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途中换了衣服,喝了水,吃了加双蛋和火腿肠的煎饼。雨下大了,黄色的泥雨遮蔽了视线,雷狗只好把车停在马路边。 放眼看去,建筑、绿化带和行人全融化在水汽中,只有一盏盏灯在移动,仿佛是这个城市的唯一居民。
他们沉默了许久,以致丘平以为雷狗还在生气。斜眼看他,雷狗目视前方,脸上一贯的没什么表情。过了一阵,石雕般的脸终于动了,雷狗转头说:“嘎子,这事我得问你意见,你想清楚再回答。”
丘平坐直了:“说吧,那么严肃干嘛?”
“你以后跟着我好不?”
丘平脸发热,心跳莫名其妙地快起来,“啥意思啊?做你小弟?”
“这话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以后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你跟我一块住,一块吃,你不愿上班,那先不上,反正不缺你吃喝。”
“这…….这合适吗?”
“丑话说前头,”雷狗的语调重起来,显然有点焦急:“我们的钱不多,你的整形手术暂时没钱做,我也负担不起四环以里的租房。以后的日子,不会像你在大学那么舒服。”
丘平根本不可能回大学,所以他点头道:“我没指望能像以前一样。”
雷狗靠在车背上:“你卖房的钱归我了,当是照顾你的酬劳。从现在算起,三年,不管你的身体状况怎样,我会陪着你。”
“咦?全归你?”
“我现在需要钱,你肯就肯,不肯拉倒。”
丘平脑子里没有账本,但隐约猜到这笔钱扣除医药费后不会剩很多,他不敢想,也不愿追问。雷狗真愿意背负他这个废人?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这张脸毁了,不可能回到公关的工作,也很难找到别的工作,哪家单位都不愿聘请残疾人;变成嘎乐后,人脉用不上了,那点小资历也不管用,要怎样继续活着,他实在毫无头绪。除了雷狗之外,他想不到有谁可以依靠。
但有个问题,雷狗愿意照顾的是嘎乐,不是樊丘平。他试探道:“我不回实验室,不做化学卷,你也愿意养着我?”
雷狗叹道:“你总得想办法回到社会,三年时间,够你修养了,你缓过来了还得上班养活自己。”
雷狗始终认为嘎子是心理病,要不就是中邪了,他不可能不是嘎乐。丘平对自己的命运有了清楚认识:想得到雷狗的庇护,就得成为嘎乐,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还能怎样?直到现在,他还没想起任何一个朋友的电话——更何况这帮人多半不愿搭理他。
“走吧雷子。”
雷狗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好的,可以,嘎乐以后就跟着你,你去哪儿跟到哪儿,做你的狗尾巴。”
“做我的狗尾巴?”
丘平肯定地说:“做你的狗尾巴。”
——无论贫穷富有,无论健康疾病,始终不离不弃。丘平只觉命运荒诞,兜了个大圈子,他没了一只腿、半边脸和整个光明人生后,又站在了这句话的跟前。只是对象换了雷狗罢了。
雷狗发动引擎,嘴角扬起,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车从黑夜开到更黑的夜。丘平睡睡醒醒,渴了喝水,无聊了咬一块巧克力,直到他看了看钟,已经午夜两点。因为沙尘和雨,市区拥堵,车开得很慢,但再慢也开了四五个小时;两边是国道常见的单调风景,黑黑的树林和峭壁,走一段能看见个楼盘或村镇,亮着稀疏的光。这时他们应该离市中心很远了。
“还走?我们要去哪儿啊?”他终于想起来要问。
雷狗看了眼电子钟:“快到了,但这时间不能进去,我们在服务区睡一觉,天亮接着走。”
“为啥?”丘平奇道:“天黑不能进去是什么奇葩规矩?”
