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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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中考差点没赶上。那天我妈过劳在厂子里晕倒了。把她送进医院我才敢往考场。

  通往考场的大路在修,黄蒙蒙灰霭霭一片,人边跑边呛。背的书包是二舅送的生日礼物,我那会比现在还要瘦,背带挂在肩上松垮垮的,书包随着跑动左摇右晃不停打着背,没有着落。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直跳,也没有着落。

  我急得就要哭出来。

  眼泪刚浮上眼眶,灰黄的前方蓦地浮现出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苗条身影。是邻居家的姐姐。

  她什么都没多说,只说“还不快上来!”

  一跳上后车座,书包在背上安定下来,心终于也定下来。

  那是我考得最好的一次。

  开车去医院,我心里却很平,也许是再也没有下沉的空间。

  车厢里开着冷空调,冷而闷,只有机箱发出平乏的轰轰声,那种噪音听多了像是耳鸣。车窗外,马路上车流不息,两旁行人熙熙攘攘,是个充斥着人声喇叭声的白天世界。但大概是机箱噪音的缘故,车里却显出一片死寂。

  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速度。

  我把车开得很快,快得好像因为我人过于平静,力气只能在体外宣泄。

  前面的车变道慢了,我闯了个红灯。

  一个交警上来拦下了车。

  我摇下车窗,用平生最快的语速对他说:“要交多少钱,我马上交。”又递出驾照,“扣分吗?”

  我不论语气,脸上的反应,还是肢体动作都极其反常。他愣了一下。“靠边停,下车。”

  我们之间僵持了约有五秒钟,然后连我自己都没料到,毫无防备我就开始流出眼泪,大量大量往外涌。

  随着眼泪流出,我终于脱离了刚才的麻木,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心。它在抽搐着痛哭。

  交警见了都慌张起来,忙劝道:“你别这样,你慢慢说。”

  我就向他解释我的反常,我为什么会哭。我说我妈在医院,我想见她,我一定要见她,我要跟她说话。

  他一震,随后摆手,几乎催促着说:“快走吧,下次不可以了,快去。”

  我从来没怪过运气,我的世界也从来没有破破烂烂,我总遇见好人。

  我妈走的时候脸上带着红光。我很久很久没在她脸上见到这样的好气色。

  我妈很漂亮,哪怕坏了一只眼睛,哪怕气色常年黯淡,依然是漂亮的。她是我认为世上最美的女人。

  我从没责怪过运气,骂过老天爷不长眼。那是对我自身。

  但是我始终认为老天对我妈不公平。让她的美丽如此短暂,让她的生命如此疲劳,让她的幸福不能光明正大。连儿子都这么无能。

  我说妈,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没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气息已经很微弱,思维和谈吐依然清晰。“别这么说。”她说,“以后也不要轻易说这三个字,不合适你,你最不会。”她歇了会,“妈妈曾经想不要你……感谢你能来到这个世上。”

  我轻轻对她说,感谢你是我母亲。

  “妈。”我踟蹰着开口,“爸爸还活着,我见过了。”

  她淡淡一笑。“好的。”没再多问,也没有表露出在意,只是接着我的话陈述嘱咐。“我床头柜常锁着的那格里有封信,下次见他你带去。”

  对她的反应我略微有些惊讶,稍稍一想又合乎情理。其实从我爸离开起,她的世界只有我和她了。

  我说好,我都记着。

  她伸出手抓住我的。“妈妈希望你活得自在,快乐,随自己的心意,不要为了别人。想做什么就做,喜欢谁……就去喜欢吧,你觉得好,那就是好的。”

  她眼底一点点绽出光亮,那是一种许愿时会有的希冀的美好的光芒。

  “妈妈希望妈妈走了以后,还能有人陪着你。”

  我缓缓地点下头。

  一定。

  我一定会活得很好很好。即便身边没有人陪。

  窗外下起雨,在她闭眼的一瞬。

  也许它后悔了吧,后悔带走那么好的人。

  我妈的后事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在办。我朋友不少,跟小区几户邻居都处得十分和睦,但遇事还是个死脑筋,从来想不到找谁帮忙。

  李元在视频电话里得知了我妈的死讯,他说要连夜赶飞机回来。我跟他说不必了。我回绝的口气像一块高压压成的高密度铁块,坚硬,稳定,毫无温度。我无意以言语刺伤他,但悲恸之下话说出口时我根本意识不到。

  他在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苦笑。“也是,阿姨不喜欢我。我尽快把工作处理掉回来。”

  挂下电话,屏幕亮了很久,明晃晃显得空洞。

  李沫始终陪在我身旁,他想尽力而为我分担掉一些琐务,可我实在派不出活给他。我妈客死他乡,即便要操办也要回老家。她的身后事很简朴,并不费劲。

  如果非要说他有所分担,他确实有。烧化完遗体,骨灰盒被捧到我手上的时候他哭了。这点我完全没预料到。在医院和我妈告别我哭过,之后我就一直平淡地,像台毫无感情而高效的机器般处理事务。我都没哭,他哭什么?

