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42章

  ===

  我:“啊?啊?啊?啊?”

  四声分别用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

  他点头,眼底光亮重燃起来,两团小小的篝火跳动着。“我也没办法解释,你或许也不信。可我没必要开这种不好笑的玩笑。”

  我又呆了片刻,才想起舌头上还含着瓜子仁,便将它嚼碎吞下。“那你——”

  “有多的我不方便说。”

  那是,我懂,似乎有个说法,泄露天机会短寿的。我多考虑了下,换了个无伤大雅的问题。“那你前后有变化吗?”

  我想到手机里存的几篇网文,里面重生的主角哪个不是上蹿下跳日天日地,怎么眼前这个回来就躺下了。

  他手在碟子里掀弄着瓜子,目光由于思索而飘忽。“有的。执拗过。想得到,就一门心思钻在里面,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不需要得到回应,也不怕害了人,想不到吧?”他笑了笑,眼睛跟着一眨。随着他又喃喃感叹了声“真是不可理喻。”

  他说自己不可理喻,我则对所闻难以想象。舒怀意月亮一样的人,清清凉凉,和和淡淡,与轰轰烈烈的执着挂不上钩。

  “我本身又不是那样的人。”他拿起一粒瓜子,想吃,但又似乎不想中断,于是放了回去。“这辈子就争了这么一回。可有的东西,归你不归你,上天注定。”他手比了个东西。“那个奖杯上早就刻好了别人的姓名。”

  我听得云里雾里,咔咔地又啃了几粒瓜子。咀嚼有助于思考,李家书柜上的保养书籍上是这么写的。

  他目光掠过我的脸,放到我身后。“我醒来回到了15岁,我又进了那个赛道。可是,人哪有调整得那么快,我还是想要奖杯,但又知道不该重蹈覆辙,怎么办呢?我逃命一样退出跑道,远远地跑进草丛里,然后——”他身子后仰,优雅地瘫躺倒在椅背上,藤椅发出嘎的一声响。

  我好像懂了。“那个奖杯,跟李沫有关对吗?”

  他不予作答,只是接下去说:“不过很有趣的是,这次那个赛会主席举着奖杯追着我跑,把我往跑道上赶,还喋喋不休责备我毫无竞技精神。”

  他描述的场景让我想起他爸葬礼上,李沫追着他跑。所以这个傻二缺的赛会主席指的该就是李沫。

  我听得哧地笑出来。“现在还想要那个奖杯吗?”

  他目光回到我脸上,注视,随后摇头。“那上面刻的又不是我的名字,我要它做什么,抱着它在阳光下光合作用吗。”

  我的脸是张屏幕的话,上面应该显示着一个问号。

  “就……”他尴尬地咳嗽一声,“植物会光合作用。”

  我脸上显示:然后呢?

  “植物是绿的……”

  我:“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下他脸上也回应出一个问号。

  他怎么网速都没程奔快。“这句话是问空调师傅的,夏天开冷空调。”

  他不解:“空调师傅不是修空调的吗,为什么还要问做什么工作?”

  我长长叹出一口气。“算了,没什么。我就是说你太冷了。”

  他莫名所以地哦了声,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个过程就像戒烟一样,时间够久,就没瘾头了。时间够久,回看过去的自己,还会觉得滑稽无聊,不健康地自我消耗,最后连自己都失去了。”停了下,又感悟道“眼睛要是不单放在一件东西上,就能看见千千万万的其他。那些其他,过去也一直在,但当时我只觉得它们乏味无趣还烦人,其实有很多好的,就是看不见。”

  我一知半解地唔着。这席话他讲的论调都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程奔听了估计都得给他起立鼓掌。

  “不过你知道吗。”他突然以一种交换秘密的有些调皮的口吻说 ,“那个该赢奖的人,他是穿着练功服吃着红薯干晃晃悠悠从另一个方向走到终点的。拿到奖杯他看了眼就把那东西扔了,抱怨说这不是他的项目。”

