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圣母院在哪一边>第8章 给不起

  健身房坐落在CBD一办公大楼里,电梯在11楼打开,眼前是铺了地毯的玻璃房。一个个铁兽似的装备摆在大片落地玻璃后,阳光罩在汗水淋漓的男人身上。

  老板戴上黑框眼镜,迎着他们说:“来了!”自来熟地把手搭在雷狗肩上,“哥们儿玩健身吗?”

  “不玩。”

  老板的眼睛上下打量他,“衣服脱了看看。”

  雷狗在沮丧地想:他妈真要脱衣服!嘎子的“专业角度”许是正确的,雷狗不脱衣根本卖不上价。雷狗脱了上衣,老板跟木匠打磨木头一样,细细摩挲他的胸和腹部。经纪人紧张道:“咱教练练羽毛球的,身形是瘦点,肌肉可是足斤足量,童叟无欺啊。”

  老板笑道:“肉不够秤,还好长得帅。”说着手毫不掩饰地摸向雷狗的屁股,轻轻捏了一下。雷狗忍住怒意道:“我要做什么?”

  他被命令换上短裤,像一块即将下锅的肉,他被抹了油、喷了水。老板的手在他身上每寸裸露的皮肤摸了两遍。贴着雷狗,老板指示他做各种动作,教他怎样凸显胸肌腹肌,展出腿部紧致的线条、凸起的胯部和背肌的曲线。这些雷狗都忍了,直到老板猥琐地笑道:“臀部夹紧!不够,不够,再紧一点。知道怎样夹紧不?”他把手伸到雷狗的大腿之间,一脸兴奋道:“夹!夹到我受不了为止!”

  “你说的,”雷狗实在忍无可忍,用力夹住了他的手,老板哎呦一声,头发被雷狗大力揪了起来。雷狗寒着脸,用杀人的语气说:“受得了吗?还要不要?”

  老板感觉头皮都要被扒下来了,急道:“放手!你干嘛呢?”经纪人也上前拉住雷狗:“有话好好说。”

  雷狗狞笑道:“是你要我夹的,老板。我演得好不好?加一万,我给你演好点。”

  老板连连答应:“给,我给。”雷狗放了他。经纪人连忙让雷狗道歉,雷狗瞪眼看着老板,“要我道歉吗?”老板眉目如春,“不用,刚才是误会,别放心上。”他的声音软如棉花,眉宇间都是被驯服的爱意,凑近雷狗耳边说:“再来一遍?”

  “啊?!”

  “加两千。”

  “再说我揍你啊。”

  “好,”老板脸上发光,“动手的话加一万。”

  走到车水马龙的路上,经纪人笑得前仰后合,“教练真牛逼!你就该开口要十万,当一回太上皇,虐死那个死基佬。”

  雷狗嫌恶道:“去你妈的,我不干了!”

  经纪人吃了一惊:“嘛呢?好端端发什么脾气?”

  雷狗环视一栋栋的高楼和返照出的灰色天空,这城市中心跟他从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有那么一回,他走进了其中一栋楼宇的健身房,装模作样地做奴隶也好,当太上皇也好,也只是别人隐秘的玩具。

  他真是烦透了。

  经纪人劝说:“你又不损失个啥,两小时赚了两万,我们老总都没你会赚钱!你不干会后悔的。”

  雷狗不理他,他后悔的只有一事,没在健身房洗澡。现在全身油腻腻的,说不出的难受。

  他去康康家,把油和每个被摸过的地方仔细刷干净。然后他想到净赚了两万块,心情舒畅起来。

  走出浴室,康康在试衣服,脱下格子背心,在身上比划着连衣裙。她身上只有运动胸罩和内裤,脖子上却依旧戴着上午的项链。镜子里见到雷狗,她立即扔掉裙子,优雅地转过身。

  雷狗别过脸。康康勾勾手:“过来教练!”

  雷狗听话地走到她身边。她双手勾着他脖子道:“我喜欢这项链,送我!”

