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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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哥手串怎么落这里了?”我问李元。

  正好窗外有束车前灯打过来,照在他脸上。他目光斜着那串手串,牙齿不知怎么立刻咬了起来,右半边脸都撑方了。随后他那眼睛里居然流出一丝莫名的……嫌恶。

  “哦,出差回来这辆车送他到家的。”但说话口气如常。说到这,他突然警觉性拉满地追加道“你表哥嘛,都是家里人,送是应该的。”

  他想到哪儿去了?

  他那患得患失的样子瞅着滑稽,我冷笑了下。我这一笑,他以为我想多了,将他伤得不轻的身体又搬到我身上来。“我给他带去,还是你给他?你带给他,可别去了不回家。”

  “我带给他吧。”我说。我这会也懒得再推开他了。今天早晚跌了两跤,没摔瘫已经不错了,谁能想到摔跤还有黑白片套餐。

  见我核善的态度疑似有所和善,李元索性蹬鼻子上脸,拉过我一只手,包在自己手中,商量起来。“你看,看完病也该半夜里了,你表哥也睡了。咱们还是回家吧,明天我开车送你去兑奖中心拿那5万块钱,好不好?”

  我生硬地把手扭出来。“老实点。”

  看伤的大夫只有一个,是个五十岁朝上的老大夫,架了副啤酒瓶底厚的宽边眼镜。

  我跟李元两个伤患起先一同进去,那老大夫跟李元对视了一秒,随后双双露出他乡遇故知的神情来。

  老大夫对着李元开口就没好气:“怎么又是你?你白天不刚来过吗?跟另外一个小伙子。晚上又换了个对手啊?你怎么了你,你今天是在比武招亲吗?”

  李元右手从腿边微抬起,翘起食指,委屈地指向我。“今早来的那小伙子和我,都是被他揍的。”

  听闻此话,老大夫卡顿了一下,跟着长长一声“哦……”,随即又向我看过来。“原来比武招亲的人是你啊?”

  我默不作声瞪了李元一眼。老大夫捕捉到了我凶恶的眼神,又说道:“还没打够?医院不是擂台,要打你们出去打。”

  我托着腰,蔫蔫的。“不打了。”

  老大夫叹了口气,指指桌对面的凳子。“你们两个谁先来?”

  李元也指了指凳子,对我说:“你先吧,我陪着。”

  我说不用。李元杵在原地,老大夫又转达了一遍“他说不用,你还想挨揍啊?”

  李元没意思地出去了。

  我的伤不重,老大夫开了点外敷药,就打发我出去了。

  李元进去后,祝理陪着我坐在外头的长椅上等。

  虽说祝理跟着李元这些年,勤勤恳恳24小时待命,可对于大半夜还辛苦他接送我们出入医院,我还是过意不去。“辛苦你了,要喝点什么吗,我去买两瓶饮料。”

  我刚起身,他拉住我。“客气什么呀,再说你扭到腰了,少劳动的好。”

  “这都两个多小时了,你一定渴了。”

  “不渴不渴。”他笑着摆手,“刚等老板那会,我在星巴克喝了一大杯咖啡呢。”

  我又坐下,与他并肩坐了片刻,他突然干咳起来。

  咳,咳咳。

  这是他发言前清嗓子的标准动作,代表着接下来将有一篇万分紧要的八卦要宣布。

  “有个事。”他异常小心地开口,“老板不让人告诉你,但我觉得……你还是知道的好。”

  我都猜到他想说谁了。“表哥又怎么了?”

  他转过身,正对着我,一脸严肃。“公司最近在做他的尽调,就是那个尽职调查,你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社会上混了这些年,过去应过聘,后来自己做了老板,也要招人,我当然知道这个。但令我惊讶的是,李元他们这么正规的大企业,怎么人招进来过了这么久才做尽调?“他入职你们没做?”

  他“嗨”了声。“因为是老板亲自带进来的,就走了最简单的流程。”

  “那怎么现在又做了?”