  穿着练功服,吃着红薯干,一个熟悉的形象跃然眼前。

  但我没接这茬,而是评价道:“这个赛会主席脑子不好使的样子。”

  “穗穗。”他突如其来叫我小名。

  我微微吃惊,他之前从没叫过我小名。我之所以对他抱有好感,也是因为他无论跟谁相处,包括我,都有种君子之交的淡然感,也很懂长幼礼貌。这种相处状态使人感到安全又放松。偶尔他也会捉弄人,但是会立马红着脸道歉。

  他有李沫那些人不具备的分寸,当然刚发生在坟地上的恐吓除外。

  “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他小心地补问道。

  我趁嗑瓜子的当点了个头。

  他手贴着桌面摸过来,在我手前停下,又缩回去几厘米。“今后不管碰到什么难处,你都要记得,你将来会过得很好。”

  “那当然。”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我毫不犹豫地肯定。“我一定会越过越好。”

  说实话,他的这番经历由于过于超出常识认识,我并不相信,只是他说得投入,我不想败他兴致。结合他最后的话,我倒宁可相信他是看我最近灰头土脸倒霉得很,于是编故事来安慰我,这也符合他含蓄又有些曲折的个性。

  我起身准备回房,就听见身后幽幽的一句“对不起啊。”听在耳朵里隐隐约约的,像纱帐里微微透出的光。我回身看他,他嘴阂着,仿佛是错听。

  说是说不信,可这夜入睡前我脑海中闪过零星片段,都关于舒怀意。他在他爸葬礼上棒读悼念词,几处“我不相信你走了”都念得平心静气淡定超脱,像个勘破轮回的老和尚。还有我头一次被李沫带去酒局,他那一抬眼看过来,我当时就觉得他眼底的好奇很复杂,如今想想,那恐怕不是陌生人的打量。

  怎么现在舒怀意也属于未知领域了?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敬畏还不够吗?

  人一旦开始相信,思潮就会往里钻。新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像泥巴地里钻上来的蚂蝗,逐渐将我本就不大充盈的脑汁吸干。

  ——假如那是真的,那他上辈子遇见的我在哪?现在的我和那个我还是同一个我吗?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想了半夜,才从他那神神叨叨的讲话中看出来,满篇都写着两个字,睡觉!

  回到S市,我到新租下的公寓楼丢下行李,马不停蹄就带着我妈的信赶去郊区养老院。老手机上的短信,我都用自己手机拍下了照片。

  新租下的那间租屋,上一任租客还要过三天才搬离,我是把行李寄存在了房东家。

  到门口,却被拦下。

  守门的保安通知我,说养老院近期不对外开放,让我回去。我说我是老人家属,我有资格探访。他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岗亭。

  铁门在眼前吱嘎吱嘎地放下。

  我可去你……程奔你个老贼!

  我打电话给他,第一个没通。我就回车上,车也不开,停在路边不断拨出电话,打到他接为止。

  “这么急,什么事?”他泰山压顶不弯腰,慢悠悠地问,还打了个招呼。“这两天还好?”

  好个球。

  “开门。”我语气硬得像把菜刀。

  “怎么了,心情不好嘛。”他继续慢条斯理,而且听声音,说完这句他还啜了口饮料。

  “把养老院的门给我打开。”他要是人在眼前,鬓边两把白发这会已经被我拔光了。

  “你有……新的消息了?”他又喝了口东西,还惬意地吐了口气。

  “是,我要问他。”我向他表达决定,而非商量。

  “你问不出来的。”他有点哄着说,“先回去吧,会让你问,我得准备准备。”

  “不问怎么知道问不出来?”