雷狗:“我妈的规矩。”
丘平这才知道,原来雷狗要带他回老家。雷狗家在延庆,位于北京的西北边,不堵车的话从市中心开过去只要两小时。延庆山明水秀,有长城,水库和罕见的沙漠,但丘平从没去过雷狗家玩。雷狗不爱提自己的家乡,一问就是“我们家那儿规矩多,没什么好玩儿的。”
又是“规矩”。雷子平时也没那么多讲究啊,每回去他们家都是自己开的门,爱几点来就几点来。丘平很疲惫,懒得多问,靠在车座就睡过去了。迷糊中感觉车停下、车启动,微微震荡,像是在摇篮里。
丘平睡得很安稳,耳边再没有病人的呻吟,护士的脚步,机器滴滴声。这么安宁,这么平静,躯体不再对他造成困扰,甚至不再限制他,他静静飘在山谷间,与风一起流动。如果当初就死了,或许就是这种自由的感觉吧。为什么当时没死呢?丘平思考,是什么东西在前方等着他,宁愿让他承受那么大的苦痛,也逼着他磕磕绊绊地走过去?
丘平睁开眼。车停了下来,天已拂晓。
灰黑色的山挡在眼前。在山之间,有一小圈亮光。丘平揉揉眼睛,只见亮光微微晃动,仿佛撒了一地碎玻璃。他入魔似摇下车窗,清冷的空气霎时吸入身体。不过眨眼间,金色亮光大炽,地平线燃烧起来。
丘平被刺了一下,眼睛被光激出了眼泪。他费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这是日出。
他见过少数几次日出,都是静谧美丽的,但这一次日出太快、太轰烈,一转眼黑暗就被塞进了土地里。丘平屏住呼吸,看着前方壮丽的大湖,像是从地穴里探出洞的战战兢兢的小鼹鼠。
雷狗把衣服扔到他肩上,“穿着,这里气温要比市里低好几度。”
丘平“嗯”了一声,依然沉浸在日出的震撼里。转头看,雷狗的眼睛里也有情绪流动。丘平问:“离家多久了?”
雷狗看他一眼,把目光移向湖景,“我前天还在家里住。啊,你问我离开多久,”雷狗突然意识到这话的真正意思,“很多年,久到我都记不得。”
丘平不做声,只是想:雷狗这次回家,是真回家,再也不去城里了。
车子开上了土路,轮胎在黄泥和石块间蹦了差不多半小时,才看见村前的广场。一般村子前都有这么块小空地,汽车停在空地上,不给村里的小路添堵。可这广场有点不一样,既没有健身器材,也不晾茄子果干,石板地干干净净的,有点像舞台,一块古朴的石墩刻着“垚瑶村”三字。
丘平想,村名倒是文雅。广场后是大片的桃树,枝干结着累累小绿果,过一个来月,满山都结着粉色大桃子,景色肯定美不胜收。
丘平精神大振,想象馋了就吃新鲜桃子,闲了就去湖边钓鱼,再养俩奴颜婢膝的田园狗,天天看云卷风听雨融湖;那些吸着尾气去大楼打卡、吃外卖、对甲方卖笑卖惨的日子,谁爱过谁过去!
想到这,他心里平衡了些。
雷狗把他抱上轮椅。天气晴好,黄沙漫漫的都市像是上一辈的记忆残影,丘平转着轮椅,滑向桃林。雷狗立即拉住他:“不能靠近桃树!”
“咦?”
“桃树招鬼,我们没事不进桃林。”
“桃树多好一植物,你们这些愚昧的村民不要污蔑它。”
雷狗懒得跟他贫嘴,直接控制了轮椅,把他推到另一个方向。丘平反抗无能,只好让雷狗随便摆布,心里暗骂:这小子真他妈双标迷信,在我家吃桃子的时候,咋就不跳大绳了?
他又问:“你妈为什么不让黑天回家?”
“黑天进村的都是脏东西。我们村打从我记事开始,天擦黑就不让人进来,也不让人出去。”
“出去也不行?”