  “我没钱。”

  “想想办法呗。你要诚心送,一定送得起。”

  雷狗今天赚了钱,买下项链是够的;也不是买下项链的事,他能得到的,远远比获取一个女人的欢心重要得多。买好东西的优越感,掌控生活的尊严——或许还能得到她的崇敬。他需要这些来洗刷今天的耻辱。

  康康见他不说话,捏了捏他的鼻头:“抠门!不送就不送,我自己买。”她眼里毫无怨气,本来就不指望雷狗会为她花大钱。

  “我……”雷狗一冲动,就想答应,但话到口边变成,“对不起,我现在买不起,以后很多年怕是也买不起。”他垂下脑袋,“我什么都买不了给你。”

  康康褪下胸罩的两边肩带,半边饱满的乳 房挣脱了蕾丝边,坦荡荡地露了出来。她的眼睛笑道:“不是什么都要花钱买的。”

  雷狗的心跳加速,在这陋室里康康浑身发光,比任何玉石都要温润华贵。两人一直很亲近,可始终没有跨过那条界线,雷狗走上前,拥抱着她。好闻的气味萦绕鼻端,这是健康的妩媚的气息,让人犹如置身春光烂漫的花园。康康在他耳边说:“我现在不想要项链,想要别的。来吗教练?”

  雷狗很难受,他现在满脑子不是做 爱,而是一个平静的港湾,一个能暂且包容他的庇护所。康康就是。可他知道康康不是那么想的,她需要爱。而他给不起爱,一个居无定所、刚刚为了钱跟老板大玩S M的丧家之犬,怎么给她安全的感情?

  雷狗放开她。康康很是失望,不甘心道:“为什么?你不是一个人吗?”

  雷狗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一个人,只知道无人站在他身边,什么都得自个儿扛。

  即使天塌下来。

  雷狗打算拿这些钱来付押金,租下东边的房子。想到嘎乐出院后有个落脚的地方,他暂时松了口气。

  嘎乐的状态依然反反复复,这一天正看着天花板说胡话时,有人来探视他。这人雷狗认识,嘎乐叫他“辛师姐”,是化学生物系的同事。嘎乐出事以来,大学的同事来探视的不少,但他爱答不理的,大家看见他毁容的样子也害怕,很快就没人来了。辛师姐是少数每隔两周来看他的人,丘平见到她也不厌烦,因为她几乎不说话。

  丘平悄悄问雷狗:“她跟嘎子是不是有一腿?为啥看着我的时候那么冷冰冰,那么严肃?”

  每当遇到这种问题,雷狗脑子就要乱起来:“你就是嘎乐,你不记得她的外号了?”

  “不记得。”

  “师姐外号735。他们说珠穆朗玛峰烧水的沸点是73.5度,但因为她在平地,所以沸腾不了。”

  丘平满头黑线,理科生的幽默真让人迷惑。“哦,意思是她不爱社交。难怪吃饭的时候没见过她。”他又想,嘎乐的好朋友都是安静内向那一挂的,难道是为了平衡说话太多的我?

  这一天师姐却说话了,她说:“你出院就回来上班吧。”

  丘平大惊:“我……我不能上班。”

  雷狗却骤然见到了光明,赶紧问:“他还可以回大学吗?”

  “他脚残了,脑子又没坏。”

  雷狗笑了起来,暗骂自己傻逼——嘎子干的是脑力活啊,霍金这身世都能写出旷世理论,嘎乐自然可以回到大学,过正常的生活!他附和道:“他脑子没坏,医生说他脑子的东西倒出来能填满整个医院的垃圾桶。”

  “这不是好话啊喂,”丘平抗议。

  辛师姐忽略他的话,道:“我们项目组都在等他回来。”

  “我真回不去!”

  “他行的,就是上厕所有点麻烦。”

  辛师姐想了想,“那就穿上纸尿裤,不是有成人的尿裤吗,兜一兜。”

  “兜个狗屁!我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去实验室的话,指不定天天炸大楼!”

  两人一起看着他。丘平用最真诚的语气说:“我真的做不了研究,要不你们来研究研究我,看我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辛师姐说:“你确实有点不同了。”

  丘平死命点头。她仔细端详他,最后下结论,“你瘦了,多吃点肉。”

  丘平决意抗争到底。他不能成为嘎乐,也无法成为嘎乐。从那天起他拒绝任何肉食,宣布吃素。他不肯再学习走路,脚着地都很勉强。

  雷狗也固执起来了,给他拿来了一堆大学化学试卷,让他好好学习,唤起记忆。丘平懒懒地朗读道:“100克铁粉在25度溶于盐酸生成氯化亚铁,这个反应在烧瓶中发生,或者在密闭贮存瓶中发生,哪个发热更多?”

  雷狗:“我猜烧瓶。”

  “我也是。试卷可以猜,你想如果在实验室操作错了有什么后果?”

