼,我到厨房窗前目送她走远,最终身影被夜色与路灯的光晕所吞没,不知怎么,我鼻子就酸了一下。

  揉了揉鼻尖,我满脑子想的不是陆永开,却是程奔。再大的问题,只要想到破解之法,一步步去实施,都会迎刃而解,陆永开也是如此。那程奔呢,他现在成了拦在中间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李元被抓那日,我还警告程奔,不许他再跟我耍心眼。我大放厥词,我牛逼哄哄,我教训他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现在呢,我总算回味过来他当时那个礼貌而不失抱歉的微笑。

  但也不是毫无应对策略。早年替人打工上班,我遇见过抢功推责的领导,掉链子的猪队友同事,从和这些粗细不一的搅屎棍的战斗中,我总结出一个十分宝贵可行的经验。面对任何风险,分摊的人越多,地位越高,我就越安全。

  之后大半个月我与陆永开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他打着跑客户的名头,一日到晚往外跑,鲜少在店里露面。我也按部就班地工作,见几个客户,看看店,员工会议,团建聚餐也一一安排上。

  与李元分手后,我暂且不再有工作之余需要经营的家庭,店又成了我的家,工作也再次占据了生活的全部。我每天呆到很晚,程奔安排上门的客户,都由我来迎送陪同。一切虽不如从前在自己店里那般应对自如,但磕磕碰碰也不失为一种混乱的充实。

  这样的平静持续到12月上旬被打破。

  连城K房24小时开放,其他服务要等夜里10点半以后。不跑客户我一般一大早便去上班,有时还会旁听晨会。

  这天我比规定时间早了半小时赶到连城。早饭在车上吃,霍双买了肉包子,我们还吃了点红薯干。他管那叫“红苕干”。

  早到的原因是一大早服务部老总在管理员群里报消息,说晨会刚开始,服务部几个男员工发生了斗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