“不行,出去等于被招了魂,回不来的。回来也不是本人了,身体里住了别的东西。”
丘平打了个寒颤,感觉被抽了一嘴巴子。一边被推进村里,他一边想着各种恐怖片的情节:
一个人进了世外桃源的大房子,被宰
一群人进了世外桃源的村子,全员被宰
一群人进了世外桃源的区域,拼死逃出了外面,变异,开始宰人
总之没一个有好结局。雷狗轻声嘱咐道:“我们村规矩多,管住你嘴巴,别乱说话。要不……”雷狗拍拍他的肩。
丘平自动脑补:“要不就甭想活着出来了。”
沿着桃林和广场间的小道,曲曲折折一路向上,便能看见一排排的红砖房依山而建。在丘平去过的“农家乐”里,这村算比较简朴的,却也不算穷破,停车场有不少车,院子前后种着各种作物绿植,满眼的绿色。几乎每家每户都供奉着神灵,观音、关二爷、灶神最常见,其中一家门口插着两个稻草人偶,有四只眼睛,浓眉大嘴,正是他在医院见到的“拉面精”。
雷狗介绍道:“这是吴叔的家。”
“看得出来。”
雷狗虔诚地拜了拜,“方相氏是药神,保佑人健康,祛病祛瘟疫,你也拜拜?”
“我没病。喂雷子,你们村家家装空调,4G也用上了吧,咋还那么封建迷信呢?”
“少说废话。”
丘平乖乖地封了嘴。轮椅嘎吱嘎吱,一路到了一大门紧闭的院子。院子大门贴着俩门神,跟寻常的门神形貌不同,长得丑陋狰狞,一个拿着战戢,一个坐着白虎。雷狗在门外喊,“我们回来了。”
丘平想:难道这是道声控门?就听门咿呀打开,轰一下,门里火光冲天。丘平大惊:“着火了!我靠,快报消防。”
雷狗淡定道:“没事儿,烧火盆呢。”
这火盆跟个游泳池那么大!火势稍抑,丘平才看清院子里摆了一圈的火炭,燃着火苗。火圈中央站着个滚圆圆的大妈。大妈长相秀丽,亮晶晶的杏眼跟雷狗几乎一模一样,丘平尽量调出最有礼貌的微笑:“阿姨好。”
大妈身轻如燕地跳出火圈,打量着丘平。丘平下意识去摸左脸的疤,后悔没戴个大帽子挡脸。雷大娘不像路人那样大惊小怪,反而怜惜道:“伤得蛮重的。挺俊的一张脸,哎。”
丘平只好迎合地跟着“哎”了一声。雷狗说:“妈,我们一晚没怎么睡,赶紧走完火盆,进屋歇着。”
病人跨火盆去晦气很常见,但这火盆实在大得不寻常,足足绕了院子一圈,绿巨人才能跨过去吧。丘平小声问:“怎么跨?”
却见雷狗脱了鞋和袜子,说:“我背着你走一圈。”
“走一圈!”丘平惊道:“你光脚踩火上啊?!”
“没事的,”雷大娘笑眯眯道:“戬彀知道咋走不伤脚。”
丘平拖拖拉拉地爬到雷狗后背,即使体重剧减,也是个高个的成年男子,雷狗腿一沉,背着丘平踏上火炭。
在丘平的人生经验中,火炭上的肉只能是各种串儿和羊腿,最多加个肉肠牛排——人为什么要这样自虐?他感觉膝盖以下炙热难当,怕是腿毛都烤卷了,雷狗的蹄子还好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确实闻到一点肉香。
他担心雷狗,又不敢往下看。更怕雷狗没站稳,把他扔火炭里。
走完一圈火炭,丘平全身汗湿,上半身是冷汗,下半身是热汗。雷狗若无其事地把他放回轮椅上,又拿起简易的行李袋说,“我们进屋里。”
“你俩先睡一觉,醒来妈给你们做饸烙面。”
作者有话说:
还文有个tag“现代桃花源记”,其实也不是讲桃源有多淳朴多好,相反的,讲的是桃源不在世外,不管跑多远人的烦恼一样不少。欢迎来到雷狗老家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