  雷狗笑:“最多没了另一只脚。”

  丘平怒道:“你问我一个铁粉能促进多少销量,我可以给你做个PPT解释内容怎样换流量,流量怎样换销量。我们这行就不会把铁粉放杯里烧!”

  “很好笑。”

  丘平决定不再跟雷狗说话。连着几天,雷狗无论怎样哄他、逗他、气他,他都不言不动,吃最少的饭,摆最冷的脸。雷狗束手无策,最后护工周大娘看不过去了,对雷狗说:“瘫床的病人,脾气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着劲讨好你,坏的时候啊,你越是低声下气,他越蹬鼻子上脸。不理他就好了,你这几天别来了,等他自己缓过来。”

  雷狗暗暗摇头,心知这不是闹脾气的问题。嘎乐整个人就跟中邪一样,把自己当成了樊丘平。他琢磨这属于情伤,因为太想念樊丘平而走火入魔。要解开这个,他倒是有办法。

  雷狗有五天没露面,丘平寝食难安,只觉时间像拉面一样,被拉长、拉长,忽地折成麻花,又被拉长、拉长。最后厨师手一甩,把面条甩进热锅里翻滚。丘平身不由己,感到随时被煮熟的恐怖感。

  在困倦中,他迷迷糊糊地感到眼前有什么白色物体在动,并且闻到烟熏火燎的味道。现在是半夜两点或三点,灯光熄灭了大半,病房其他人都睡着了。丘平定睛看——拉面来找他了!

  他吓得一下坐起来,发出惊呼。嘴被捂住了,捂住他的是雷狗。雷狗小声说:“别吵醒其他人。”雷狗的旁边站着类似拉面的物体,原来是个穿着白衣服,戴着白面具的人。此人的面具方脸浓眉大嘴,有四只眼睛,看着挺滑稽。可现在是深更半夜啊!

  “你干嘛?”丘平压低声音说。

  “祛病。吴叔是个能人,村里的疑难杂症找他准能解决。”

  吴叔在面具后很笃定地说,“他这病不是小事,伤那么重,必是冲撞了仙家。形神分离,元神不能归位。”

  “吴叔说得对。”

  “对你个头!雷狗你才有病吧,三更半夜搞个几把迷信?”

  “你没病,为什么把自己当樊丘平了?”

  丘平哑口无言。是了,他真的有病,并且是现今科学无法解释的病。吴叔已经麻利地从布袋里取出两个鸽蛋:“蛋能吸收病气,这蛋跟纸钱一起烧过,效力最好。”他把烧得黑糊糊的两个蛋剥了皮,在丘平身上仔细地滚一遍,嘴里喃喃念咒。

  滚完后他说:“你把蛋含嘴里,明天一天,不要吞下。蛋自会吸收你肚子里的秽气……”话没说完,丘平就把鸽蛋一把捏碎,怒道:“你俩赶紧滚!”

  雷狗长吁一口气,“别任性了,什么都试试,说不定管用。”

  吴叔:“必然管用啊,要不吴叔我……”话没说完,丘平把另一个蛋也捏碎了。“你们不滚,我叫警察。”他的心天天被火炙似的,经历着难以言喻的自我怀疑、撕裂斗争,还要遭受被爱人遗弃的痛苦折磨,这两人滚滚蛋就能解决?

  他最气愤的是雷狗,“雷子,你就是不想管我了,无论怎样都要让我上班对吗?”

  雷狗也被激起了火气:“要不呢?你不上班以后怎么办啊。”

  “卖房子的钱够我缓一两年,过一两年再说!”

  一提起不存在的“卖房子的钱”,雷狗就被捅了心窝。他实在忍够了!本来就是个局外人,那一晚他只是充当个气氛组,求婚的又不是他。

  “嘎子,”他沉着脸说,“你不振作起来,谁也帮不了你。我为了照顾你,推了厦门大学的工作,耽误了两三个面试,每周带四十小时课,还要当鸭子被人摸来摸去,我欠你的啊?”

  “没人让你照顾我!”丘平咬牙切齿道:“你自己要来的。”

  “你要不是我哥们儿,你死在这儿我都不带看一眼的。”

  “我不是你哥们儿,我不是嘎乐。”

  “你再说一遍!”

  “我不是嘎乐,我是樊—丘—平!”

  雷狗心冷了,顿了顿,他拉着吴叔说:“走吧叔,他没救了。”

  吴叔可惜道:“我看有救的……鸽蛋还有俩……”

  “我们现在走!”

  丘平冷道:“走了别回来。”