  “现在做……”他瞄了眼诊室门,见李元还没出来,才语速飞快地接着说道“金詹久最近报的发票都出问题,像是在搞冲抵。后来去外面稍微了解了下情况,他拿信用卡套现,每月还要拉好几笔大额Pos。”

  我心里一沉。表哥他很缺钱吗?可这么个缺钱法,绝对不寻常。他是欠了钱吗?我蓦然回想起他新屋里的装修,简朴随便的风格与他一道来的品味出入颇大,更像我这种不讲究的人的住所。

  “他应该自己欠了债。”祝理生硬地说,“还帮人洗钱。”

  我沉到一半的心咚地又跳下一个梯度。洗钱是犯法的,他怎么这么糊涂?

  李元出来了,祝理及时打住,我也就没接着再问。李元看了我一眼,立刻上来。“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我脸色很难看。我说没什么,回家睡觉吧,我累了。

  他听见“回家”,腰不弯了,脸不抽了,归心似箭地催促祝理赶紧去开车。

  回到家他主动提出要是我心里介意,可以我睡主卧,他睡客房。我听了冷着脸说:“不用了,先将就一夜吧,但你少挨手挨脚。”

  我琢磨着尽快搬出去。

  上床,他没敢靠上来,还特意将被子中间摺了道缝。

  李元这一天想必很不好受。我虽脾气暴,但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从没跟他拖过这么长的战线。

  他自觉调过头,背对着我睡了。

  我一宿没睡着,想着表哥。他欠债还犯法我感觉比我自己欠债犯法还难受。我真是想不通,这么好的工作,这么高的收入,多少人艳羡的前途,偏偏放着康庄坦途不走,往阴沟里钻。

  他是怎么欠出来的钱?赌博了?借高利贷了?二舅心脏不好,又有高血压,要是知道了,可不得气出人命来。

  次日去兑奖中心兑奖,本该兴高采烈,可我丝毫打不起精神,只是流程化地领了钱。现金揣在兜里,却比不上昨晚那张薄薄的票子令人欣喜。也就一夜的功夫。

  我没去店里,坐地铁去了表哥家。他这天公休,短信里跟我说了。

  到门口,他刚做了中饭,香气隔着厚厚的门板都能闻到。

  揿了两下门铃,门就开了,他见我,亲热地拉我进去。“来来来,我做了咱们哥俩都爱吃的地三鲜,你尝尝。”

  他地三鲜烧得最好,我最爱吃,过去他在厨房做,菜没来得及装盘,我就举着筷子在灶台边蹭。

  可眼下我想笑都笑不出来,于是低着头进去。

  落座后,他多拿了双筷子给我。见我擎着筷子一动不动,他奇怪地催我。“吃呀,你不最爱吃这个嘛,每次闻到味就猴急。”

  我夹起一块茄子,对着它深呼吸两次,然后放进了碗里。

  “你欠了多少钱?”过来路上,我都在琢磨如何开这个口。从小到大,只有他问我闯了什么祸,没我问他的份。我想不出来,所以直截了当就问了。

  他一愣。这个一有一一一一那么长。“李元跟你说了?”他故作轻松地一笑,嘴角却不自觉地抽动。

  “他没说。”话题一起,说话反倒顺畅了。“这点不重要。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怎么没大没小的。”他依然微笑,并且嘴角扬起的弧度渐趋自然。他居家一般都戴副眼镜,今天也戴着,双目在镜片遮挡下流露出窥伺的机敏。他语速显然放慢,表明说话同时在转动脑筋。“也没什么大不了,谁还没负债嘛,你不也欠过钱。”

  他越是冷静地隐瞒,越是抵御,我心里越是恼火。

  “金詹久,你姓金,我也姓金,你拿我当什么外人?现在你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你……”我气得发笑,“你让我像个笑话一样。”

  “告诉你然后呢?”他嘴角保持牵起,下眼睑缓缓眯出两道卧蚕。我说不出那具体属于什么表情,分明是笑的动作,该调动的五官都调动了,幅度也到了,可就是感受不到笑意。

  他没急着往下说,我也没急着追问,我默默研究他的面孔,他这个神情传达的意味。

  那好像,是种模糊又复杂的对立。

  “然后你去求李元,李元会看在你的情面上放我一马,问题解决了,对么?”