  “能唱好运来的嗓子果真不简单,声音轻点,我耳朵疼。”他啊唷了声,“我问了这么多年都没问出来,你觉得你可以?你这次要是问不出来,那他今后都不会开口了。”

  我一手抓紧手机,一手攥着方向盘,没立刻做声。

  “放心吧,我也想知道。”他保证道,“你要是觉得我耍你,那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那场车祸发生的时候,秦朗和唐莉他们新公司的几个股东都定好了,离李元手下团队被挖走也过了好久了。李元那个急性子,真气急上头搞报复会筹谋这么久?你信?倒是车祸发生前一阵,我向李家买下的那家夜总会里出了笔吊诡的事,李元差点没把那里砸烂了。”

  ——秦朗和唐莉是李沫的生父母。

  他说到吊诡的事,我条件反射就想到我爸说自己害的那个女孩。毕竟我手上多出来的信息也只有这条。

  会不会就是那件事?

  如果是,李元反应这么大,那个被害的女孩会不会和李元相关?“什么事?”

  “你先回去吧。”他还是他,那个多说一句话会要了他老命的谜语人。“等我通知,那天不会太远,我向你保证。”

  又来操控大局了是吧?我正欲开口,那头却已挂下。

  我对着黑掉的手机屏幕盯了几秒钟,刚要揣回兜里,他又发了条微信过来。

  只有一个非常符合他年龄的岁月静好的表情包。

  我很没意思地按掉手机,发车,同时对他刚才透露的那笔事猜疑重重。

  那个女孩……和李元有关……

  还有什么……我总记着有谁还跟我说过李元……

  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李澈说过一句话,她说她认为李元是为了她犯下错。

  那个女孩会不会是当年的李澈?我不由地脑洞大开。可是算年龄李澈那会也不小了……不过那大概是个对女子的统称,没必要纠结。

  思来想去,也只能进展到这里,这已经将我目前掌握的信息运用到了极致。

  我脑子又要烧干了。于是我咻地关掉脑洞,专注看路。

  医院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昨日收到的短信。当时在小程序上填收件地址,太过顺手还是填了李家地址。

  要不是双手不能离方向盘,我真想打一下我这有自己想法的右手。

  车中途改道,往李家方向而去。

  没事,收了信还可以瞧瞧有哪些东西需要带走,我记得我在那里还有只行李箱。裤袋里的卡包上还挂着李宅钥匙,临走前正好还掉。

  车开到两区交界处,忽然才想起来,李家车库在翻修,车去了也停不下,我索性先跑了趟新店,把车停到后院停车场,随后坐地铁去了李家。

  这天阿姨不在家,开门,一楼静寂无声,烈阳毒辣,因此通地下着窗帘。

  说实话我很喜欢李宅的风格和氛围,不像舒家过于井然有序,像座人气稀薄的高级酒店;也不像程家,一股端着的逼气,空气里飘荡的茶味红木味都像攒了几十年的尘霭。李宅松弛,随意,尤其窗帘放下来的时候,像张放下了蚊虫帐的大床。

  所以头一天住进来,即便看到这里比我那寒酸仄逼的小公寓要宽阔豪华得多,我也没觉得不自在,我觉得我能在此生活下去,我宾至如归。

  但这趟进门,同样的布置,同样低垂着窗帘,却有种说不出的疏离和别扭,好像掀开蚊帐,看见大床上的被褥被单都被搬走了,就剩下个空荡荡的铁架子。

  信箱里的信早被收走,我在一楼找了圈,没找到,按阿姨的习惯,应该放去了二楼书房。

  我在书房小圆桌的信堆里找到了报告单,只扫了一遍,就听见走廊更深的主卧里传出动静。

  是争吵声。

  李元说:“滚,你个不要脸的下流胚。上次在车上你就不老实,我早该跟穗穗说。”

  “那昨晚的事,你敢跟他讲吗?”还有个声音镇定又带着谈判味道地说。

  那是……表哥的声音。

  我说怎么今天一进门就感觉不对,原来刚进门的异样之感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而眼下已经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了。

  金穗啊金穗,本就捉襟见肘的文采还要用在雪上加霜的地方。

  我丢下报告单,毫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来到主卧门口,门关着。

  我像刚进李家不久,撞破李沫和程家两兄弟苟且那回那样,一脚踹开了门。

  只不过那次我是想保住这个家的稳定和体面,而这次我想的是,妈的这日子别过了。

  ----

  攻不会出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