  我问他:“你干嘛哭?”

  他说:“我看你很伤心,你又不哭,我就哭了。”

  他的话让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妈被人说闲话,她气得青筋暴了一脖子,但因为孩子在身边,就忍着没骂粗。我于是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口水抹在脸上充当眼泪,蹬着腿破口大骂。事后她挽住我的手问我“小孩子骂这种话?”我理直气壮回答说:“我们怎么能够吃亏!”反正对面的人不稀的跟我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孩子计较理论。

  我想李沫哭的出发点跟我当时骂粗的出发点一致,都是认为大人要主持大局,维持庄重体面,孩子帮不上忙,就负责把气氛推到位。

  我苦笑了下。“你在给我渲染气氛吗。”

  “不是。”他认真地否定。“我心里很难过。”

  我脸色大约是不好看,听见他说难过,我才发现我眉头皱着。

  其实我是讨厌这下雨的天气。夏天的雨还尤其黏腻,丝丝缕缕织起来,把整个世界都罩住。

  雨天总会放大情绪中的灰色。

  那一条条微热,粘稠发灰的雨线,像是眼泪化成的灰烬。

  我想。

  我已经失眠了两夜,人醒着,却也一无所想,只是空盲的清醒。

  此时我却开始想。

  我想我一直都好好做人。

  我没做过坏事。

  我很努力,每件事都很努力,努力读书,努力给我妈寻医治病,努力对得起对我好的人。

  为什么却白忙。

  我是为了替我妈治病才答应李元同居的要求。住进李家后,李沫给我捅了一堆烂篓子。好在解决那些麻烦并不困难,跟走在路上,顺脚把挡在前面的石块踢到路边一样,不要费力。再不济也就是那天晚上栽了个大跟头。可再往前走,才发现李元是片他妈的深渊。

  现在我妈病没治好,人没了,我还在成天跟深渊面面相觑。

  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在脸上拍了自己一把。

  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只要有哪怕一丁点机会,我什么都可以尽力去做,我有力气,我也不脆弱,我比谁都能吃苦,只要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别让我没有办法。

  我叹出好长好长的一口气。叹完气,心里倒没那么堵了。我随身背了个帆布包,打开来从里面捞伞。

  包里还有支口红,有个店员落洗手台上了,下次上班要给她带去。口红盖子没拧紧,导致从包里拿出来的东西,卡包、纸巾包、打点人的香烟、车钥匙、伞,连我的手全是红的。我忙找到那支口红,口红已经糊成了泥,拧上盖子都像在收敛一具香消玉殒的尸体。

  掏出伞,刚打开,就听见背后有人叫我们。

  是工作人员,紧张得几乎呼吸困难地指了指我怀里的骨灰盒:“骨灰……骨灰拿错了……”又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开动的家用轿车“他们跟你们的拿错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下,听力都跟着减弱了,李沫暴怒的声音隔了水般传进耳朵:“你们怎么搞的!不都有预约电话吗,打呀!”

  “打了,可能急着走没接……”

  我丢下伞,挎包也撂在地上,抱着骨灰盒撒腿就追。

  那车上后车座上的人回头,通过后车窗望了我一眼,随后那辆车逃命似的一顿猛加速,直往马路上开。

  沾满口红的手在发足前不经意抹了把脸,雨一冲,整张脸上血呼啦擦,活像刚宰了十头牛。我怀里揣着个骨灰盒,跑得比丧尸还快,动作比妍珍还扭曲,边跑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干!把骨灰还我!!”

  滂沱的雨声都仿佛在西八西八地伴奏。

  所以那辆车不是寻常的发动离开,而是在逃亡。

  李沫背着我的包,淋着雨跟在我后面跑。他脸上也抹到了口红,也被雨冲淋,我和他两脸血淋淋地追着那辆车跑,他也喊:“骨灰!骨灰还我们!”

  不止那辆车,其他车,还有目睹这一幕的人,全作鸟兽四散。

  只有一辆车没跑,还敏捷地横上来,挡下去路。

  驾驶位车窗摇下来,开车的是李澈。“上车。”她发出简短命令。“我来追。”

  车上还坐着舒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