  我做了个深呼吸。这是个什么话,我连接都接不上。“表哥。”我换回了称谓,好声好气跟他讲“你不跟我说,我出去打听一圈也能知道,非要让我去外人嘴里挖?”

  “对不起啊,表哥让你丢人了。”他轻飘飘地说。

  “不是……我没觉得你丢人。”这屋里什么东西坏了?冰箱?空调?怎么哄哄响还这么热?我人坐着,汗却一阵阵从头上倒出来。“表哥。”我右手抹了把汗,抹完汗从头顶下来,与左手汇合,双手合十。“我求你告诉我,行不行?”

  “赌债,300万。”他像念一张说明书般,用客观无波的语气告诉我。

  “300万?”他是不是……多加了个0?“300万?!”

  听得我眼前一黑。是真的呼喳黑了一下。那股黑就像有条墨鱼当头喷了我一脸。

  我清脆地拍了下额头。

  还能说什么呢。good,非常good,真是……真是泰裤辣!

  他嗯哼了声,确认了这个数字。

  还嗯哼,嗯哼你个鬼。

  又是赌,我爸的罪恶一生就是从赌开始的。可我爸没什么文化,也没接受过校园里的思想教育,常年又在道上混,他沾上恶习跟吃馊饭会拉肚子一样,有因必有果。表哥呢?他怎么这点逼数都没有?“你怎么赌上的?去赌场了?”

  “起先就是小玩玩,后来玩大了嘛。”他歪头叹着气笑了笑,那副样子,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也知道我,听两句好话就信了。”

  “你说来这里发展,其实是来躲债的,对吗?”

  他肩膀缩起,又嗯哼了声。

  别嗯哼了大哥。再嗯哼你就进去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还上钱。“最急的款项要多少?”

  “50万。”

  我推了推眉心。“你手上能还多少?”

  “15万。还完也没生活费了。”一开始算帐,他终于正常了点。“要是公司再把我开掉,那我得上街住了。”

  行吧,那就还有35万。“我能出30万。”还是加上刚中的彩票,本还想着店里员工体检的报销从里边出。所以天上掉下来的横财未必会消失,它可能会转移。“你先拿去还。再多我也要睡马路了。”

  “事情过了我再还你。”他稍稍挺直腰背,那腰背上仿佛承载着千金尊严。

  说心里话,我都不指望他还我,这辈子定个小目标,先把300万还上再说吧。“二舅帮了我们不少忙,我这里你不要有负担。”心里骂娘,我嘴上还是宽慰他。“别赌了,看在二舅情面上,俩老人家还指望你养老呢。”

  但接下来赌不赌对于他似乎并非重点,他关心的不是这个。“李元那儿呢?”

  “他要辞退你我也没办法。”我直白地说。非要说实话,我都觉得他被辞退纯属活该。“我可以跟他求情,让你只是普通的辞职,不是出于犯错被开除,那东西会上档案,对你影响不好。”

  家里人要帮,但也不能再去害别人呐。今早祝理跟我细说了,表哥贪公事之宜,挪用了公司里好几笔费用,数目还都不小。

  这个答复显然在他预料之外,他怔了好一会,随后从沉默中迸出一声干笑。“铁面无私啊你。”

  “表哥,”或许李沫最早对我的评价没错,我这人技能都点在四肢上,其它地方全是短板,我不擅长跟人理论。表哥语言天赋极高,知书达理,过去总是他来教导我,三言两语说得我心服口服。如今反过来,我却做不到。同样是三言两语,我弄得谁都不开心。

  “表哥,你再过两年也30的人了,该懂的道理比我都懂,为什么得让我说出来呢?我说出来你又不乐意。”

  他微微撇开头,从烟盒里掏了支烟来抽。

  表哥是参加工作以后学会了抽烟,他知道我闻着就呛,因此从来不当着我的面抽烟。当下他心事深,应该是忘了,我心里盘算着那300万,虽还是呛,也没想起提醒。

  他猛吸了两口,随后拖过一只碟子,朝里面弹烟灰。“穗子,我真没想到会有这天。”

  我也没想到。摸心里我对他有些失望,但我不会判定他人坏,他就是犯错了。人总会犯错,有的人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有的人小错不犯,要犯就犯大的。

  犯都犯了,最要紧的还是亡羊补牢,还是得改。

  我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表哥,我不会因为这个怪你、不管你、觉得你坏,我绝对不会。我就想你往后好好的。二舅那你不想让他知道,我保证不说。钱实在还不上,我们一起想办法。”

  他目光从碟子抬到我脸上,冷冷的,带着点笑。

  我一瞬间觉得恍惚。他那一抬眼让我想起很小的时候,仿佛是七八岁那会,有天傍晚跟我妈在工厂边上走丢了。我就在那片野草丛生的荒地里边叫边找。找了一会,远处黄滚滚的雾气里忽然浮出个女人的身影。身高、身材都跟我妈相仿。没多犹豫,我便跑上去扑进她怀里。等抬头看,却发现是个陌生女子。

  她微微惊讶而又疏离地俯视我。

  他所想的同我的不一样,他说的“这一天”不是我以为的这一天。

  “从小我爸就跟我说,说你小姑过得不容易,一个人要拉扯大一个孩子。你一个孩子也帮不上忙,多照顾照顾你弟。”回忆从前,他眉间又染出温暖的色彩,如果还有别的,也许是一种掺杂了多种成分的甜蜜。“那会你们家是真的苦,我记得学校里订校服,你都比别人少订一套,你好像从来没穿过春秋校服,只有短袖和冬校服。走哪都挨打,对面合伙欺负你一个,告到老师那,罚站罚抄也都落你头上。”

  我抿了抿嘴。

  “我那时候每个月都有些零花,我爸偷偷多塞点给我,让我把多的那份给你。这点钱你每天能吃上肉包子。记得不?”

  我说记得。我当然记得。二舅自己的事从来不急,助人却很热心,而且从来只做不说。有回帮邻居家安铁门,闪了腰,怕人家过意不去,非说自己是晚上在田地里摔的。表哥分我零花钱,不单给我二舅多给的那部分,而是总数对半分给我。

  “我是心甘情愿的。”他说。

  “我知道。”我点头,“我都知道。”

  “我就想让你也吃饱,少挨打。你不上大学,我那晚拿出自己当年的通知书,看了半天,心里都不是滋味。”

  我再次点头,轻轻地说,我知道的,表哥。

  “可是。”他顿了下,苦笑出声。“我是真没想到我这个从小磕磕碰碰,连大学都没上,我以为要接济照顾一辈子的表弟,竟然有一天就——”他翘起食指,做了个“嗖”飞上去的动作。

  他一只手摊在桌上。“现在我在这里。”一只手平放在半空中,随后看向我。“你在这。”他上面那只手上下划动,量着那段距离。“你能明白吗?”

  我僵着没吭声。以我的认知,家里有人出息了,难道不是好事?可表哥似乎并不这么想。

  何况我哪里真有那么好,我现在也是一地鸡毛。只不过人的本性都是报喜不报忧,所以我看上去过得很好。

  “金穗。”他连名带姓叫我,伏下身,近距离与我对视。“你说命运到底公不公平?”

  我把他落在李元车上的红手串拍在桌上,未置片语离开了。

  这一晚,我又没睡着。

  这月我就没睡过几晚安心觉。

  但这夜我非常、迫切,真的需要睡个好觉。明天要去体检,我怕影响指标。我尝试了各种办法,起来热牛奶喝,用各种暗示强迫自己睡着。依旧无果。

  这夜我睡一楼客房,李元提出主卧让我,我没接受。最后还是阿姨帮我找了罐褪黑色素,吃下到下半夜才睡着。

  次日从医院体检出来,临近中午,表哥发来短信。

  “搞定了。”后面跟了个表情。

  那个表情我说不上什么含义,但我看了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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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哥:兄弟,我希望你过得好,但别过得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